随着裴家老爷子安葬,尘归尘,土归土。
    虽然无论是裴凝,还是裴妮都在有意制造机会,想方设法制造何田田和裴家姑妈的见面机会,但她跟那个女人之间始终还是隔着一层透明的障碍墙。
    她们生长环境不同,境遇不同,三观不同,看待事物的观念也不同。
    就算是强行面对面坐下来,无非就是尬聊两句,起不到什么积极作用。
    所以每次见面,她心底里都隐隐在抗拒。
    裴家姑妈没有留意到这些,因为与女儿见面的欣喜足以盖过其他情绪。
    过往二十余年的时光已经错过了,剩下的时间弥足珍贵。
    以前不觉得日光有多仓促,自从家中父亲和裴燃接连去世之后,她愈发觉得人生数十载,稍纵即逝。
    前半生,种种原因交杂在一起,她做了太多违背自己心意的事情。
    从今以后,她只想遵从自己的心意,把握当下,珍惜每一个跟女儿相处的日子。
    此时。
    何田田正立在镜子前,一条围脖变了十几个花样,但还是围了个乱七八糟。
    一想到裴家姑妈的车子在楼下等着她,就心烦意乱。
    今天原本的计划是跟要陪顾阅忱去看周有为的儿子。
    对,周有为有儿子了。
    跟缪斯姐姐的。
    不声不响,一胎二宝,两个麟儿。
    用顾阅忱的话说就是,周有为那嘴角扯的跟口罩带子似的,恨不能直接挂耳朵上。
    何田田压根想象不出来,像周有为那种云淡风轻的性子,笑的跟呲牙猴似的,会是怎么一副画面。
    一切计划妥帖,头天晚上礼物都买好了,这会儿正准备出门,侯叔的电话打了进来,说是裴家姑妈已经等在他们家楼下了,要带她去个地方。
    何田田非常抗拒这种不速之客,心情瞬间变糟。
    她正琢磨着一会儿怎么跟顾阅忱开口,他人已经悄然立在了她身后。
    “告诉你个可能会炸毛的消息。”
    顾阅忱从身后环抱着她,下巴抵在她的肩窝,慵懒的声音带了些让人心痒的央求:“你先答应我,不要生气。”
    何田田偏脸,有点被他“吓到”:“什么……什么消息?”
    顾阅忱:“咱们今天的‘偷娃’计划,可能要取消。”
    何田田:“……”
    这不应该是她的词儿吗?
    这时,顾阅忱抬手,手机在何田田面前晃了晃:“医院刚刚发来的消息,有一个重要的会诊,我现在就得过去。”
    这么巧?
    何田田凝视着他,不信:“信息呢,拿来我看一眼。”
    “不用看了~”顾阅忱不给:“看完只会更生气。”
    才没有什么医院消息,只是她刚刚跟侯叔打的那通电话,全然落到了他耳朵里。
    顾阅忱立在书房门前,看到接完电话的何田田立在是试衣镜前好一番犹豫,知道她心里肯定是拧巴上了。
    这才找了个理由,让她安心。
    何田田又不傻,怎么会想不通这一层。
    刚想开口询问,顾阅忱薄唇在她唇间啄了一下,把她的问题堵了回去。
    明明已经老夫老妻了,可还是会被顾阅忱突然之间的小动作搞得心脏砰砰跳。
    顾阅忱来到她身前,双手搭上她脖颈间的围巾,一一帮她整理好,顺便合了合她的外套:“去吧~”
    何田田:“去哪里?”
    顾阅忱摸摸她额脑袋:“去做应该做的事。”
    四目相对,何田田已经找到了答案。
    她就知道……
    看着顾阅忱弯起的唇角,何田田只觉得眸心一烫,直接扑到他怀里,踮起脚尖在回了他一个甜橙味的香吻。
    “看娃的事儿,我们再议。”何田田双手捧着顾阅忱的脸:“那我先走了~”
    拜拜。
    顾阅忱微笑着,挥手。
    盯着何田田小跑而去的背影,顾阅忱整了整衬衫的领口。
    娃娃还是自己的好啊!
    别光顾着看娃的事儿,生娃的事儿也得提一提呀!
    从小到大,各个方面来讲周有为跟他不分伯仲,倒是生娃方面让他抢了先……
    好气,不能输!
    ……
    电梯内,何田田想到刚刚顾医生的“小心机”,甜甜的笑意挂上唇角。
    这个冰山“蜀黍”,好会!
    怎么办啊~
    这个被她“调教”过的男人,越来越迷人了。
    最近,何田田能明显感觉到,顾阅忱对裴家固有的敌意变淡了许多。
    她知道,顾阅忱在妥协。
    为了帮着弥补她与生母之间的裂痕,做出的妥协。
    如果他不肯低头,她置身于两人的之间,就是饼干的夹心。
    他爱她,就同她爱他一样。
    既可以为了对方冒天下之大不韪,也可以为了对方跟一切和解。
    电梯门打开,大厅里投落进来的光芒似乎都带着粉红色,何田田神清气爽。
    直到出门看到那样扎眼的豪车,她心情瞬间回落。
    司机看到何田田,连忙帮她开了车门。
    小姐长,小姐短的叫着,何田田怎么听怎么别扭。
    车上一共四人。
    司机,侯叔在前。
    何田田跟裴家姑妈坐在一起。
    车内空间足够宽裕,可何田田还是觉得狭促逼仄,身体本能的跟她保持距离。
    至今为止,在她心目中,母亲大人只有盛堇一个。
    裴文珊虽然生了她,但失了养育之恩,感情就变得非常奇怪。
    尤其是对方这角色转变的过于突然,何田田需要时间去适应。
    上车之后,她一言不发。
    裴家姑妈在试探着找话题,一一失败。
    一旁的何田田听着其实怪心酸的,谁能想到一个雷厉风行,不苟言笑的商场传奇,在女儿面前会变得这般谨小慎微,好像每说一个字都要好好斟酌,生怕错了便坏了气氛。
    “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始终不言语也不像话,何田田便开了口。
    见女儿主动搭话,裴家姑妈面露喜色:“带你去个地方。”
    何田田:“什么地方?”
    裴家姑妈:“陵园。”
    陵园?
    裴家姑妈见她疑惑地盯着自己,便解释:“今天是那个人的忌日。”
    那个人?
    何田田怔了一下。
    等裴家姑妈引着她到了那个人墓碑前,何田田才恍然大悟。
    那个在裴家人口中不配拥有姓名的男人,便是他的生父。
    墓地杂草被人修整过了,墓碑上的照片也换了新的。
    何田田看到了一张英气逼人的脸,卷发齐肩,眼神迷人。
    一眼看去,应该是个对生活充满热忱的年轻人,就像她……
    不对,确切的说,她性子里的种种乐天因素应该是随了他吧。
    不仅仅是性格呢,好像他们长得也很相像。
    何田田矮身去看,是真的像。
    尤其是那双灿灿生温的眉眼。
    她现在终于明白,裴家姑妈看到她第一眼时,为什么会流露出那般不可思议的神色。
    虽然素未谋面,但不知道怎么的,她对他充满了好感。
    总觉得,他应该是个温柔的人,不该像外界传言的那般不堪。
    其实,裴家老头儿临终前已经跟裴家姑妈全然坦白了。
    那个男人是被他们给妖魔化了,最后的偏执和疯狂也是被他亲手逼出来的。
    为了拆散他们,他恰恰抓住了“女强男弱”这一点,把那个年轻人的自尊碾进泥里。
    屈辱不成,就又改成了威逼利诱。
    一招不成,又来一招。
    想要跟裴家老爷子对抗,那个年轻人无疑是蜉蝣撼树,以卵击石。
    从艺的人神经大都敏感,善思。
    长久的精神打压和威胁,早已让年轻人疲惫不堪。
    最开始的时候是顽固抵抗,誓死要捍两人的感情。
    可慢慢的,当他看到出现在裴文珊身边的男人非富即贵,每一个拎出来都能能让他无地自容。
    他开始从抗争变为怀疑,慢慢的开始自我审视。
    审视过度最容易钻牛角尖,人一旦开始钻起了牛角尖,往往就是各种噩梦的开始。
    接下来年轻人慢慢地从自我剖析变成了自我否定,贬低。
    他开始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不配去碰触这世上任何于“美好”有沾染的事物。
    他变得压抑,自闭,偏执,躁郁。
    像是一条被鱼钩刺穿下颚,还在拼命往深水区挣扎的鱼儿。
    他不想妥协,可注定逃不脱被人拉出水面,为人鱼肉的命运。
    与此同时,裴老头对他的打压和制裁不但从未停止,还会伺机加码,变本加厉。
    一个是立于高楼塔尖上的王者。
    一个是仅靠一支画笔维持生计的喽啰。
    明明是一击致命的较量。
    可前者就是不肯出手了解他。
    裴老头就是想让女儿看清楚,这个让她赌上身家也要追随的家伙,在残酷现实面前是多么狼狈,多么不堪。
    他要一刀刀把他骨子里的脆弱,无能剖析给女儿看。
    为了这种人堵上自己的一辈子,是多么愚不可及!
    最后裴老头如愿以偿,年轻人疯了。
    躁郁交替发作,躁动发作时,拼了命般顺遂自己内心的欲望,去掠夺,去哄抢,与天斗,与地斗,为所欲为。
    抑郁发作时,整个人可以窝在进水的地下室里,躺在被各色染料浸透的白色被褥里,任由最好看的染料和最肮脏的污水融合,冲刷侵染着他身体。
    一动不动。
    直到营救人员撬开房门,把他强行拖出去,送去了精神科。
    他被迫接受治疗。
    状况时好时坏。
    最好的年华里,他事业夭折,精神崩溃。
    偏偏这个时候,裴家姑妈也受外界传言影响,对他起了质疑。
    唯一的信念支撑也塌了,他彻底败下阵来。
    此时,裴家老头出现在了他面前,居高临下,宛如凌空巨人。
    这一次,他没有再威胁年轻人。
    而是语重心长地同他讲了一段话:
    你这辈子,来来去去也就这样了。
    你是愿意阿珊陪着你一起堕落,最后活成你现在这副样?还是说,肯送她回正途,让她继续自己该有的人生?
    裴老头最后喃喃的强调了一句,那可是人人都羡慕的美满人生。
    年轻人屈从了。
    他太渴望“美满”的事物了。
    他如今无福享受,留给她也好。
    提线木偶一般任人摆布,便有了后来的跟裴家姑妈分手的一幕。
    他不后悔。
    看着裴家姑妈哭喊着撕扯他,拳脚相向,恨不得将他五马分尸,他笑了。
    他忽然觉得当下的决定非常明智,他配不上这个女人如此炙烈的喜欢,她这样一个巾帼不让须眉,敢爱敢恨的女孩子,方方面面理应摘得桂冠,包括爱情,婚姻。
    她值得最好的。
    而他,差得太过遥远。
    可当时,他释怀的笑容在裴家姑妈眼里就一句话:
    渣他妈给渣开门,渣到家了!
    裴家姑妈那种性子,眼里容不得沙子,也不拖拉,直接跟他一刀两断。
    之后,年轻人消失了。
    但关于他的传言时不时的还会冒出来。
    跟学妹的。
    跟学姐的。
    跟自己学生的。
    跟医院护士的。
    跟病友的。
    跟有夫之妇的。
    ……
    这一些都是裴老头的人散播出去的,而此时,年轻人正屈从于病魔,日复一日的煎熬把他求生意念消磨殆尽。
    他准备让自己彻底消失。
    直到无意间从一些小道消息得知了裴文珊挺着孕肚回国的消息……盘算了一下时间,他一个激灵。
    重获新生一般,精神瞬间抖擞起来。
    可他见不到裴家姑妈的人,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想尽办法,始终不成。
    他知道裴文珊的个性,不见便就是不见,死都不可能给他机会。
    气馁归气馁。
    但他已经开始振作,孩子的消息仿佛给了他重生之力。
    不管是与不是,他都要在将来某一日跟孩子见上一面。
    那个时候,他必须意气风发,做孩子的榜样,而不是以他为耻。
    一边积极配合治疗,一边发愤图强。
    一边回顾自己的经历,一边以此“躁郁”题材,创作了许多抽象派的画作。
    不久之后,开了画展,引起了不小轰动。
    一切正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可命运弄人。
    得知裴文珊临盆在即,他心急如焚,在赶往裴文珊所在的海边疗养院时,出了车祸,车子坠崖与礁石相撞,于茫茫雨夜炸出了一团赤红的火球。
    人虽死了,可谣言不止。
    传言纷纷,尽是对他的诋毁和诟病。
    有人说他是醉驾。
    有人说他是偷欢被追杀,逃窜途中坠崖。
    也有人说他是旧疾复发,寻了短见。
    就是没有人想到,那只是一个父亲想要见女儿的心过于急切,像是灼热的流星,偏了轨道。
    ……
    如今一切真相大白,裴家姑妈心脏上中了一支箭,原本坚硬如冰的心一点点龟裂,剥离成了片片薄脆。
    每一片都多裹着与那个男人有关的过往。
    只是当时一叶障目,却不知道背后真相,如今再抬眼去看……空余满身悔恨和遗憾。
    伤心事经历的多了,眼泪早干了。
    裴家姑妈哀哀得盯着墓碑之上照片中的笑脸,喃喃心语:
    你当年为见我们母女丢了性命,如今我带女儿来看你了。
    但愿你泉下有知,也算弥补了一场遗憾。
    虽然迟,但不晚。
    如果有来生……不,没有如果。
    怨只怨我们缘分太浅,爱得不够。
    如今天人永隔,只愿你在那边一切安好,永远都比我好。
    “田田……”
    裴家姑妈默默地攥上了女儿的手,沙哑着声音喃喃道:“记住,他叫温敬添,是给了你生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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