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在抖,声音也在抖,这都是刚受完刑的反应。
    赵全忙让徒弟把这点记下。
    这话看似简单,其实透露了几层意思,她们以前通过太医院对人动过手脚,才会在对魏王下手时感叹‘太医院无人,不然何至于发愁’,以前对谁下过手?为何太医院的人没了?
    赵全心里想着,面上却是笑眯眯地又给冬葵倒了碗热汤。
    “咱家就喜欢像冬葵姑姑这么聪明的人,俗话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天底下最大的人就是陛下,做什么要想不开和陛下作对?陛下不对付你,那是因为蝼蚁犯不上,若真想要对付,一根手指你们都消受不起。”
    “就不提对你们用刑了,其实咱家让人对你们用刑是为你们好,对你们用刑,这苦是受在你们身上,你们受点苦说不定就想明白了呢?可若是不对你们用刑啊。”
    说到这里时,他拉长了尾音,让人无端心就提了起来。
    “你们就不想想,若你们一直硬着头皮不见棺材不掉泪,鸭子死了嘴还硬,若是惹恼了陛下,你们进宫时难道不查祖宗八代?你们难道就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若是牵连上家人,那可真是祖宗八代都要遭殃。”
    随着他的话,冬葵克制不住地身体抖颤着。同时抖颤的还有隔壁受刑的檀香,赵全说话时并没降低音调,所以檀香也听见了。
    “所以咱家就寻思,你们受点苦也好,也免得家人受苦,说不定你们就想明白了呢?”
    冬葵忙道:“赵内侍说的是,冬葵就在心里想,早知刑具上身时就说了,也免得吃了这么多苦。”
    赵全面容和蔼道:“所以咱家才说冬葵姑姑是聪明人,吃苦不怕,有太医院在,什么伤治不好?人为自己多想想没错,像你们这样的心腹亲信,其实想保命不难。
    “那些人嘴硬,是他们没有退路,孽都是他们造下的。可你们不一样,你们不过是为人唆使,为人胁迫,你们多说点,说出的东西越有用,你们的命啊就越安稳,说不定上面高兴还有赏呢。”
    “赵内侍说的是,奴婢就是被那胡太妃胁迫的。”冬葵谴责了一通胡太妃是如何阴险恶毒,又道,“奴婢一定好好回想,揭发那毒妇做过的孽事,只是时间太过久远,奴婢需要些时间回想。”
    赵全笑道:“不着急,慢慢想。”
    这时,隔壁负责用刑的太监过来了。
    “爷爷,她愿意招了。”
    赵全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咂嘴道:“何必呢,就是非要吃了苦才能学聪明。”
    .
    这一夜,无眠的岂止是一人两人。
    本来今天还有早朝,太和帝也未去上朝,朝臣们以为陛下是因禅位之事,与他们抗议,正寻思谁谁谁上疏,给陛下讲些大道理。殊不知太和帝哪是在忙这些,从昨夜赵全递话回来说当年宸妃之死另有隐情,他就一夜未眠。
    期间总总心路历程难以表述,魏王来后就见一夜之间太和帝面容苍老了不少,眼神中带着一股戾气和狠意。
    当皇帝当得太久,总是喜怒不形于色,如今因为牵扯到挚爱,终于显出了他的戾气。
    “你看看。”
    太和帝将卷宗扔给魏王,魏王接过打开来看,其上简直触目惊心,斑斑劣迹难以数明。
    尤其又以那个叫檀香的老宫女招得最多,她不是最初跟在胡太妃身边的人,但跟的年数却是最久。
    按照檀香的说法,这五十多年来,胡太妃利用她的身份,在宫里安插了无数暗桩,或是收买,或是胁迫,或是笼络,横跨嘉成、太和两朝。
    这些暗桩和钉子,随着这些年来慢慢的消耗,到如今已经所剩无几,但做下的恶事却罄竹难书。
    小到帮其传递消息,大到帮其布局害人。
    据檀香说,当年丽嫔怀上安王搬离温宪皇后的住处后,就一直很低调,温宪皇后还在时,她利用温宪皇后为其遮风避雨,并借着和温宪皇后的关系,在先帝跟前讨好。
    等温宪皇后死后,她又借着彼时的六皇子和昌河公主,笼络上当时养这俩孩子的德妃。
    多年来,她没少借着温宪皇后和德妃,私下做各种布置并暗中做些小动作,安王大抵也随了母妃性格,行事与其母如同一辙。
    看似交好一众兄弟,不沾染是非,但怎么可能,实际上他没少在其中搅风搅雨,只是他一直藏在后面,又做得隐晦,再加上有个体弱多病的幌子,没让人察觉罢了。
    母以子贵,子以母贵,胡太妃和安王两头都沾不上。
    所以当年诸王夺嫡,虽二人没少在其中搅风搅雨,但实际上不过是玩笑,自然也不存在什么鹤蚌相争渔翁得利的事情。
    当然,这是外人的看法。
    据檀香说,当初胡太妃和安王颇为不服气,英王淳王等人在他们嘴里都是不争气的,安王也没少借着和‘六哥’打小的交情,背后卖‘六哥’的消息。
    后来对‘六哥’的伏低做小,是多年来的习惯,也是心知回天无力,实则背后没少骂‘六哥’能有如今的一切,都是托了温宪皇后的洪福。
    因为安王成年后,就在宫外建府了,所以檀香对其所作所为知道的并不多,她能知道的,多是胡太妃吩咐她办事,以及听胡太妃和安王议事所知。
    当年‘六哥’登基后,安王表面无事,其实郁结在心,身体更差了。
    胡太妃那时已成了太妃,但由于太和帝要顾着前朝,扫清叛王所存之余党余孽,没功夫处理后宫之事。而太后初上位,忌惮怕太和帝多想,做事也缩手缩脚,所以一开始后宫是十分混乱的。
    胡太妃没少借着机会在各处安插人手,并在太和帝的妃嫔里挑事生非,太和帝元后所生的大皇子就是在这时早夭的。是不是胡太妃下的手,已经说不清了,反正都有份。
    后来等前朝一切进入正轨,后宫也慢慢消停了些,偏偏这时又出来了个宸妃,宸妃一出现就得到了太和帝所有的宠爱,于是当即就成了宫里所有人的靶子,这期间胡太妃也没少搅风搅雨过。
    太和帝嫌宫里闹腾,带宸妃去行宫游玩,并不知此时在玉泉宫养病的安王临幸了个宫女,这宫女偏不巧还有孕了。
    安王知道自己活不长,就灵机一动把孩子栽给了太和帝,所图不外乎为了另辟蹊径完成他一直以来梦想的‘大业’。
    据说因为这个想法,安王很是振奋了一阵,把各处都安排好了,他才安然闭目与世长辞,只等着若干年后他的儿子,以太和帝长子身份回宫夺得皇位。
    只可惜想法虽好,但显然世间万物不是按照其想法运转,宸妃并未生下早夭的大皇子后第一个皇子,反而让孙贵妃拔了头筹。
    再加上太和帝因宸妃对晋王心有隔阂,一直未接其回宫,等晋王回宫时已是多年以后。
    而这些年足够发生太多的事,也足够后宫生出许多皇子来,这些皇子的母妃又怎可能让一个半路来的野孩子凌驾在自己儿子之上。
    所以晋王即使回宫了,也未得到想象中的崇高地位,反而处境十分尴尬。
    不得已,晋王只能和藏在后面的祖母,也就是胡太妃,继续徐徐图之。
    ……
    看完卷宗,魏王的愤怒反而被可笑取代。
    “猛兽虽凶残,但多是直面相对,反而是这些蛇鼠之辈,最是奸邪下作,让人防不胜防。”
    历数一下,胡太妃和安王有什么?
    他们没有出身,没有地位,有的只是依附在旁人羽翼之下的谄媚讨好,和以弱示人,而后再用别人的威势,来替他们自己一点点网罗羽翼。
    他们命比纸薄,却心比天高,所有的一切皆来自他人施舍,却偏偏妄想自己不可能得到的东西,甚至因为得不到而产生嫉妒和恨意。
    当年对宸妃下药,说是胡太妃所为,但其实也不全是她。
    药是来自一次她在宫里偶然所得,之所以能成功是借助了后宫其他妃嫔的手脚,当时宸妃乃众矢之的,太多人想对付她,于是被胡太妃找到了机会,悄无声息地解决了这个让满宫女人不安的宸妃。
    害了宸妃对胡太妃有什么好处?
    没有,她只是想报复太和帝罢了。
    ……
    “我一看到她,我就想到当年的贵妃。凭什么,凭什么呢?
    “她出身低贱,不过是个舞伶,而我的出身虽不如那些高位嫔妃,却远比她要好,我精通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她却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一个下贱的舞伶,她凭什么呢?
    “她恐怕已经忘了,当年她还没有成为陛下妃子之前,一次她遇上了我,卑微地跪在我面前的样子,她当时根本不敢看我的脸,自然不知后来换成了我跪在她脚边,乞讨着她的庇护。
    “从我看见陛下看她的眼神,我就知道我的机会来了,所以阖宫上下都讨厌她,我交好她,大家都鄙视她对付她,我不过略施手段,就让她以为我是真心对她。
    “所以她独居鸾凤殿,我住进了后殿,因为只有在这里,我才能见到陛下,才能怀上孩子,才能在这后宫挣得一席之地。”
    形容狼藉,状似疯魔的胡太妃,一边狂笑一边道:“光有美貌,没有脑子,又有何用?她明知我是借着她,才能得到陛下的垂怜,才怀上了安王,可我不过哭一哭求一求,表一表忠心,她便念着旧情原谅了我。”
    “陛下,你可千万别以为是我害了她!”
    胡太妃突然神经兮兮地对太和帝道:“这么好用的人,我儿安王还小,我怎可能自毁后路去害她,我还等着她为我儿铺路,让我儿成为陛下最宠爱的皇子呢。”
    “我可不会害她!她之所以早死,不过是先帝犯了跟你一样的错误,满宫女人,众矢之的,她怎可能活得长,偏偏你们又喜欢小瞧女人!
    “觉得女人不过是个玩物,不过是个摆设,柔弱无力又胆小懦弱,能成什么事呢?我告诉你们,女人狠起来,什么都做得出来,尤其是被伤了心的女人,尤其是被嫉妒蒙了双眼的女人……”
    太和帝站在木栏外,看着里面的胡太妃发疯发狂。
    他以为自己定然恨极怒极,却没想到愤怒在经过一夜半天的酝酿后,反而成了万般滋味上心头。
    一瞬间,他仿佛老了数十岁。
    他缓缓开口道:“你不用故意激怒朕,让朕好杀了你,朕会让你一直活着,活着看着身边所有的亲人一一死去,活着遭受所有折磨,你也依旧不会死,只会继续受着。”
    ……
    另一边牢房里,关着的是晋王。
    胡太妃发狂发癫的动静,依稀能传到这里来,晋王一边听着,一边平静道:“你尝受过被所有人踩在脚下,你却不能生气不能发怒,还得舔着脸把自己的脸从地上捡起来的滋味吗?”
    魏王神色冷淡地看着他:“本王来,是为了陪父皇过来走个过场,你不需要说这些给我听,本王也不想听。”
    “也对,成王败寇。”晋王失笑道,“父皇他输过,而你到目前为止还未输过,确实不用听我们这些失败者的陈词。那你想不想听,当年席芙是怎么死的?”
    说着,他也不等魏王回应,便道:“其实我当年心悦过她,她也心悦我,但她并不想嫁我,她觉得我身份不明,不过是个下贱宫女所生,她还是想嫁给秦王,因为秦王身份比我高贵,若是没有我,秦王就是长子,以后也许是太子。你看看如此单纯活泼的她,也瞧不起我……”
    “却没想到秦王根本看不上她,秦王就算要娶,也只会娶一个身世显赫的贵女,这样才会对自己有所助力,怎会选一个无权无势公主的女儿?于是她被父皇赐给了你。当我知道这个消息后,我真是很想笑,一个贱人竟然周旋在三个皇子之间……”
    “本王并不想听你说这些。”
    未曾想这淡淡的一句话,反而激怒了晋王。
    他站起来,隔着栅栏对魏王怒道:“你确实不用听,你从小受父皇宠爱,旁人有的你有,旁人没的你也有,你恐怕不知我第一次看见你,并不是在我回宫之后,而是有一次父皇摆驾去玉泉宫,我看见父皇牵着你的手……
    “你恐怕不知道一旁花丛里,藏着一个小孩吧?那个小孩他一直看着你,默默地看着你,嫉妒地羡慕地看着你,心想父皇为何牵的不是我的手?
    “那时我还不知道自己不是父皇的儿子,我只知道我是一个下贱宫女生出的皇子,所以父皇不认我,厌弃我。你猜我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不是父皇儿子的?”
    魏王蹙了蹙眉,他清楚自己就算说不想知道,对方依旧会说。
    果然,晋王根本不等他答,又道:“在我进宫后,在我遭受了无数冷眼、苛责、陷害、诋毁之后,在我一次次被打击,又一次次振作,想要成为父皇最耀眼的儿子,以此来证明他看错了我,他厌弃我不是我的错,是他看错了。”
    晋王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十分怪异。
    他的声音也不再歇斯底里,而是变得很轻、很轻。
    “那一天,祖母悄悄让人把我领到了寿康宫,她告诉我,原来我本就不是父皇的儿子,只是一个死掉的亲王的儿子。
    “她抱着我嚎嚎大哭,说我其实是有人疼的,她会疼我,说我以后只有她了,她也只有我,说以前不告诉我是因为我还小,怕我人前显露了出来,现在我大了,也是该告诉我的时候了。
    “原来我就是被拿来混淆皇家血脉的,原来我遭受到冷眼苛责诋毁是对的,因为我本来就是个野种……哈哈……哈哈……”
    晋王笑了起来,笑得前俯后仰,抑不可止。
    不知何时,太和帝出现在魏王身后。
    “走吧。”
    魏王回头看了他一眼,跟在他身后走了,背后是晋王久久不息的癫狂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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