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笑容更深了些,“元宝可知,生辰过后,你便要读书去了?”
    弘晏的生辰在二月初一,南巡启程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来回少说也要三个月,何况延水路而下,驻跸多个地方,又视察黄河与诸多河道之举,难免与课业冲突。太子细细同弘晏讲来,有条有理令人信服,最后补充说,你额娘连伴读都给你安排好了。
    ……沉浸于新爱好无法自拔,弘晏万万没想到,他六岁了,即将开始早出晚归的读书生涯。
    差点点挂上一张痛苦面具,他僵硬地看向太子妃,就见太子妃点了点头,笑道:“一个你认识,正是赫舍里家的善恒表弟,一个是瓜尔佳家的,皇上特意赐了恩典。还有从前就跟着你的杨柏,他阿玛对你阿玛忠心,皇上特意提了,此番也不能够落下他。”
    按理说伴读一般都是两个名额,谁知轮到弘晏的时候,皇上勾笔加了一个,就是瓜尔佳氏的嫡脉小少爷。这里的瓜尔佳氏扎根京城,与太子妃同姓不同支,虽有沾亲带故的联系,亲缘却是隔得很远。
    也是太子妃娘家没有适龄伴读,两个弟弟远在福州,一个成亲两年,一个尚未成婚,叔伯家的孩子同样合不上,皇上挑来挑去,便挑了京中的瓜尔佳氏。与富察氏一样,他们世世代代在军中打拼,立下的战功不计其数,人脉不是旁人可比——其中蕴意,足够让毓庆宫上上下下欢喜。
    还有杨柏,他不是包衣,不是汉军旗,而是纯粹的汉人,与完颜一文一武守在长孙身边。放在从前,这是从未有过的先例!
    伴读名单出来之后,需要太子妃安排事宜,太子与她讨论过一回,最后心有灵犀地停了下来,没有深入揣测皇上的心思。
    就像储君之位莫名其妙地稳如泰山,大清也在慢慢改变。
    ……
    得知太子妃的肯定回答,又向太子刨根问底许久,弘晏不得不相信一个事实:他爹没说谎。皇上原本百分百要捎上他,如今考虑课业因素,怕也在纠结中。
    尽管有汗玛法亲自开蒙,打基础,学语言,哪项不重要?它们却无法与下江南的诱惑相比。
    弘晏心动了,虽然伴读有点多,但不是当下最要紧的事。想了想,他试探地问:“阿玛有何主意,能够说服汗玛法,使得课业延后?”
    这话绝不能够他来说,否则勤奋苦学的人设就崩了,嗯,即使早就崩了好几回。
    太子笑而不语,慢悠悠伸出手掌,往弘晏面前递了递。
    “……”大过年的这样,真的好吗。
    弘晏犹豫几秒,义正严辞地说:“最多两封!”
    瞧他那副宁死不屈的模样,太子嘴角抽搐了一下,又有太子妃的嗔视,最终答应下来。
    ——
    弘晏拿了最中规中矩的两篇,没有过分热情的话,也没有诗篇附在尾页,绝大部分内容是画法交流。
    谁知太子严肃了一张脸,在除夕夜挑灯夜读,逐字逐句琢磨过去,终于发现一道非同寻常之处,普普通通的交流里边,中间一段话用的是藏头诗。
    藏得很是隐蔽,联合起来便是一句话:世上唯有元宝最知我心。
    太子:“……”
    太子:???
    大年初一这日,也就是第二天,皇上祭天坛,祭太庙,接受百官的新年祝福,等到诸事已了,太子穿着一件新衣裳,迫不及待去往乾清宫。
    “汗阿玛,儿臣是为南巡一事,还有元宝的学业,儿臣寻到了两全其美的法子。”
    皇上哦了一声,颇为感兴趣地问他,“什么法子?”
    太子悠悠道:“让师傅们随驾。一来不耽误读书,二来赏玩风景,放松身心,何其乐哉?”
    读书了,就没空捞鱼了。
    皇上沉吟半晌,露出赞赏的神色:“你说的有理。既如此,书册描红全都带上,文房四宝多备几套,就如朕接见地方官员一般,劳逸结合为好!”
    第120章 奏对   一更(捉虫)
    皇上与太子达成共识的第二天,四贝勒府。
    年节喜气感染了每个正院的下人,他们脚步轻快,来来往往带着一张笑面儿,碰见问安的时候说上一句吉祥话。如今他们的日子是越发好过起来,四爷来正院来得勤,与福晋的感情眼看着一日日加深,非但如此,大阿哥再也没有发过低烧或是小感冒,康健得连太医都啧啧称奇。
    大阿哥还好说,听闻前院养着的二阿哥,一扫病恹恹的身体,一来靠着皇长孙殿下的指点,二来靠着那本调养手册。要知道二阿哥生来体弱,断定早夭之相,如今能够将养回来,谁见了都得感叹一声奇迹!
    正月里过新年,皇上封笔,众阿哥也有几日假期。当差的,读书的,都得了空闲,如九爷十爷撒了欢似的出宫玩乐,四爷倒喜欢宅在府里,偶尔想起除夕家宴的种种,给予三哥‘爱的关怀’。
    每每四贝勒府标识的马车停在门前,三爷都得打一个哆嗦,他实在是怕了这个弟弟了。为了脸面,他也不好把四爷拒之门外,再说了,和老四撕破脸,谁来听他碎嘴的小爱好?
    他是不可能放弃知音的,和平相处不好么。上回灌醉他的账还没算呢!
    尽管三爷是个文艺青年,武力值怕还比不上九爷,但他终究是兄长,四爷不能像教训九爷那般教训他,须得表面尊敬。
    这就有些为难了。
    一来二去,谁也奈何不了谁,只好达成诡异的和谐,兄弟情暂且维持原样。四爷说起的时候,语气颇有些懊恼,惹得四福晋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爷为知己之位,真是牺牲良多。”
    四爷叹了口气,十分赞同这话。
    再这样下去,便是把他扯进后宫争斗,他也能游刃有余,杀出一条血路来。
    转念一想,面色缓和了好些,过些日子,将有南巡的大好机会,他在随驾的行列。除却他与二哥,还有七弟、十二弟与十三弟,都是硕果仅存的、不是知己的好苗子,如此一来,不仅耳根清净,还能与元宝朝夕相处——上一回朝夕相处,还是抄家与整顿国库,至今已然遥远,每每回忆不由唏嘘。
    尤其是老八不在,他饭都能多吃几口。
    四爷有太子开后门,故而知道随行名单,除了皇子皇孙,此回没有高位妃嫔,顶多是贵人位分。同四福晋说起的时候,她微微一愣,道:“十二弟……是头一次出巡吧?”
    “不错。”四爷颔首,为福晋解答疑惑,“近来十二读书用功,常常为师傅夸赞,汗阿玛都看在眼里。”
    原是如此。四福晋轻声道:“这回的名单,倒是不同往常。”
    四爷赞许地看她一眼,“巡察河道,接见官员,桩桩件件都与朝事有关,非是一味游览。”且太后不在奉行之列,这样的情形下,主位娘娘不必跟随,捎几个贵人常在即可。
    四爷说罢,眼眸深了深。去岁年初整顿吏治,京城大肆换血,江南那边却是浅浅治了一治,顶多刮掉一层表皮,摘去几颗名单上的毒瘤。此番南巡,汗阿玛可有整治江南官场的念头,可有他发挥的余地?
    四福晋微微恍然。
    见四爷双目微凝,她嗔他一眼,大过年的不宜思虑过重,于是笑起来,提到弘晏的生辰,“……虽说还有几日,眨眼就过去,还是提前准备为好。送些什么,爷可有主意?”
    四爷瞬间拔出思绪,陷入另一种沉思。
    不错,元宝快要过生辰了。预感到二月初一即将成为大型攀比现场,胤禛觉得,应该尽早准备起来。
    四贝勒府的礼另算,他作为名正言顺的知己,私底下总要拔得头筹才好。
    弘晏不缺银票,也不缺珍宝,别人有的他都有,别人没有的,他也有。放眼世间,真情最是动人,难不成……写一本知己日记?
    ——
    乾清宫。
    皇上习惯了日复一日批折子,每每新年封笔,仍会分出几分心思放在朝政上,听说八贝勒有要事请见,立马允准。
    八爷自从接手间谍计划,过年不像别的皇阿哥那般悠闲,瞧着好似甘之如饴。他像是天生吃这碗饭,掌控下属、处理情报,堪称游刃有余,可以让人忽略他的年纪,忽略他才新婚不久,已然立下大功。
    此番面君,是为禀报漕帮异动,特别是漕帮帮主,近来行踪鬼祟不似往常。
    消息传至京城,八爷心生疑虑,尤其是传出南巡风声的档口。若闻天地会总坛覆灭,漕帮老实了十几年,可会继续老实下去?
    他将情报念给皇上,顿了顿,低声说:“儿臣怀疑——”
    皇上接话:“怀疑漕帮同反贼余孽勾结?”
    八爷一怔,点点头。
    “勾结如何,不勾结又如何?”皇上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道,“时机正好。”
    八爷心头一跳,只觉喉咙有些干涩。
    汗阿玛是想借此机会,铲除漕帮?他的血液渐渐沸腾起来,脑筋转了千百个弯,怪不得……怪不得!
    “攘外必先安内。”皇上站起身来,绕着御书房走了一圈,最后停在万国舆图之前,目光悠远。半晌开口道:“老八啊,你可知戴梓打造的新式战车,同沙俄俘获而来战车部件,有几分相似?”
    虽说两者相比,那是天与地的差别,新式战车是‘天’,沙俄战车是‘地’,但不得不警惕。
    这是前去试探新式战车威力的心腹战将向他秘密禀报的。战将摸爬滚打几十年,还参加了三次准噶尔之战,对此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皇上当即召见弘晏,问他是如何画的,神女又如何知道别国军情——这和老九戴梓全然无关,皇上已经摸清了他的小伎俩。
    弘晏睁着无辜的大眼睛,“神女无所不知。她说,沙俄的战车落后无比,只参透了两分设计,西洋小国装备的,全是这些呢。还有火器,西洋早就研制出连发火炮,火枪怕也在路上啦。”
    连发?!
    皇上第一反应不信,第二反应还是没信,此言太过荒谬!却听弘晏轻描淡写地道:“神女从不会说谎,汗玛法只需派人出海,一探究竟即可。”
    又说,“您问白晋也是没用的,他没有绿卡,还是佛郎机人,何况一个传教士,如何能够探听重要的军情机密?”
    皇上不知绿卡是什么,却是紧皱眉心,久久未语。
    那时的弘晏没有辩解,没有想着说服祖父,他淡然无比地走了,背影如高人一般,最后轻飘飘撂下一句话,“汗玛法只需查探广州沿海,可有洋商买卖黑漆漆的福寿膏,那是不列颠积蓄百年的阴谋。至于连发,汗阿玛着实不必担忧,戴先生的研制已在路上了!”
    ……
    这都是除夕前夜的对话。
    皇上收回思绪,只见八爷瞳孔一缩,瞬间领悟其中含义,他不禁有些欣慰。
    沙俄从来都不安分。三藩之乱趁火打劫,后与准噶尔眉来眼去,如今准噶尔没了,便勾搭上其余漠北部落,甚至想要勾搭西藏的两位宗教首领。这也罢了,可那战车一事,深深触动了皇上的神经。
    ——大是大非上,元宝从不说谎。
    当下提这些还早,将士需要休养生息,经不起一场大战。还是那句话,攘外必先安内,南巡的时机已经成熟,不论漕帮有没有二心,都该铲除了。
    它是扎在水脉之上的刺。
    还有反贼余孽,此番必将彻底清扫,皇上稍稍提点几句,便让八爷退下。
    心间震撼犹在,八爷犹豫了一会儿,垂首恭敬道:“儿臣斗胆。汗阿玛雄韬伟略,要知漕帮动向,尽可捎上儿臣……”
    皇上点了点他,笑道:“朕想着过几日再同你说。你胤禩不在名单之上,却是秘密随行,差事重着呢。”
    八爷一喜,神色坚定地应下:“谢汗阿玛恩典!”
    ——
    大年初五,皇上开始研究水战,只等初七召见重臣。恍然发现两日未见弘晏,他招来李德全问:“元宝一直待在毓庆宫?”
    李德全欲言又止。
    皇上搁下笔,淡淡望去,李德全赶忙道:“小爷前日受大贝勒热情相邀,前去大贝勒府赴宴,昨日前往三贝勒府,今日、呃,今日前往四贝勒府。”
    皇上:“…………”
    是,南巡是不能捞鱼,可现在还没南巡不是。
    皇上叫人守在宫门口,一见到人就请来乾清宫,存心给他找找事做。
    等到傍晚时分,弘晏接受祖父召唤,脚步不停进了御书房,甜甜笑道:“汗玛法,您找孙儿?”
    皇上唔了一声,神色莫测地问他,若是两军遭遇,如何才能在河湖之中打赢水战。
    这话半是玩笑半是为难,哪知弘晏思虑片刻,抢过纸笔,没有半分犹豫,唰唰画了一个青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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