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随着门扉一开,林昭昭跳落在地,一墙之隔,传来女人怒骂:“那贱妇!”
    林昭昭矮身,憋足一口气,只管往前跑,不一会儿,身后就传来女人的叫声:“你最好站住!你跑不过我的!”
    林昭昭不敢回头,她专门往地势陡峭的地方而去,而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正在这时,林昭昭脚下一踩空,顺着一个斜坡滚下去。
    她立刻双手抱着护住脑袋,好在斜坡长满半人高的草丛,并有不少灌木,草丛长势繁杂,坡度也不够大,饶是如此,她还是摔得七荤八素。
    女人视线失去她踪迹,正漫过草堆,在查找她。
    林昭昭只敢双手撑着地,在地上爬,估摸着差不多,她摸到草丛边缘,心一横,悄悄起身查看情况,也该说她还好没那么倒霉,女人此时正背对着她。
    她立刻屏住呼吸,小声地躲进一旁的树丛里。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林昭昭上气不接下气,头晕眼花,她到极限了,虽然吐了一回,蒙汗药多少还是影响到她。
    她得歇息。
    山里天然的凹坑洞穴,多在草木繁盛之地,林昭昭掐着手心,让自己保持清醒,又走了几百步,发现一个小小的狭窄洞穴,她躲进去。
    直到这时候,她才觉得自己浑身都疼,膝盖破皮,流了不少血,衣裳黏在上面,撕开是一阵生疼。
    太狼狈了。
    她用中衣撕下的布条,勉强绑住受伤流血的地方,她喘了口气,抬眼观察四周,然而山洞太小了,她手脚都没办法伸展开。
    这个情境,像极了上一次。
    她唇色发白,浑身蜷缩起来,双手抱着膝盖,不可自控地,轻轻颤抖着。
    光怪陆离的影像,在斑驳的回忆中,逐渐明亮。
    十三岁那年,迟钝如林尚,终于知晓林昭昭和裴劭的事。
    林尚做到副将的身份,却从不敢肖想,林昭昭与裴劭的可能,他一开始试图阻止过,比如,把林昭昭关在家里。
    但林昭昭爬墙的功夫不是盖的,何况裴劭还会来找她,他就从没想过瞒着林尚,从大门口进,大门口出,光明正大得他好像和林昭昭是定了亲似的,即使林尚再钦佩裴劭在打仗的本领,也得说一声,这位上峰的脸皮,是铜墙铁壁做的。
    甚至他怀疑他要是挑破,裴劭都能着手准备聘礼。
    眼瞧着硬的不行,林尚只能劝说林昭昭,然而每次,这对父女都会吵起来,不欢而散。
    及至最后一次,林尚愤愤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裴劭就是再好,是你能想的人吗?昭昭,你不配!”
    林昭昭气笑了,质问:“爹,我和裴劭身份是有差,你说的我都懂,但当年你和我娘是如何?你不也带着我娘走了?”
    她不无恶意地发问:“真论起来,裴劭都没带我跑呢,你有什么资格阻止我们?”
    林尚眼眶通红,目眦欲裂,他扬起手,打了林昭昭一个巴掌。
    林昭昭捂着脸,一滴眼泪没掉,从那之后,整整半个月,她一句话也没和林尚说,她心想,林尚胆敢打她,就得知道她的厉害,她非得等林尚自己来道歉认错,还得同意她和裴劭的事才好。
    却不知道,那是林尚第一次打她,也是最后一次。
    那年烽火连天,跟着战报一起送来的,除了老靖国公为国捐躯外,还有林昭昭给林尚绣的一个荷包。
    染血的荷包。
    他们说,林参将为掩护大军后撤,摔入山崖,尸骨无存。
    她再也没机会和林尚和好,甚至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
    整理林尚的遗物时,她发现他写的信,有给娘亲的情书,也有送给她的话,这个心里住着农民的男人,从不擅长表达,只能用笨拙的、朴素的语言,写下他为什么不希望她和裴劭在一起。
    他说,身份是天堑,他尝过滋味,才知道泥腿子和富户的千金尚且艰难,何况泥腿子的孩子和靖国公的世子爷?
    信的最后,千言万语,只化成一句话:「我别无所求,但愿我的女儿,一辈子简简单单,平安喜乐。」
    落款日期太昌三十五年乙未月甲子日,就是她和他吵架那天。
    林昭昭在他的衣冠冢前磕个头,眼泪如断线的珠子,坠入大地。
    那时候,裴劭很忙,西北军没了主心骨,他得快速成为所有人的仰仗,凉州的百姓,皇朝的大门,全都交给他。
    一夜之间,他身上担子重如千斤。
    他经常一日只能睡一个时辰,这点时间,他往往抱着林昭昭,才能睡得安稳。
    裴劭撑不住时,就抚摸她的头发,一遍遍呢喃:“阿暮,阿暮,一切都会好的。”
    而林昭昭为他揉捏太阳穴,轻轻哼着凉州的歌谣。
    她希望裴劭好受些。
    她知道,她不能让裴劭发现她的悲恸,这对他来说也是负担,他已经够累了,就像当年的林尚,他没有空管她,她就套上男孩的衣服,学着做一个男孩,自娱自乐,学着让他省心。
    可最终,她还是没能让他省心,也没能让裴劭宽心。
    身份啊,身份真的那么重要么?
    那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在与裴劭的母亲,靖国公府夫人,喝茶聊天时,林昭昭第一次发现,林尚的担心不无道理。
    国公府夫人看起来很和气,她给林昭昭一对镯子,说起林尚的英勇之举,叫林昭昭放心,靖国公府善待战死将士的家属,她可以帮她筹措着见一些才俊,定下终身大事。
    只是,绝口不提裴劭。
    中间,国公府夫人说起她一个远房表妹,家道中落,进了王府当庶子的正妻,当初那庶子的娘、王府的侧妃,怎么也不同意,庶子却爱那远房表妹爱得不行,甚至绝食只为求娶她,终于,侧妃拗不过,庶子得偿所愿。
    如果故事到这里,不乏为戏本子里的才子佳人桥段。
    只是,这个贵妇动作优雅地拿起茶杯,接着道:“女孩想高嫁,我懂,但嫁给门第如此不同的,婆婆妯娌相处起来,很是苦痛,况且枉顾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仗着男人的喜欢,又能坚持多久呢?果然,不过三年,她就失了宠,如今还得靠我救济,才能在王府活下来。”
    “男人啊,都只是图新鲜罢了。”
    “旁的倒也罢了,那远房表妹娘家,就她和一个老父亲,也没个倚靠,等男人厌倦她,她就自生自灭了。”
    有人附和:“是啊,这女子啊,最怕身份低微,还惦念着高门,这搭进去的,就是一辈子。”
    林昭昭手里拿着她送的手镯,脸色一阵发红,一阵发白。
    没人为她说话,那些妇人看着她,就像看跳梁小丑。
    她向来要强,自觉活得自由自在,却是第一次,尊严被国公府活生生、血淋淋地剥下来,被狠狠踩在地上。
    甚至于,她唯一能依仗的人,已经走了。
    她段数还是比不过国公府夫人,那天,她憋不住,和裴劭说了这些,裴劭道:“在你心中,我就是那王府庶子那样的人?”
    林昭昭说:“这些是你娘说的不是我说的。”
    裴劭觉得好笑:“你怎么会被她的话影响?我又不会那么做。”
    林昭昭觉着他根本没懂她的难堪,不由赌气说:“未来的事谁说得准呢!”
    如此一来,两人吵了一架。
    隔几日,裴劭在战场上,肩头中箭,负伤而归。
    知道这个消息,林昭昭浑身从天灵盖寒到脚底,如坠冰窖,她不敢想象,如果那箭中的是裴劭的心口,她该如何是好。
    不能了,她不能再这样。
    她紧张地抠着手指,她害怕爱她的人,会抛下她,离她而去。
    她想起从未谋面的娘亲,想起林尚,想起过往种种,是她自己不懂事,她应该做得更好的。
    是她错了,都是她的错。
    于是,好不容易和裴劭见上时,她看着他肩头绑着的白色绷带,扑簌簌落泪,小声道歉着。
    裴劭还在为哄回她头疼,他比谁都明白她这犟性子,见她如此温柔小意,他干脆将计就计,把受伤的事,往林昭昭身上推,说:“是了,你和我吵,我才在战场上晃神。”
    “林昭昭,以后别和我吵架了,知道了吗?”
    如果这时林尚还在世,林昭昭只会朝裴劭啐一口,骂他沙场刀剑无眼,明明是他该好好保护自己,怎么还牵扯到她和他吵架的缘故。
    完全就是往她头上扣帽子。
    而裴劭也以为林昭昭懂他的玩笑话,所以他没发觉,在他说完之后,林昭昭打了个冷噤。
    她恐慌不已,有两三日不曾好睡,终于想明白,她不能再给裴劭添麻烦。
    要做得更好,才能配得上裴劭。
    既然如此,自己找办法吧。
    林尚置办的田地,大多数在京城,而且是族内堂叔在打理,根据林尚的遗嘱,这些都是她的,她得拿回手,以后嫁进国公府,才不至于两手空空。
    所以,十三岁那年,她独自回到京城,而战事未歇,裴劭还在西北。
    发现堂叔想侵吞她的家产,林昭昭忍气吞声,蛰伏一年,才拿回家产,彼时,裴劭打了一场大胜仗,扭转局势,靖国公府老夫人、夫人等,都回到京城定居,把老靖国公的灵位带回来。
    她和裴劭一直有书信往来,信里,裴劭似乎怕她胡思乱想,还说了,他已经说服母亲祖母,他的婚事自己做主。
    他说等他回来之时,他就来娶她。
    林昭昭觉得,一切都在变好。
    等到她收到靖国公府的请帖,更是欢喜不已,她以为裴劭真的说服了国公府夫人。
    归雁自也替她高兴,虽然商铺在族叔打理下,亏损不少,林昭昭还是拿出钱,和归雁商量着,买了一匹绯红绣缠枝牡丹的闪缎软烟罗。
    她想,穿得鲜亮些,这样,和被教养出来的大家闺秀,就没什么两样。
    可是,那身衣裳,后来和她身上这身衣裳一样,破了坏了,布满灰尘,狼狈不堪。
    此时此刻,林昭昭抱着双臂,牙关细细颤抖着。
    这窄小的洞穴,隐约把她拉回五年前。
    进了国公府的记忆,有点模糊了,她只记得,京城的闺秀,比西北的只会更漂亮、更高高在上,她们看她的眼神,明明是和善的,可是转过去时,会偷偷擦擦不小心碰到她的手。
    那种耻辱,对十四岁的林昭昭而言,几乎能成为无形的利器,杀死她。
    在她满怀委屈,离开靖国公府时,她被绑架了。
    族叔到底恨她收走所有田地商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她绑起来,塞在一个水缸里,可再大的水缸,塞个人,也就太小。
    就和现在这个洞穴一样。
    水缸上压着一个巨大的石头,饶是林昭昭有点力气,也完全无法挣脱,何况嘴里被塞了棉布,她无法呼救,也半点听不到外面任何声音。
    这种状况不知道持续有多久,她似乎睡着了,又似乎没睡着,除了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她完全感受不到别的东西。
    她像被世界遗弃,丢在水缸里,自生自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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