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不会去看那些小的纷争纷扰的,经此一役,在有生之年,看到曾经的敌人俯首,曾经的战役划上了完美的句号就满足了,他们在领导们的护送下,一一离场了。
    有人轮椅,有人打车,但大多数人只要能走的,都是坐公交。
    他们曾将国家的安危担在肩上,可如今已然平凡。
    在普通人来看这是日复一日,平凡而又单调,枯燥的生活。
    可于这些在战场上侥幸生还,却永远无法释怀于战友的死的老兵们来说,他们被枪炮弹火灼成千疮百孔的眼睛所看到的,这平淡和平凡就是人间最美的风景。
    他们带着逝者的眼睛悄悄的来,又满足而去。
    等陈玉凤回头时,场子里几乎没什么人了。
    不过马琳还在,顾年不知何时来的,也在,徐勇义刚送完人,也折回来了。
    这帮人得送黎走,当然,他要不道歉,韩超应该不会让他走。
    黎宪刚不提道歉,却问韩超:“为什么你的女儿如此强悍?”继而又用越语说:“你知道的,我一直想要儿子,也不喜欢太凶悍的女儿,可我害怕韩蜜,她让我意识到,当女儿强到一定程度,会比儿子更是一个男人的荣耀。”
    韩超一笑,说:“你为什么会认为女儿就一定比男孩差,韩蜜小时候跟人打架,打不过,我会把她架在我的脖子上帮她,我第一眼看到她,就知道她不会比任何一个男孩差。我还有个女儿,叫韩甜,她比韩蜜更加优秀。”
    黎宪刚说:“我见过她,那个很可爱,凭她的美,将来能帮你联姻个好人家。”
    他这句话叫韩超很生气,气的恨不能捣他两拳头,可韩超于心里不停的提醒自己,要谦卑,一定要谦卑。
    他有个战友,名字叫徐磊。
    那是个极为笨拙的人,可他通过持续不懈的努力,成了一名优秀的军人,后来,凭借自己的努力,勤能补拙,把灌气站经营的有声有色,从没出过任何纰漏。
    他没有任何天赋可以借助,能够成功,独挡一面,全凭勤奋。
    韩甜也是如此,她也是个笨孩子,很笨,可她一直都非常努力。
    现在的她,围棋下得很好,数学成绩也常年稳定在年级前五。
    而且就在昨天,韩超于自己身上自省到,韩甜有他和韩蜜最缺的一样美德,就是谦卑,所以,直到昨天,韩超都认为,韩甜不如韩蜜,可就在昨天,他蓦然意识到,只为韩甜的努力,有一天她的个人成就,也许会比韩蜜更强。
    但这种话他又何必告诉一个无知且自负,愚顽的敌人?
    他温声说:“黎,我的女儿生来,不是为了嫁人而生的,虽然我不知道她将来会做什么,但等她有成就的那天,我会通知你的。给韩蜜道歉吧。”
    黎宪刚走到韩蜜面前,弯腰看着凶悍的,跟只小狮子一样的小女孩,轻声说:“对不起。”
    他笑嘻嘻的,分明一点诚意都没有。
    可韩蜜刚还噙着泪花,一脸戒备,此刻却破涕为笑:“好吧,我原谅你了。”
    说完,扑回了妈妈怀里,回眸,笑出个大鼻涕泡泡。
    那个大鼻涕泡泡叫黎宪刚忽而意识到这孩子真正的可爱之处。
    他这时才真正意识到,他伤了这个小女孩的心,想由衷跟她说句道歉,但马旭不会给他时间了,他说:“黎参谋长,走吧,咱们该去办手续了。”
    韩超上前握手,一双大手握上黎宪刚肉乎乎的小胖手,摇了摇:“山高水远,路崎,以后多保重。”
    “保重。”黎宪刚说。
    其实他和韩超性格很投契的,他善于谋算,而韩超善于执行,他们并肩协手,当初曾在越国军队的内斗中无往不利,架空了司令员的兵权,独掌一面。
    若韩超是个女人,黎宪刚认真的想跟他过一辈子。
    知道他是个男人后,他曾经很生气,现在又有点释怀了。
    毕竟各为其主。
    错不在韩超,而在战争,如果没有战争,如果他们不是以那种方式认识的。
    也许他们会成很好的知已呢?
    再握韩超的手,黎宪刚说:“我看过了,蓝国军区没有任何一个领导,能配得上驾驭你这匹脱缰的野马,韩,你生长在一片并不适合你的土壤里。”
    马旭一直在看表,毕竟黎宪刚这种人,早送走早好,他工作也很忙,懒得耽搁了。
    可叽叽呱呱,韩超跟黎宪刚说个没完了。
    他摇头说:“不,黎参谋长,你不懂,正是因为有他们,我才不致万劫不复。”
    黎在越国时,于军队内部搞内斗的那一套并非正道,韩超在越国时,是放大了自己身上无限的恶,只因他曾经是个混混,喜欢干坏事,才会如鱼得水的。
    可他身在泱泱华夏,是大国军人,他的榜样是徐勇义,罗雄,鲁司令那样的,顶天立地的军人,而不是黎宪刚这样的宵小,可惜黎理解不了。
    马旭还在看表,他身后的公安们都等不及了,可黎宪刚依旧不走。
    他走到陈玉凤面前,长时间沉默着。
    这叫韩超有点戒备,他甚至怕黎宪刚要说出什么难听的来。
    他在此刻紧张极了,鼻尖都沁出了汗。
    不过好在他终于摇头一笑,转身了。
    韩超的审美眼光黎宪刚欣赏不来,陈玉凤这种小女人,不是他的菜。
    当然,他也永远理解不了韩超的内心世界。
    毕竟他们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嘛。
    “韩超,猜猜,如果你今天不道歉,我会怎么样?”临走,黎宪刚最后一问。
    韩超张了张嘴,但没说话,只摇了摇头。
    “不会发生了,什么都不会再发生了,我祝你平步青云,前程似锦。”黎宪刚举起双手,边后退边说着,说完,转身上台阶,大步则去。
    韩超于黎来一事,预料的最坏结果是,他在越国曾经当过女秘书的事被大肆宣扬开来,从今往后,他要被人指指点点,戳脊梁骨,而一旦名声受损,虽说他是受害者,可碍于声誉,他的仕途也就废止了。
    但万幸,因为他在最后关头的低头,那一切都不会再发生了。
    目送黎宪刚消失在楼梯口,韩超回头问闺女:“今天打的怎么样,开心吗?”
    蜜蜜思考了好一会儿,才说:“爸爸,我今天总算明白,为什么我们练跆拳的口号里会有忍耐,克已四个字了。”
    韩超笑问:“为什么?”
    “因为忍耐和克已,会让对手尊重我们,打架,赢不是最终目的,让对手尊重我们才是。”韩蜜沉吟了一会儿,又说:“我以后要少打架,多讲道理,因为打赢不开心,讲道理赢了,才开心。”
    韩超侧首望了眼妻子:看吧,他狂妄的小闺女,终于懂得谦卑了。
    ……
    经此一事后,顾年非常爽快的开始跟军区合作了。
    他对韩超的看法应当也改变了不少,但这种改变只有他自己知道。
    陈玉凤起初是因为顾年而逼不得已做大做强的,而随着雇的军嫂越来越多,她渐渐体会到了被人尊重,以及依靠的感觉,也赚了钱。
    内心于顾年的感激也只有她自己知道。
    这几个她可谓焦头烂额,一边要适应研究生的学习,做功课。
    一边厂子刚刚上马,饶是她之前有万般的准备,饶是王果果足够独挡一面,但在企业的管理中还是存在很多的问题,而顾年最近在首都,打着保驾护航的旗号,倒是帮了她不少,直到近五月的时候,陈玉凤才算能闲下来。
    转眼就该端午了,今天陈玉凤稍微清闲了点儿,下班后能早点回家。
    但她还有件小事需要去办一下。
    大娃兄弟目前已经住到总军区去了,也在那边上学,今天转学籍的条子下来了,她要送过去,顺势去看看俩娃过得咋样,当然,大包小包的,要提好些熟食。
    现在陈玉凤不仅在总分军是名人,总军区家属院里,好些家属都认识她。
    才进院子就有个军嫂笑着说:“韩超爱人,来看张朝民的吧,刚才进去个女同志,跟你生得很像,怕不是你妈”
    陈玉凤笑着回:“是。”周雅芳放不下俩孩子,隔三岔五的提东西过来。
    俩人没商量,但凑巧,碰一块儿了。
    张松涛住在一楼,刚到窗户近前,陈玉凤就听见二娃说:“奶奶,他就是个懒货,脏袜子四处飞,内裤满天飞,从来不讲究个人卫生,我真的很讨厌他,他,他动不动就威胁,还想打我,但我不怕,我要跟他对打,打翻他,取了他的病。”
    “可不敢跟爸爸打架,奶有房,要不这样,你们去住奶的房子?”是周雅芳。
    几个月前陈玉凤才给她买了一套房,就在军区附近。
    她听说大娃二娃和张松涛处不来,总吵架,想让娃住到外面去。
    陈玉凤顿步站着,犯难了,其实她并不想这样。
    因为她能感觉到,大娃二娃都很喜欢甜甜,这样不太好,她想隔开孩子们。
    可周雅芳把俩娃带到她的房子里,那不又跟甜甜蜜蜜搅一起了?
    陈玉凤头皮一麻,心说,自己下定决心处理的事,因为她妈,怕是又要黄了。
    这俩娃跟甜蜜姐妹,还扯不开了这是。
    而这时二娃气乎乎的说:“原来他不肯要我们,现在看我们会搞卫生,会做饭,就不肯让我们了走,奶奶,我前几天回去看你,就住了一晚上,回来他就不高兴,念念叨叨,说我……”孩子不好张嘴,因为张松涛说的恰是陈玉凤操心的。
    其实他说的也对,他说:“张朝兵,你们兄弟大了,不能总往军分区跑,人甜蜜姐妹有名声的,万一有人告诉,名声就毁了,明白吗,以后不准再去了。”
    但陈玉凤这样说是真操心。
    张松涛只是因为那天回来冰锅冷灶没饭吃,也没人洗袜子,故意说的。
    听到这儿,陈玉凤咳了一声,继而转进门洞,这时二娃已经迎出来了。
    周雅芳也站了起来:“我给他们带了东西的,你又带?”
    “你要来的时候可没告诉我呀。”陈玉凤说完,笑看二娃:“跟爸爸吵架了?”
    二娃打开冰箱,把熟菜放了进去,点头:“嗯。”
    他快有陈玉凤的高了,她也不好亲昵,替娃捋了捋头发,说:“有吵架的力气,就认真学习,很快你就长大了,你可是反间处第一女干事的儿子,不该把时光荒废在跟爸爸吵架上,应该尽早学会独立,你说呢?”
    二娃可喜欢给周雅芳,陈玉凤和王果果几个这样撸了。
    他人生中最开心的六年是在甜蜜酒楼渡过的,就如它的名字,那是他生活中充满甜蜜的六年,孩子不像大人,能理解太多无奈,他们还在成长,他们会把希望寄托在成长上。
    他关上冰箱门,说:“放心吧阿姨,我拿他当空气,不会再跟他吵了。我马上就长大了,等我18岁,他就管不了我了,我还是要跟周奶奶一起生活。”
    陈玉凤的心在尖叫,她总感觉这俩兄弟怕要为甜甜而打架。
    可孩子还小,这话不能明说的,她心里压了块石头呀。
    而于孩子,她知道他们过得辛苦,可没办法,她的力量就那么大,能做到的只是时不时帮他们添些熟食,照顾一下他们,别的,真帮不了了。
    人总要经历痛苦和挫折的,只希望他们快快长大吧。
    看表已经七点了,她得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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