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一鸣慌忙来扶,却记起她适才的冷淡嫌恶,手在半空停顿,终归晚了一步,眼睁睁看着她踉跄之下崴了脚。
    她随手推开迟来的臂膀,一瘸一拐回马车,愤然藏身幽暗处。
    真蠢!
    她不可能留京,也带不走这家伙……何必在他身上费心思?
    一夜走走停停,傅千凝躲在马车内装睡,暗中运功抗毒,再未下车露面。
    阵阵马蹄声中,窗外天光渐明,附近村镇喧闹声不断,应是碰上了三、九之期的镇集。
    她撩起窗纱,欣赏海岛少见的热闹,细嗅各色吃食的香气,甚至能从中辨别炊饼、米糕、汤面的香味。
    萧一鸣骑在高头大马上,回头见马车窗口多了一只手,当即调头问:“想吃什么?嗝。”
    “不饿!”傅千凝撂下薄纱,咬着唇坐回原位。
    萧一鸣因她的喜怒无常而束手无策,踌躇须臾,复道:“要不……嗝,尝尝肉末烧饼?”
    她原本没觉饿,想起肉汁与香酥饼混合的口感,口水直流。
    萧一鸣见她默不作声,暗自叹了口气,催马而行。
    傅千凝攥紧拳头,恨不得隔空给他一拳。
    她没反对,就等于同意了啊!这人什么脑子!非要她开口说出来才行?
    女护卫在旁察言观色,强忍笑意,朗声道:“头儿,属下馋嘴,可否容我买来一尝?”
    “你留车上,我去。”萧一鸣示意余人接着往前行。
    半盏茶后,他从车窗递进来一纸袋子。
    女护卫转手塞给傅千凝,低声道:“您先尝,小心烫。”
    “给你买的,又不是给我的。”
    “可我是为了您才请求的,”女护卫压低嗓门,“您该不会吃醋了吧?”
    “谁、谁吃醋!吃谁的醋!”
    “内廷卫也好,密卫也罢,男男女女平日皆将心思放在公务上,不善交际,若有失言或冲撞,请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女护卫这一番话,看似为自身辩解,实则提醒傅千凝,犯不着为某人的不解风情而置气。
    傅千凝自问亦非温柔体贴之人,更不该对那家伙抱任何期望,当下轻轻一笑,见纸袋中有两个烧饼,和她分着吃了。
    热暖入腹,烦躁稍减。
    【八】
    路上停留数回,一行人抵达京城门外时已是中午。
    萧一鸣行至马车侧,温声道:“你的毒不能拖延,嗝。萧家与霍太医……嗝,交情尚可,不如直接登门拜访?”
    “不,送我回晋王府即可。”
    傅千凝毒性已除得差不多,然而她先前和文琴把话说满了,让他造成“她若不能得到及时救治便要落得残废之类”的误解。此刻若贸然跑到霍家求医,谎言定要揭穿。
    “别闹脾气,嗝。”
    城门处人来人往,萧一鸣没再多言,自顾进城。
    傅千凝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见马车驶往王公贵族所在的城西,安心阖眼打盹儿。
    迷迷糊糊似乎感觉中途停顿了一段时间,待笙歌声连绵而至,她蓦地从昏睡中惊醒。
    “嗯?下月中才是周岁宴,我记错了?”
    女护卫抿嘴笑:“姑娘,咱们已到城西六街,前面即是萧府。”
    “萧、萧萧府?说好去晋王府啊!”傅千凝一头雾水,“是他的住处么?”
    “是萧家大宅,今儿恰好赶上萧太夫人整寿。”
    “不是……他给祖母祝寿,理当先把我送回晋王府才对呀!”她越想越不对劲。
    女护卫眼角眉梢氤氲戏谑:“方才去了趟霍府,得悉霍家那位老太医已至萧家贺寿,是以绕道回府。”
    傅千凝傻了眼。
    这算不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怎就演变成为……在满城权贵向萧太夫人道贺时随他求医了?
    “停停停!”
    从刚停稳的马车上滑落,她震惊发觉自己正站在一座气势恢弘的府邸前,门口来来往往全是衣袍华贵之人,个个喜气洋溢,好奇端量她。
    萧一鸣正将马匹交给仆役,见她下地懵然片刻后竟扭头就走,顾不上别的,箭步上前一把拉住她。
    “你……”
    “我先走一步!改日再到贵府拜会哈!”
    傅千凝自知蓬头垢面,不宜见外人,左脚虽轻微扭伤,但此地离晋王府不过数街之隔,咬牙忍忍还能蹦回去。
    萧一鸣不希望在宾客盈门之时边说话边打嗝,把萧大公子多年来的威严形象毁于一旦,干脆不与她啰嗦,探臂一拽,随即矮身一捞,将她横抱在身前,直入萧府。
    这下不光傅千凝惊呆,府门前聚集的萧家人、客人、亲随、邻居均瞠目结舌。
    飘着上了七层高阶,在一声声“大公子”的招呼下,傅千凝勉强回神,试图挣扎落地。
    无奈萧一鸣早有防备,健壮有力的臂弯死死箍住她,足下如飞,绕过门内的青石影壁。
    “呜……”傅千凝既惊且羞,悄声哀求,“老萧,放我下来!我没事,真没事!”
    萧一鸣知她要强且诡计多端,一个字也不肯信,抱着她过了引桥,直奔二门。
    眉峰凝聚凛然,方正脸面透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傅千凝因他罕见的霸道气焰而震慑,无端生出“羊入虎口”的错觉,不由自主噤声。
    二门后的庭院聚了数十位刚进门的客人,正由萧一哲夫妇招待,享用两侧的酒水点心,见传闻中不近女色的萧一鸣抱了一名红衣女子风风火火闯入,无一不目瞪口呆。
    萧一哲看清他怀中羞红了脸的女郎时,哈哈大笑:“哥哥是怕祖母不让你赴宴?索性抱着人家入门,可谓不一般的惊世骇俗呀!”
    “听说霍老爷子莅临府上?傅四姑娘中毒了,得尽快请他老人家诊治!”
    萧一鸣无视弟弟的揶揄,举目四望。
    萧一哲微惊:“霍太医和爹爹在后花园赏盆景,快随我来!”
    兄弟二人一前一后,沿着回廊大步流星而行。
    傅千凝深知躲不掉,垂下眉眼,轻声道:“我自个儿走,成不?”
    萧一鸣不予理会,圈得她更紧。
    落入旁人眼中,自是成了彪悍密卫副指挥使对病弱姑娘的强势宠溺。
    傅千凝欲哭无泪,只想捂住脸,终觉太迟。
    她两次负责晋王府喜宴接待,后到镜湖行宫探望无上皇夫妇,京中认得她的权贵绝非少数,外加刚才萧一鸣替她报了家门……
    唉!他和她无论今后如何,必定谣言四起,大概跳进黄河亦洗不清了。
    她无心欣赏萧家御赐宅院的美景,满心盘算该如何把“身中奇毒、朝不保夕”的谎言给搪塞过去。
    待见了后花园中的霍太医,她整个人都不好了。
    ——那须眉俱白的黛袍老者正在花园的亭内,为一位年事已高的华衣妇人诊脉,周边还围了一圈老小!
    受尽瞩目的萧一鸣两颊泛红,仍不肯松开怀中姑娘,疾行而上:“一鸣见过祖母、七叔公、霍太医、父亲、母亲、霍太医、二叔、二婶、三叔、三婶、四姑、六叔……”
    其他人视线在他和傅千凝丽容之间来回挪移,久久说不出话。
    傅千凝挣了两下,没挣开:“放开,这样……太没礼貌!”
    “礼节什么的,嗝,等你痊愈了慢慢补。”
    萧一鸣唯恐那声打嗝遭人听了去,这话几乎贴着她耳朵,更是形成了一股缱绻绮丽的气息。
    此情此景令一众长辈目目相觑。
    萧一鸣懒得解释来龙去脉,对霍太医躬身道:“请恕晚辈无礼,此番执行任务,连累傅四姑娘受伤中毒,恳请霍老爷子施以援手……”
    霍太医一惊,转头目视萧太夫人。
    老太太犹自喜滋滋端量长孙和其怀内女子,良晌猛然了悟,焦灼道:“快!速速辟出一间客院,啊……来不及!劳烦霍太医移步到叠鹤园!”
    傅千凝初次到访,不识该处为何地,不由得疑惑望向萧一鸣。
    萧一鸣解释:“那是……嗝……我住的地方。”
    老太太颤颤巍巍起身,冲二人面露慈爱笑意:“你俩不必惊忧,长辈们都在呢!”
    傅千凝叫苦不迭:“叨扰贵府,还请太夫人恕罪。”
    “姑娘既是一鸣的……好朋友,无须见外,当自己家就成!”
    有萧太夫人乐呵呵一句话,其余人纷纷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
    萧一鸣向家人略一颔首,引领霍太医、药童和仆役回居所。
    他成年后为便宜行事,早早搬离萧府,但住处每日有人打理,供他随时回家歇息。
    辗转穿过花木扶疏的园林,相当于招摇过府,即便傅千凝江湖儿女,性情豪迈,亦免不了因主宾窃笑打量而羞涩。
    “我在马车上运功驱过毒,已经没大问题了……何必麻烦霍太医?”
    “来都来了,嗝,听长辈的。”他凝重神色依稀浮起浅笑。
    傅千凝越发怀疑,他或多或少从她的脸色、行动推断她已然无虞,强行抱她归家,当着亲朋好友之面张扬,八成是将计就计之举。
    哼!狡猾!奸诈!用心险恶!
    进入叠鹤园,萧一鸣径直将她放于主卧大床之上。
    如傅千凝所料,老医官只需粗略把脉、观看眼底舌根,即断定她的毒解了七成。
    “傅四姑娘血中的毒算是以毒攻毒,残存毒性可逼出,也可靠丹药融为已用,萧大人不需多虑。至于腿脚不便……是扭到脚踝所致,用药敷上一两日便可缓解。”
    “有您确诊,晚辈才安心哪!”萧一鸣笑颜舒展。
    霍太医当场开了药方,又从药箱翻出一盒活血化瘀的膏药,叮嘱几句。
    傅千凝唯唯诺诺应对,待萧一鸣送其离开,她不顾侍婢阻挠,下床开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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