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去时夫子还没来,甫一进门他便发现了自己的书案旁多了人,坐姿端正,身段笔挺,哪怕此时个子尚小,也隐约能窥见长大后的端方身姿来。
    看来自己还是小看这小孩了,时野心想,之前看着还以为他连跟自己搭话都不敢,谁知转眼居然整个人都搬来了自己旁边。
    不过时野想起了这人白白软软的脸,倒也对对方的自作主张不多讨厌。
    他回到书案前坐好,这小孩刚才还在认认真真的写字,一见他来似乎整个眼睛都亮了起来,哪怕脸上没什么表情,时野也能感觉出对方高兴得不行。
    时野觉得挺有意思,便没有主动跟他搭话,只趴在桌上好整以暇地将手里的毛笔转来转去。
    没一会那人便主动凑了过来,小小声地对他开口道谢:刚才.......谢谢你帮我说话。
    嚯,连声音也软的不行。
    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似乎是看出了时野对他并不排斥,那小孩的胆子便又大了点。
    你难道不知道问别人姓名之前要主动自报家门吗?时野故意做出一副凶神恶煞的表情。
    不过这次对方可没被他吓住。
    我叫卿长生,现在可以问你的名字了吗?小孩脸上露出一个温软的笑。
    时野。时野还是忍不住想再逗逗他。我可比那几个人要凶得多,小心我那天一个不高兴就要揍你。
    我才不信,你比他们都要好。卿长生彻底对他放下了防备。以后我可以一直坐你旁边吗?
    怎么,害怕再被欺负?时野睨了他一眼。
    提到这个话题卿长生似乎仍旧有些恐惧,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心有余悸的点了点头。
    时野从没受过欺负,从小到大只有他欺负别人的份,所以他也不是太理解这人为什么会害怕这帮酒囊饭袋,在他的认知里,被欺负了打回去就好,打不过就去跟对方拼命,只要狠上这么一回,保管对方下次见了你只敢绕着道走。
    他想教育下这人要学会自立自强,但看了眼他细细瘦瘦的小身板,说教的话便凝固在了嘴边。
    好吧,也许有的人天生就是软绵绵的性子,压根不懂什么叫拼命。
    你几岁了?时野岔开话题,顺带捏了一把他犹带着婴儿肥的脸。
    嗯,手感果然跟他想的一样,软乎乎的,确实好捏。
    时野手劲大,虽然已经收敛了力气却好像依旧把对方捏疼了,可卿长生不仅不躲,还含着汪眼泪将小脸主动往他手边凑。
    我十岁啦。
    才这么小,居然就已经能把这些文绉绉的东西读明白了么,果然人跟人之间的差距不是一星半点。
    时野有些愤愤,又想捏他的脸,最终却只小心翼翼伸出了根手指去轻轻戳了戳对方微微鼓起的脸颊。
    虽然时野没明说是否允许他坐自己身边,卿长生却似乎默认为他已经同意了,这几天时野每每来时便能看见他十分乖觉的端坐在自己的位置旁,一见自己便眉开眼笑的,高兴得不行。
    时野很少跟这么乖的小孩打交道,一开始还不太适应,没过几天却又感觉还不赖。
    毕竟他也是个半大小孩,这种被人全身心期待着的感觉,着实让他觉得新奇又受用。
    就这样过了约莫半月,时野要跟着他爹时大将军随皇帝去秋狩,约莫要离开个三五日,他原本有些担心卿长生再受欺负,转念一想这半月来那几个人还算安分,再加上圣命难违,也只能在临别前叮嘱对方几句要多加小心。
    原本预计来回时间是五天,谁知回程途中遇到了大雨,便在路上又耽搁了两天,满打满算时野离开了七天,待他第八天他重回太学院时,却并没有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卿长生一向到的很早,每次时野来总能看见他在低头读书,今天时野是刚好踩着点到,没道理他会来的比自己还晚。
    时野有些狐疑的扫视了四周一眼,随即敏锐地发现刘明诚正用余光在偷看自己,两人不期然视线相撞,对法立刻十分心虚的将目光移向别处。
    时野的心突然便有些惴惴的。
    之后的一整堂课卿长生依旧没来,休息时时野正打算去找夫子问个究竟,有一人自他桌边走过,随即一张字条掉在了他的书案上。
    时野抬头看了眼那人,只见对方神色全无异常,似乎真的只是碰巧路过一般。
    他展开字条一看 ,上书卿长生四日前被刘明诚等人推下了池塘,被人救起后至今没再露过面,而因着当时没什么目击者,刘明诚便一口否认是自己将他推下了池塘,故而此事只能不了了之。
    似乎是怕时野不信,那人又补充道,我当时亲眼目睹卿长生被推下了水,却因惧怕刘明诚一行人而选择沉默,事后虽然一直良心不安,却也没有能力与他们作对,现在我把真相全盘告之于你,希望你能帮卿长生讨回公道。
    时野看着这张字条,沉默了半晌,之后随手将字条撕碎,起身大步离开了太学院。
    时野向人打听到了卿善的住址后,二话没说便骑着马来到了他家门前。
    替他开门的是位年轻妇人,虽然算不上十分貌美,容色还有些憔悴,却因着温柔和善的气质,令人忍不住便心生亲近之感。
    那妇人见了他有些吃惊,问道:不知这位公子是......
    时野冲她点了点头。我是卿长生的同窗,前些日子出了趟远门,回来后听说他生了病,便想着来看看他。
    妇人闻言,颇为惊喜道:啊呀,莫非你便是长生经常同我和他父亲说的时公子?
    此话一出时野便清楚这妇人是什么身份了,他有些拘谨的冲对方拱了拱手,礼数十分周到。
    我就是时野,问伯母安。
    快请进!妇人将他迎进了家门。长生要是知道你来了,一定会非常开心。
    不知道他的病情怎么样了?时野问道。
    一说起这个,妇人脸上的喜色便瞬时褪去,她拿帕子擦了擦眼角,颤声答道。
    昏迷到昨日才刚醒,大夫说这一遭怕是去了半条命,以后大概会落□□虚畏寒的病根。
    时野很怕看到女人哭,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硬着头皮安慰妇人道:他能醒来便是万幸,伯母千万保重身体。
    说话间两人来到了卿长生的房门前,妇人轻轻敲了敲门,待听到卿长生的声音后,便领着时野走了进去。
    房间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苦涩而呛人,时野没忍住低咳了几声,卿长生原本睡在床上,听见了他的声音后便挣扎着想要起身。
    时野一个箭步冲上上前去按住了他,随即用被子将他裹了个严严实实 。
    生病了就好好躺着休息,别总是动来动去的。
    时野的语气十分严厉,手上的动作确是十成十的轻柔。
    妇人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有些欣慰的点了点头,随即悄然转身离开。
    你回来啦?我还以为......咳咳....卿长生一句话还没说完便开始咳个不停,时野一边帮他拍着胸口顺气,一边打量着他此刻的模样。
    对方原本圆润的脸颊已经彻底瘦了下来,一张小脸上毫无血色,整个人身上都弥漫着一股再明显不过的憔悴病态,唯独见到他是一双眼睛依旧亮的惊人。
    明明才不过短短数日,这人怎么就病成了这样。
    时野越看越不得劲,好歹是跟着自己混了半个月的人,居然转脸被别人欺负成这样,这事要是传出去他的脸该往哪搁。
    是刘明诚把你推下池塘的?他开门见山问道。
    卿长生脸上的笑突然便凝固了,他有些迟疑的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不,是我自己不小心.......
    有人告诉我他亲眼目睹你被刘明诚推下的池塘。时野打断他的话,接着直起腰来,居高临下般审视着他。
    卿长生,你究竟在害怕什么?时野觉得十分不理解。你以为忍气吞声能换来他们的怜惜吗?怎么可能,他们只会更加瞧不起你,变本加厉的继续羞辱你。泥人尚有三分血性,大不了跟他们拼了这条命,也好过这样窝囊的活着。
    卿长生听了他这番话,静默半晌后有些无奈的叹了声气。
    倘若这世上所有因果都能这样简单的解决,那自然是再好不过,可是阿野,有很多事情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简单。
    这是卿长生第一次改口叫他阿野,时野却完全没有察觉,只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他说的话上。
    父亲他性格刚硬,目下无尘,俨然已是许多人的眼中之钉,可他为官之日尚短,并未在朝中站稳脚跟,所以一言一行更需万分严谨,绝不能让人挑出任何错处。倘若我仅仅为了自己便与人逞能斗狠,无论起因为何,最终都将变成他人攻讦我父亲的力证。
    卿长生还病着,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着实消耗了他不少体力,他喘了口气后轻声道。
    阿野,我不是不想反抗,而是不能。
    这是时野第一次意识到或许眼前的人并不像他的年龄和外表那般稚气,他的所思所虑确实句句在理,时野半句话也反驳不得。
    他之前便觉得卿长生懂事,却不知道他竟然可以懂事到这般地步。
    只是太过懂事的人,往往不会过得很好,因为他们不愿给任何人带来困扰,因而只能将所有的苦痛和磨难都往自己的肚子里咽。
    可时野不想看他这样。
    比起此刻的满面病容,果然还是以往白白软软的样子更让自己顺眼。
    懂了。时野的回答十分简洁,接着转身朝门外走去。
    卿长生十分了解时野的性格,见他这个反应,登时便急了。
    阿野,我只是在告诉你我的想法,并不是再同你抱怨什么,所以不要为了我去做任何对你不利的事。
    你管我。时野回头瞪了他一眼。好好养病得了,不该你操心的事少管。
    说罢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时野经过院子时看见那名妇人正坐在石凳上绣一方手帕,对方也瞧见了他,连忙起身迎了上来。
    怎么这么快就要走了?不如中午留在我家吃顿饭,伯母给你做我家乡的特色菜,保管是你从来没尝过的口味。
    不......不用了伯母。时野真的很不擅长应付任何女性,闻言只能挠了挠脑袋,有些尴尬的冲她咧着嘴笑了笑。
    我还有事,就不打扰了。
    好吧。那妇人叹了口气。希望你有时间可以多来看看长生,虽然他从未跟我们说过什么,但我能看得出来,自从搬来京城后他似乎一直都不太开心,直到不久前他像我们提起了你,那时他是真的很高兴。
    我会的。时野点了点头。
    当天下午,时野便因为刘明诚从他身旁路过时蹭到了他的肩膀而对对方大打出手,直到生生将他一条腿打断才停手。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加更,没想到吧!
    12.命牌
    刘明诚是刘尚书唯一的一个宝贝儿子,全家人拿他当眼珠子似的稀罕,恨不能宠上天去,眼下却突然遭逢此等恶事,一家子可以说鸡飞狗跳也不为过
    他娘甫一听闻这个消息遍急晕了过去,刚转醒便心肝肉小可怜的哭叫着,哪怕尚无力气起身也要强撑着一口气去医馆探望她的心肝宝贝,他爹也没比他娘好哪去,直接满腔怒火的冲进了时大将军练兵的校场,一见到时停云遍开始破口大骂,说什么也要他给自己一个交代。
    可怜时大将军正在教士兵们练一套枪法,不明就里便被人骂了个狗血淋头,他自刘尚书颠三倒四的话里大概理解了对方如此愤怒的原因,心里不由连连按骂时野真是个不消停的,坑起爹来完全不带手软,嘴上却不饶人,冷笑一声后直接跟对方呛声对骂起来。
    没办法,时家的人都护短,哪怕这混小子有错,也得他关起门来清算,怎么也轮不到其他人来指点。
    刘尚书到底是文儒出身,哪里骂得过时停云这种常年混迹在一群大老爷们之间的糙汉,再加之一旁士兵的起哄和帮腔,他终于撑不住脸面,败下阵来。
    放下一句我不同你这粗人计较,此事我会找圣山定夺后,刘尚书有些狼狈的转身匆匆离开,看背影属实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及至他的背影彻底消失不见,时停云仍定定看向他离开的方向,也不说话,像是若有所思般,十分深沉。
    副将以为他是担忧皇上会因此事降罪于时野,便出声安抚道:时将军无需忧心,时野这孩子我们看着长大,他什么品性大家也都最清楚不过,虽然好斗,却也不会主动逞凶惹事,此事背后恐怕另有隐情,待将军回府后还是先向他问清情况,之后再做定夺。
    副将的一番话总算惊醒了时停云飘远的思绪,他瞥了副将一眼,有些莫名其妙道:有什么可忧心的?我还不至于把他当回事。
    那您为何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哦。时停云挠了挠脑袋,似乎有些赧然:第一次吵赢这群破读书的,一时还有些不敢置信。
    副将:......
    不这倒也怪时停云,上朝时他们与文官互骂时对方动辄引经据典长篇大论,时停云有时连听都听不懂,更别说反驳了,而且他平日里骂人十句有八句得带上几个脏字,但是当着皇上的面还必须得收敛,所以每每遇到骂战,往往以他被气得差点厥过去却只能无能狂怒收尾。
    这次好容易打了个翻身仗,简直不要太爽,哪怕他之后再怎样兴风作浪,时停云只消回忆起今日这场骂战,恐怕都能愉快而坦然的面对一切了。
    时大将军是真的很容易满足。
    刘尚书也确实一纸诉状参了时停云一本,上书他为人粗鄙蛮横,纵容亲子伤人,望陛下严加惩戒,以儆效尤。
    皇帝被闹得一个头两个大,朝中文武官员互斗是是他一手促成的局面,初衷是不想见到某方势力一家独大,而这一举措也的确达到了他的目的,这些年来文武官员相互监督制约,也算达成了一种奇妙的平衡。
    只是大局面虽然因此稳定,皇帝却并感到有一丝轻松,不说各方的攻讦举证,每日里呈报上来的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多了不知几何,今天李御史在街上惊了王将军的马,明天宋统领故意踢了周侍郎的狗,凡此种种,数不胜数。
    刘尚书这件事,他其实并不太好插手,不过想也知道倘若自己假装无事发生的话,明早朝堂上对方必定要上演一番哭天抢地以死明志的戏码来,这场早朝最终又最后又会演变成一场群体骂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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