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力已经不再能支撑视物,那点灵力带来的感应一点点暗淡下去,同样暗下去的,还有青年那张清俊出尘的容颜,以及那修长挺拔的身影。
    风辞浑身瞬间灵力暴涨。
    他重新举起千秋剑,天边响起的雷鸣将狂风呼啸的声音都掩盖过去。那密不透风的云层终于被另一股无法抵御的强大力量搅动开,雷电从天而降,击在风辞的剑锋之上。
    青年眼底沉静无波,将这带着雷霆万钧之力的一剑重重劈下——
    轰鸣声震彻天地,那坚不可摧的屏障终于裂开一道裂隙。
    裂隙飞速扩大,自下而上,一点点在眼前崩损。
    风辞终于露出点笑意,可一道前所未有的力量忽然从那漩涡深处激荡开,强劲的冲力骤然将他掀翻出去。
    风辞被这道冲力足足逼出百丈外。
    他摔进下方的树林里,身体掠过树梢,最终重重砸在一根粗壮的树干上。
    这一下摔得风辞仿佛五脏六腑都错了位,他脑中嗡鸣作响,好一阵才咳出一口血沫,从树干上滑落下来。
    轰的一声,身后的树干拦腰断裂,轰然倒地。
    千秋剑滚落到一旁,风辞单膝落地,在胸腔浓郁的血腥味中急促喘息。
    方才那一幕,他是见过的。
    在一切开端之时,在天道给予他的第一个梦境中。
    当初的他,本以为那是天劫将至的场景,谁料那根本不是天劫,而是天罚。
    “……开什么玩笑。”风辞用衣袖拭去唇边的血,捡起千秋剑,支撑着身体勉强站起来。他仰头望向天际,那不断吸取裴千越灵力的狂风已经停了下来,但天边的漩涡仍没有消失。
    “裴千越……”风辞嗓音嘶哑,“你这个疯子。”
    树林深处忽然亮起白光。
    白光瞬间将整个树林吞噬,也将风辞的身影没入其中。身体的伤痛随之消失,风辞抬起头,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那道身影。
    天道。
    风辞站直身体,冷冷看着那道身影:“是我违逆了你的命令,你为何要将无辜的人牵扯进来?”
    “无辜?”天道的声音在天地间响起,“是他设计破除了天道施加在傀儡身上的咒法,哪里无辜?这一切本就该由他来承受,何况,这是他自己的要求。”
    “可他是为了我——”风辞的话音戛然而止。
    没有意义。
    天道从来只看结果。追本溯源,裴千越才是这件事的主导。如果不是他让万法阁造出了万法归宗仪,事情便不会是今日的模样。
    无论他做的初衷是什么,都不会改变这个结果。
    风辞闭了闭眼。
    裴千越一早就算清了。
    所以他才会选择这样一个,让风辞只能从旁协助,却绝对无法干涉的法子。他便是为了今天,能将风辞从这件事里摘出去。
    “交易已成。”天道悠悠开口,“从今日起,你不再是天道之子,无需履行天道之子的职责。去吧,再纠缠下去,天道不会饶你。”
    他话音落下,风辞只觉周身一轻。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道无形的枷锁悄然解开,释放了禁锢已久的灵魂。
    这本该是他这千年来的夙愿,可当真得偿所愿之后,风辞并无任何喜悦之情。
    他轻轻舒了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
    “父亲……不,天道。”风辞淡声道,“既然你喜欢做交易,我们再来做个交易如何?”
    天道没有回答。
    那高大的身影略微低头,注视着树林里的青年。
    树林中一片狼藉,风辞静静站在那里,素白的衣袍被风微微扬起,仿若谪仙降世,不染凡尘。
    “你先前说,如果不加干涉,这个世界的灵力在千年后便会彻底枯竭,从而毁灭。”风辞抬眼与天道对视,缓缓道,“但如果……这结论是错的呢?”
    林中好一阵寂静无声,仿佛连风都静止下来。
    少顷,那高大的身影才悠悠回答:“天道绝不会有错。”
    风辞轻笑:“世上哪有这么绝对的事。”
    天道问:“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既然天道干涉这世间的缘由,是认为这个世界即将毁灭。如果这原因不成立,你便没有资格取走任何人的灵力,”风辞下意识抬眼朝山崖的方向看了一眼,“还有性命。”
    “你有什么证据?”
    “我又不像您,可以预示未来,我当然拿不出证据。”风辞笑了笑,道,“但天道的预示本就不是每次都正确,不是么?”
    “如果你每次都能准确预示到结果,为何在三千年前,我将道术传给世人的时候,你没有预示到未来会有这一天到来,你为何……没有在那时就阻止我?”
    天道再次沉默下来。
    “人族,是无法预言的。”风辞道,“这世间之事瞬息万变,有时候,哪怕一个小小的发现,一个不经意的念头,都会改变很多东西。”
    就像当初裴千越决定建立仙盟,便险些改变了事态的走向。
    “你说人族的贪欲永无止境,这的确没错。可这世上的人这么多,有人贪婪、自私、索求无度,也有人努力过好每一日,为了心中的理想追求、奋进、坚持不懈。”
    “为何不能给这些人一点机会,难道这些人,就活该为了那些贪欲付出代价吗?”
    “……再者说,派使者下界杀几个人,你认为就能阻拦他们?”
    “这数千年的传承,他们经历过不知多少毁灭性的打击,哪一次不比如今的灾祸可怕。可又有哪一次,真的让传承断绝了?”
    “人,是这世间最为脆弱,也最为坚韧的生灵。哪怕你将他们杀得只剩最后一人,那个人也会如星星之火,终有一日,得以燎原。”
    “人族薪火不息,自然传承不绝,你当真拦得住吗?”
    天道沉默了很长时间。
    正如风辞所言,人族是这世上最为庞大的生灵,也是天道的这台无比精密的仪器,永远无法计算和判断的存在。
    所以天道才轻易不能降世,无法干涉事态的发展。
    除非世间遭遇重大危机。
    “你想做什么交易?”许久后,天道悠悠问道。
    “我愿意重新成为您在这世间的使者。”风辞平静道,“给我一千年的时间,我引导人族走向正道,我向您保证,预示中的灾劫不会到来。人族,会有另外的出路。”
    “你花了三千年方才摆脱这枷锁,如今又要戴上去。你不想要自由了?”
    “想,但既然已经过了三千年,再延长一段时间也无妨。而且……”风辞抬起头,遥遥望向那远方的山崖,眸光变得柔和,“我忽然发现,这世间有比自由更重要的东西。”
    他收回目光,轻轻笑了下:“我暂时好像还舍不去,那份自由,对我来说没什么用。”
    风渐渐止了,天边一道光芒破云而出,驱散厚重的云层。
    风辞乘风落到山崖之巅,一眼便看见了倒在那里的人。
    裴千越那一头青丝已经完全变得枯白,一只苍白的手从衣袍里伸出来,渐渐变得灰白而冰凉。
    风辞单膝跪地,弯腰将那具早已失去生气的身躯抱进怀里。
    “傻子。”风辞轻声道。
    天边吹来的微风萦绕在二人的周围,风中带着灵力,徐徐送还到这具身体里。
    只要千年后,这个世界不像预示中那样灵气枯竭,天道便没有理由取走裴千越的灵力。反之,如果千年之后事态仍然走向那一步,风辞与裴千越都将承受比死亡更可怕的代价。
    这是与天道做交易的后果。
    裴千越周身泛起光芒,那是灵力正在重新融入他的身体。
    风辞将裴千越放回地上,对方原本干枯消瘦的躯体飞快复原,脸上也渐渐有了血色。
    很快,他指尖动了动,醒了过来。
    风辞闪电般收回原本覆在对方手背上的手。
    裴千越的意识还有些恍惚,他极为缓慢地偏过头,面向风辞所在的方向:“……主人?”
    他如今灵力尚未完全融入身体,是无法用灵力视物的。但哪怕身处在一片黑暗中,他依旧清晰的感知到了风辞的所在。
    风辞清了清嗓子,板起脸:“嗯,是我。”
    “天道……”裴千越嗓音低哑。
    风辞淡声道:“走了。”
    他的声音清冽而冰冷,他从没用过这样的声音与裴千越说话。
    裴千越动了动,似乎是想坐起来,可他刚抬起手臂,立刻被风辞按住:“做什么,灵力还没复原呢,不想活了?”
    冰凉的手覆上来,轻轻拉住了风辞的手:“想碰一碰你。”
    风辞脸色变了又变,最终没忍心把手抽出来。
    裴千越的身体依旧很虚弱,那一头发丝也还是枯白的。风辞知道,那是因为天道仍然从他身上取走了部分灵力。
    那是裴千越先前答应给出的交代,是他逆天而行该有的代价。
    天道从不做让自己亏本的买卖。
    但无论如何,这个人还活着,便已经足够了。
    又过了一会儿,裴千越问:“主人怎么会找来这里?”
    风辞的视线落在对方那一头枯白的发丝上,没好气道:“不来等着你去死吗?”
    他的神魂之力何其强大,裴千越那迷药在他身上根本持续不了多长时间。
    也幸好如此。
    风辞甚至不敢回想自己独自在灵雾山醒来是个什么感觉,他闭了闭眼,强行压下心头那后知后觉翻涌上来的震惊,焦急,还有……恐惧。
    要是他再晚来那么片刻……
    裴千越又不说话了,风辞满腔怒气无处发泄,闷声闷气道:“傻了?你就没什么话要对我说?”
    “有。”裴千越低声道,“对不起。”
    对不起擅作主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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