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也奇怪,甜辣椒看着小月季的信,并没有多么痛彻心扉的感觉。她重新把信封好,装进她的手提包里。屋子里很热,她待不住。不知怎么,又走在去宴会厅的小径上。路边有许多落叶,也无人扫除。今年的秋天来得过早。
    宴会厅里只亮着一盏灯,只见吴智引尚在哭着,向来装扮得山青水绿的吴智引,今天的衣裳都有些皱。吴将军看着女儿,一筹莫展。然而那是屈辱的一筹莫展。他只想到自己办公桌里,还剩一把土枪。那是他第一次有了军功后,长官奖励给他的。那土枪里头还剩了一发子弹。
    “智引,不要哭,大不了,爸爸与他同归于尽!”
    吴智引听了,更是泣得不能止住,她的父亲,什么时候只能通过与别人同归于尽来解决问题了呢?原尽是走到这样的地步!“若是那样,我还有的是生不如死的日子!”
    吴将军也哭了,他的眼泪扑簌簌砸在略显陈旧的军装上,不知何时起,他竟把从前的军功章全都戴在了胸前,此刻那眼泪也沾湿了边角生锈、褪色的勋章,只显得过时。
    最后,吴将军和吴智引抱头痛哭。他们哭的不是一回事,可归根到底,他们哭的还是同一件事。
    甜辣椒远远地看着这一幕,心里没来由羡慕起来,不管怎么样,他们还能抱头痛哭,她却连个能一起哭的人都不再有了。这时,她才知道为什么不为小月季的离开而感到难过,她是麻木了,心已经没有了能够再哀痛的活力。钝刀子割肉,她也不觉痛,只是嫌弃过程漫长。
    而这景象,又似曾相识。在小月季出现在她生命里之前,她从来也是这样一个人生活着的。她认错过夫妻蕙,也没有见过并蒂莲。她就只有她自己。
    小月季出走的事,甜辣椒没有知觉,吴将军和吴脉生却感觉难堪。吴脉生恨透了小月季,一个丫头,因要与他结婚,逃跑了,倒是他被她给休了?吴将军要叫人找,可哪里来的头绪?问甜辣椒,她又木着眼睛,一问叁不知。吴将军与吴脉生也有不高兴起来,吴脉生反过来觉得吴将军老朽,竟这样迷信,以至于落得这样下场。没有一件事情是顺利的。
    然而一切似乎都早已有了发展的方向,就在已经没有办法更难过的时候,命运还要给予重击。那是十月十四号,甜辣椒记得很清楚。因为,这天是距离她得知张副官死讯的一个月之后。她想着要去佛堂,所以特地起得很早。现在,她身边无人服侍,全凭自己。她轻轻地,却忽闻窗外哗动。紧接着,房门被猛地踢开了,一位军士领头,带了一队士兵进来。甜辣椒还穿着睡衣,连忙取了衣裳来披。军士说:“太太,不必惊惶,我奉命来请吴将军一叙。”说完就一间间开门,最后在卧室里把还没有醒的吴将军从被子里拔起。吴将军嚷嚷着:“谁!”睁眼一看,惊骇得不能言语。整个过程十分快速,吴将军就那样衣不蔽体地被带走,脚上连双鞋都来不及穿,他叫了一声:“甜儿!”可是什么也没有再说。
    在发生这么多事情之后,这是甜辣椒头一次感到切实的不安。她不安的是,这最终的一片领地,似乎也以不可挽回的颓势在坍塌。这个坚不可摧的将军公馆,竟然如此不堪一击。
    甜辣椒的恐惧很快就被证实,就在吴将军被带走的那个晚上,几辆军车直入将军公馆,查抄了所有的地方,甜辣椒眼睁睁看着他们将她手指上的鸽子蛋掳去。“太张扬了就是这么个下场。”那些人说。
    公馆中并不剩多少人,都满面的惊慌,哭都不敢出声。最后,将军公馆被贴上十字封条,馆中所有人等一概撵出,因上面恩德,并不连坐,佣人遣返原籍,而甜辣椒,需要跟着他们走。
    这时候,甜辣椒沉睡了许久的灵魂,突然醒了。她看向周围一张张冷漠的面孔,想起自己在戏台上被人扔钱的画面。她的心一阵阵紧缩,又剧烈地跳动。她不能再逃避,不能再麻痹,她须得记得,自己只能向前。昨日的梦幻已成泡影,而明日呢?
    甜辣椒被单独关押在一间房里。尽管她对吴将军的军务一概不知,可她仍是被盘问的对象。她得知,除了她,吴将军的子女竟一个都没有被关押。两个女儿因已嫁人,只是请来配合调查;而吴脉生,没了影,没找到他;到现在,吴将军连是个什么罪名都不知道。
    甜辣椒从小小的窗口望见月亮。一个月之前,他在临死前,是不是也看见这样一轮月亮。甜辣椒庆幸自己还算敏捷。在他们闯入之前,因有不好预感,所以做了准备。她没有哭。从内衬中摸出药来,一仰头,咽了下去。很快,她的意识抽离了,天地间一片澄澈。
    她要最后赌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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