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别苑的沈霖音衣着比在宫里要简朴许多,但她的精神状态却比在宫里要更好,仿若归林的飞燕,又似回池的游鱼,整个人看起来非常放松,没有半点一个多月前在凤仪宫给岑鲸把脉,发现岑鲸命不久矣后笑得一脸欣悦的渗人。
    “来了?”沈霖音把《三字经》叠放到《千字文》上,打开了书本旁的医药箱。
    “燕兰庭没同你一道?”沈霖音一边拿出脉枕,示意岑鲸过来坐下,一边问。
    那是一个用红色福字暗纹布料和黄色丝线缝制的脉枕,做工肉眼可见得不好,针脚都露出来了,还能看见几丝棉花妄图钻出边缘的缝隙。
    岑鲸走到沈霖音对面的位置上坐下,伸出手腕放到脉枕上,还未回答,就听见沈霖音说:“燕大人呢?是不是终于嫌烦,懒得来了?”
    岑鲸低头不语,一副不敢顶撞皇后的温顺模样。
    可沈霖音却越说越起劲。
    “你也不用难过,莫说男人,是人都是如此,久病床前还无孝子呢,更何况你们只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夫妻。”
    岑鲸依旧低眉顺目,沉默不语,
    沈霖音一拳打在棉花上,觉得实在没意思,也就不再言语,专心给岑鲸看诊。
    过了大约一个半时辰,岑鲸登上长公主府的马车,离开了别苑。
    三天后,岑鲸再次借长公主府的马车去别苑,萧卿颜听别苑宫人传来消息,得知沈霖音对岑鲸说的话,便提出要和岑鲸一块去。
    若放在以前,有人对岑吞舟说难听的话,萧卿颜只会在心里觉得不爽,等着岑吞舟自己去报复。
    后来两人关系不好,萧卿颜不仅不会管,还会在面上表现出一副拍手称快的幸灾乐祸样。
    然今时不同往日,岑鲸被证实命不久矣后,萧卿颜对待岑鲸带上了几分以往从未有过的小心与怜惜,想着怎么也要替岑鲸出一回头。
    可惜,岑鲸适应了好些天,实在习惯不了这样小心翼翼的萧卿颜,就在车上别了萧卿颜几句,把萧卿颜给气清醒了——
    怜惜什么,她岑吞舟那么欠,哪有半分需要怜惜的样子!
    马车一到别苑,萧卿颜不等随从掀帘子就从车里出来,语气非常糟糕:“说要陪你来的我大抵是个傻子!”
    “我也没说什么。”岑鲸跟在萧卿颜身后下马车,被站定后转身的萧卿颜砍了一记锋利的刀眼,面上反而带出笑意。
    两人被下人领着去见沈霖音,这次有萧卿颜在,沈霖音果然没有多说什么。
    只是在给岑鲸诊脉前,沈霖音发现药箱里的脉枕不见了,便要自己回屋去拿。
    萧卿颜随口道:“叫个人替她拿来不就行了?”
    哪怕不在宫里,沈霖音也是皇后,何须亲自回去拿脉枕。
    岑鲸:“那脉枕是萧睿亲手给她做的。”
    当时两人新婚不久,就遇上了沈霖音的生日,萧睿不知道送什么,便跑去问岑吞舟。
    岑吞舟一脸“你问我就对了”的老练模样:“你看她经常用什么,你就送什么,这样她每次用到那东西,都会想到你。”
    萧睿觉得这话没毛病,甚至还很心动,于是在细心观察后,他决定送妻子脉枕。
    他甚至还举一反三,送了亲手做的脉枕,突显自己的心意!
    就是那大红大黄的配色和糟糕的绣工毫无审美可言,被岑吞舟笑了不知道多少回。
    可沈霖音却很喜欢,一直留着。
    萧卿颜闻言非常意外,根本无法想象萧睿拿着针线剪刀缝东西的样子。
    但更让人无法想象的,大概是昔日这般恩爱的一对,竟会走到如今这一步。
    物是人非,不过如此。
    岑鲸也想不到,甚至偶尔回忆起往昔,她还会忍不住问自己,这一切是不是她造成的。
    可就算是又如何,还能挽回吗?
    不能了。
    如今的沈霖音,宁可向燕兰庭和萧卿颜寻求庇护,都不会再去找萧睿。
    岑鲸端起热水——她现在连茶都喝不了——轻吹了两下:“你可千万别羡慕,小心让我们的驸马爷瞧见,人连夜跑去学针线活。”
    萧卿颜面无表情地看着岑鲸。
    岑鲸还在一脸认真地思考:“你也不学医,要脉枕也没用,或许他会给你缝个鸳鸯枕?”
    萧卿颜毫不留情地踹了一脚岑鲸坐着的椅子,惹来岑鲸一声笑。
    片刻后,沈霖音拿着自己寻回来的脉枕,进屋给岑鲸把脉。
    早前的药方喝久了容易食欲不振,沈霖音就换掉了其中两味药。
    新药方昨日送去城里叫那些大夫们都过了目,今日根据岑鲸的实际情况改一下剂量,便可叫下人拿去煎给岑鲸喝。
    岑鲸喝了药还不能马上离开,因为药效作用,岑鲸会在喝药后陷入昏睡,期间沈霖音将在岑鲸后背施针。
    若是以往,燕兰庭定会在一旁坐着等岑鲸这边完事。
    萧卿颜却没这个耐心,坐不过一刻钟,就要起身到别处逛逛。
    萧卿颜离开后,沈霖音给趴睡在床上的岑鲸施针,待针都落完,沈霖音并没有像平时一样离开,等时间到了再回来给岑鲸拔针,而是在床边静坐许久,然后抬手,抚上岑鲸的脸。
    第81章 为人医者,当济世救人。……
    方才沈霖音进屋,正瞧见萧卿颜冷着脸,岑鲸在一边提起茶壶给她倒茶。
    倒完岑鲸手上没停,给自己也倒了一杯,结果刚把壶放下,就听见萧卿颜说:“你敢喝一口试试。”
    岑鲸只能无奈地将热茶换成了热水,乍一看去,仿佛是萧卿颜无理取闹,而不是岑鲸明知自己不能碰茶,却又非要贪那一口茶吃。
    这情形叫沈霖音险些以为自己回到了过去。
    过去岑吞舟登门诚王府,偶尔遇到萧卿颜在,两人之间便是这般比旁人都要多几分与众不同的亲近,也难怪坊间会传出他们之间情投意合的谣言。
    如此看来,岑鲸不仅是外貌像岑吞舟,私底下与他们相处的性子多半也是像的,这样一个人,又有这样一张能叫萧卿颜与燕兰庭一同为她尽心竭力的脸,接下来只要把身子养好,往后余生怕是差不到哪去。
    ——真叫人羡慕。
    沈霖音轻抚岑鲸的脸颊,十七岁的少女,皮肤最是柔嫩,偏偏越是柔嫩的皮肤,越容易落下疤痕。
    也不知道这张脸要是有了瑕疵,那两人还会不会对她如现在这般。
    沈霖音一边想,一边注意到岑鲸眼皮底下的眼珠在动,于是收回手,问:“你醒着?”
    岑鲸果然睁开了眼,眼底还残留着睡醒的困倦,让她的态度看起来不像平时表现的那样恭敬。
    沈霖音半点不因自己方才所想而感到心虚,又问:“何时醒的?”
    岑鲸想了想才说:“回娘娘的话,你刚施完针的时候。”
    沈霖音:“之前也是这么早就醒了?”
    沈霖音每次施完针就走了,所以并不知道岑鲸过去是什么时候醒的。
    岑鲸:“上一次是你施完针后,上上次是快要拔针之前。”
    一次比一次早。
    沈霖音了然:“耐药性。”
    岑鲸没接话。
    “耐药性”这个词不属于这个时代,是许多年前岑吞舟与沈霖音闲聊时提到的,沈霖音觉得这个词能概括药物越用所需剂量越大的现象,也就记下了。
    总归这不是岑鲸应该听懂的词。
    知道岑鲸醒着,沈霖音也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继续问她:“你知道岑吞舟吗?”
    岑鲸:“知道。”
    沈霖音看岑鲸模样淡定,甚至还有些困倦,突然感到不满:一个替身,被人当面提起白月光,怎么可以这么平静?又凭什么这么平静?
    被心中的恶意所驱使,沈霖音开始往岑鲸的痛处上戳——
    “那你应该也知道,你能有如今的风光,都是多亏了他。”
    “你该好好谢谢他。”
    “毕竟无论是燕大人,还是长公主殿下,他们都是把你当成了那已死之人,才会对你如此珍视。”
    沈霖音的话一句比一句刻薄,若岑鲸当真是岑吞舟的替身,这会儿怕是心都给沈霖音扎烂了,偏偏岑鲸就是岑吞舟,所以她并没有“所爱之人不爱自己,而是透过自己在看另一个人”的痛苦。
    岑鲸维持之前的人设,闭上嘴,安静受着。
    岑鲸的本意是在沈霖音面前伪装一个温顺无害的女子,然而再温顺的女子遇到眼下的境况总该有些情绪波动,她这般波澜不惊刀枪不入,反而显露出几分岑吞舟的影子,叫沈霖音又刺了一句:“你还真有几分像他。”
    说完最后一句,沈霖音起身离开。
    她走后,萧卿颜进来了。
    萧卿颜虽然坐不住,但也没走出去太远,她算半个习武之人,耳力不错,因此也听到了沈霖音对岑鲸说的话。
    对此她的反应和岑鲸一样平,反正她知道,岑鲸不会因为沈霖音的话感到难过。
    反倒是岑鲸,对萧卿颜说:“她当真变了许多。”
    萧卿颜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你不会才发现吧?”
    岑鲸:“你知道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吗?”
    萧卿颜给自己倒了杯茶:“燕兰庭没跟你说?”
    岑鲸:“明煦说是因为后宫女人太多。”
    但她总觉得,应该不仅于此。
    “这么说倒也没错。”萧卿颜垂下眸,轻吹茶面,抿了口才道:“你死后没几天,皇后没了一个孩子。”
    岑鲸愣住。
    萧卿颜淡淡道:“当时都说……”
    都说当今还是诚王时,曾在酒桌上扬言,日后有了孩子,定要认岑吞舟做干爹。
    所以那孩子,应是随他死于非命的干爹去了。
    然而现实远没有传言那般虚幻烂漫。
    岑吞舟死于萧睿之手,沈霖音肚子里的孩子,则是死于后宫一位不知死活的嫔妃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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