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长老见他这样,试探道:“戚大侠,我所知道的都已说了,你能否放开我女儿了?”
    戚朝夕道:“有留下其他线索吗?”
    秦长老咬紧了牙,只得吩咐弟子速回门派察看。那弟子岂敢耽误,飞也似的赶回门派,再奔回时,手上举了一把长剑,气喘吁吁道:“房中留下了这个!”
    戚朝夕目光一凝,认出了正是青霜剑,他扯回那女弟子推到了秦长老怀中,劈手截过了青霜剑,再不耽搁,纵身又跃下了峰峦。
    其他弟子面面相觑,询问是否要追,秦长老看着怀中虚脱的女儿,筋疲力尽地摇了摇头,再望山下,雪上空留马蹄迹,已不见了戚朝夕的身影。
    第94章 [第九十三章]
    落霞谷临近东海,物候湿润,尚未下雪,林间的黄叶也还没落尽。
    戚朝夕对这谷口的景象并不陌生,从前他为老教主寻求《长生诀》,两次停留在此琢磨入谷的阵法,派出了许多教众,结果不是无功而返,就是消失无踪,而真要亲身闯入这山谷,确实是头一遭。
    他忽地摇头笑了一声,叹道:“早知道,就该问问你破阵的方法。”
    话虽如此,戚朝夕还是毫无犹豫地走入了林中。
    万籁俱寂,除了他的脚步声,只有黄叶萧萧。戚朝夕走得很慢,五指扣于掌中默默掐算着方位,每一步都经过了深思熟虑,一路上确也平静无事。约莫走了一个多时辰,周遭景物随之移换,他并没有看到自己做过标记的树木出现,心底却隐约不安了起来。
    戚朝夕沉住了气,抬头望了一眼渐暗的天色,继续前行。夜幕转眼间就罩了下来,月亮被遮掩在了云后,无法再借以推算时辰,林木丛立,像一条条暗中窥视他的鬼影。
    戚朝夕忽然停住了,他抬手似乎要扶上旁边的树干歇息,微微一顿,却一拳狠狠地砸了上去,他一直竭力维持着的冷静终于撑不下去了,只得用力地深深呼吸着。
    他所走过的距离,已经足以穿过整个落霞谷了,然而现如今他还在这林中打转。这片树林仿佛无穷无尽,却又如此的平静,没有任何异象,而这才是真正棘手的地方,因为意味着他没有任何能够入手的线索和头绪,除了走下去,根本别无选择。
    戚朝夕慢慢地呼出了口气,闭了闭眼,低声道:“再等等,再等等我。”
    他抬手抽了发带,蒙住了自己的双眼,试图排除障眼法的干扰,在黑夜下的深林里舍弃目力无疑是冒险,但此刻已经顾不得这些了。
    戚朝夕凭借着感觉,一步步试探地走着,听着风中的树叶轻响,只觉得时间煎熬漫长,倏然,他闻见了阴冷的空气中夹杂了一缕似有若无的熟悉味道,心头一跳,这正是他为江离所准备的驱虫药囊的苦香。
    戚朝夕赶忙定了定神,并指点上要穴,强行将嗅觉刺激得愈加敏锐,然后循着药香快步走去。
    没过多久,戚朝夕忽地感受到了一股扑面袭来的寒风,他一把扯下发带,睁眼看去,乌云被风吹散了,皎洁的月光洒下,山谷中银光粼粼,豁然开朗。
    .
    落霞谷的一处竹林下,石墙隆隆升起,现出了一间深阔的石室。
    “你确定《长生诀》就藏在这里面?”孟思凡探头瞧着里面昏暗难辨,还有数条走廊连通向其他地方,十分谨慎。
    “这里是太华派的地库,顾肆的棺椁也在里面。”江离道,他说话的声音轻飘飘的,不仅是遭受反噬的身体还没恢复过来,更是因为没有力气。
    孟思凡需要控制住他,又说为表诚意不会伤害他的肢体,于是一路上只给了他水喝,没吃过任何东西,眼下江离站在这里,只觉得浑身虚软,双腕上的铁链更是沉甸甸的往下坠着。
    一听顾肆的名字,孟思凡立时不再犹豫,当先走了进去,他举着火折子扫视了一周,然后看向跟进来的江离和魏柯,追问道:“到底藏在哪里?”
    江离道:“你把不疑剑给我。”
    孟思凡抽出背负着的剑,却只亮给他看,并不递出:“需要怎么做,你告诉我也是一样的。”
    江离没再说什么,只往一旁退了几步,靠在石壁上,魏柯有样学样,忙跟着退开了。孟思凡见状,深吸了一口气,伸直了手中长剑,紧张期待着。
    地面轰然一下震动,石墙应声砸下,石室霎时陷入了黑暗。
    孟思凡一怔,尚未反应过来,江离已蓄足了力气,猛然冲上,抬脚正踢在他腕上,不疑剑脱手飞起,江离当即扯住了双腕之间的铁链迎上,不疑剑毫无滞涩地切开铁链,插落于地。
    江离双手得以自由,便去拔剑,谁料身上乏力,一时竟没能将不疑剑提起。
    孟思凡明白了过来,顿时怒骂出声,狠扑上来夺剑,江离又一脚将不疑剑远远踢开了,闪身躲开孟思凡挥来的拳头,朝不疑剑的位置奔去。
    他腕上两截铁链还在当啷作响,孟思凡循声追了上去。
    此时站在一旁的魏柯也逐渐适应了黑暗,连忙从另一边抄近,抢先捡起了不疑剑。江离恰好奔至,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腕,然而孟思凡紧随而至,江离仓促之下又要应对,又正乏力,没能从魏柯手中夺下剑来,只是扭住他的手腕甩了开去。
    魏柯身不由己地扑前,手上却将不疑剑攥得更紧了,耳听得背后铁链声乱响,不知孟思凡赤手空拳是否占得了便宜,情急之下,猛地将长剑往后一递,哧的一声锋刃破肉的闷响,他感觉到了剑上的重量。
    魏柯头皮一炸,僵硬地转头去看。
    浓稠的黑暗中,江离也不能置信地低头看去,他的胸膛中透出了一线银光,胸前漫开一片暖意,他颤着手摸索,是温热粘稠的血液。
    魏柯慌张地倒退了几步,不疑剑抽出,江离失了支撑,虚软地仰倒在地。
    “大师兄……我……我杀人了……”魏柯呆呆道。
    “杀得好。”孟思凡冷笑出声,“已经到了这地方,我就不信没了他,我们两个就找不出《长生诀》了!”
    魏柯浑身止不住地发抖,没有答话。
    “别害怕,没人会知道的。”孟思凡道,“你看看他是不是真死了,可别又被他给骗过去了。”
    魏柯咽了口口水,大着胆子凑近上去,探了探江离的鼻息:“是,断气了。”
    “那别管了,走吧,我们慢慢找找看。”孟思凡转身往石室深处走去。
    魏柯点了点头,正要退开,忽觉得昏暗中有什么泛着隐隐的亮光,他顿住了脚步,眯眼细看,瞬间惊呆了。
    江离的长发散开着,正迅速地化作雪白,如同寒霜凝至了发梢,铺了满地霜雪。
    “怎么不走了?”孟思凡催促道。
    魏柯张口结舌,想要回答,可他清楚地看到江离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下一瞬,那双眼眸睁开,伸手按住了他的头颅。
    .
    凭借着江离提及往事时的粗略描述,戚朝夕在竹林中寻觅许久,终于找到了被掩藏在枯黄灌木丛中的狭窄石阶,走至阶底,面对的便是一堵厚重石墙。
    戚朝夕侧耳细听,却不闻石墙后传出什么打斗声响,他试探着在石墙上叩击,也不见有任何反应。
    他心底有股说不明的焦躁,无心再去探寻机关,直接拔出了问水剑来。当初在聚义庄的火海里与江离携手破墙的一幕幕清晰浮现,戚朝夕定气凝神,将内力注于剑中,听到剑鸣嗡响,他挥剑斩上,石墙隆隆震动起来,戚朝夕一刻不停,旋即变招,仿照着江离当日作为,旋身奋力横斩而出,湛青色的剑锋破入墙身,裂缝挣扎似的在墙体延伸开去。
    戚朝夕急退两步,在山崩一般的巨响中,石墙陡然坍塌。
    月光斜照了进去,地面上歪歪扭扭地躺了两具被折断脖子的尸体,一个少年抱膝坐在地上,闻声迟缓地回过头来,月亮落进了他的眼瞳里,他看清了来人。
    江离猛地站了起来,身子微微晃了晃,还有些不稳,长长的白发垂在他身后摇晃,他局促不安地攥住了衣袖,苍白的脸上还沾染着嫣红的血迹,分外鲜明。
    戚朝夕一时没有动作,只觉心跳都停滞了。
    江离看了看他,又低下眼去,千言万语涌上喉头,最后出口的仍是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这一句话他实在是对戚朝夕说过太多次了,可除此之外,事到如今,还能再说什么呢?
    戚朝夕没有作声。
    江离愈发无措:“我没想到会变成这样。对不起,我答应了你,却没有做到……”
    他正说着,戚朝夕忽然跨进了石室中,弯腰捡起了地上的不疑剑,抬起头时,一把抓住了江离的手腕,转身将他拉到背上,一下背了起来。
    “你……”江离一怔,想要挣动,但戚朝夕压在他膝弯的力量不容抗拒,何况他眼下没有力气。江离只得伏在他背上,低声道:“放我下来吧。我知道你下不了手杀我,就把我留在这里吧。”
    戚朝夕背着他跨过了满地碎石块,慢慢地走上了石阶。
    “你生气了吗?”江离问道,“……我还挺怕你生气的。
    “……”
    “能最后见你一面,我已经满足了。落霞谷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我娘和许多族人也是死在谷里,我会和他们在一起,所以没关系的。”
    戚朝夕始终没有回答,江离只好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还有很长的一生,可以好好活下去。像你之前想要离开江湖去隐居,等离开山谷后,就可以去找你想要的临山近水的小院,每天推开窗,就能看到湖水映着漫天霞光的……”
    他似乎是头一次说这么多话,也许是害怕此刻的安静,可说到这里,渐渐的也就无话了。
    “院落里还可以再种上些花。”戚朝夕忽然接口道。
    江离回过神,却看不清他的表情。
    戚朝夕似乎笑了一下,问道:“心上人,你喜欢什么花?”
    “……”江离怔怔的,喉头蓦然哽塞了,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将脸埋在戚朝夕的颈后,泪水无来由地夺眶而出,打湿了戚朝夕的后领,他双手慢慢搂紧了戚朝夕的脖颈,说不尽的委屈难过冲撞着胸口,终于无可抑制地哭了出来。
    戚朝夕感觉到眼泪落在脖颈上,是滚烫的,他稳稳地背着江离,朝山谷外走去,一步一步,不紧不慢。
    这是冬夜里的至暗时分,但没关系,天总会亮的。
    第95章 [完结章]
    除了发丝尽白,江离身上倒没显现出其他异状,只是精神不大好。
    出谷后,戚朝夕雇了辆马车,亲自驾车夜以继日地赶路,还不忘时不时地回头与江离说上几句话,江离靠在车厢里半梦半醒,迷迷糊糊地应着,不辨昼夜,更不知过了多久,只知道忽然一日,颠簸不止的马车停住了,戚朝夕将他叫醒,江离强撑起精神,撩帘去看,原来是又一次来到了虚谷。
    虚谷老人一见江离这副模样,震惊得差点说不出话来,捻着白发打量了好一会儿,啧啧称奇道:“像你被反噬到这般程度,却还保有清醒神智的,我可真没见过。”
    他又拉过江离的手腕把脉,神情便渐渐凝然了,沉吟良久,不由道:“奇怪,奇怪。”
    戚朝夕忍不住问:“前辈,他的状况到底如何?”
    虚谷老人看向他,反问道:“我看你也略懂医术,江云若的脉象你探过了吗?”
    “每日都有,但一直是这样的脉象,没有变过。”戚朝夕道,“晚辈只懂粗浅皮毛,还请前辈解惑。”
    “你不必自谦,这样的脉象我也是初次见到。”虚谷老人道,“他眼下的状况尚未稳定,也许是好起来了,也许是更糟糕。”
    江离被他说得愈发迷惑了:“什么意思?”
    “就好比闭关修炼的紧要关头,一念得道,一念入魔,端得看你自己。”
    江离无言点头。
    虚谷老人被彻底勾起了兴趣,催促江离把事情仔仔细细地说来。待听到他死而复生之际,虚谷老人捋须的手忽地停住了,似乎顿悟了什么,双目骤缩,嘴唇一阵翕张,竟没说能出话来。
    江离打住话音,疑问道:“钟前辈?”
    仿佛是被惊醒,虚谷老人猛地站了起来,在屋中来回走了两圈,突然问道:“上一次你们同江兰泽一起来时,你是不是提到过顾肆师兄的尸身丝毫未腐?”
    “是,看上去像睡着了一样。”江离道。
    虚谷老人不禁倒退了两步,扶着桌子站稳了,颤声道:“对了,这就对了!时至今日,顾肆师兄还没有真正死去!”
    戚朝夕隐有所悟,试探道:“您的意思是,顾肆也能够死而复生?”
    “对!倘若死而复生正是《长生诀》炼成的关键一环呢?”虚谷老人道,“所以顾肆师兄将匕首插进胸口,尸身却完好保留至今,只要他愿意,他仍能够在四十年后的今日复活!”
    然而顾肆就此睡去了,并不愿意醒来,世间已无顾少陵。
    江离难得惊住了,久久不能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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