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音一落,严方谨身后的人群立时便吵嚷起来。
    “这可是咱们严家的财产!严恪无子,岂能财产旁落?”
    “没错儿!女儿承继什么家业,迟早教外姓人哄了去!”
    烟雨同娘亲站在车下,只觉得齿冷,抬头看顾以宁,他的眼神森冷,让烟雨莫怕,旋即看向广陵知府。
    那广陵知府正战战兢兢地躬身而站,此时对上了顾以宁的眼神,忙命人鸣锣清道。
    “严家姑娘到——”
    几十只锣,鸣得震天响,霎时将吵嚷的人群震慑住了,他们都转过头来看,正见到人群尽处,广陵知府等官吏躬身而站,一位眉眼森冷的年轻男子清轩而立,他五官俊秀如斯,可身周却似有凉气转旋,令人望之生畏。
    而在他的身后,有娇美少女静立,眉眼沉静不发一言。
    顾以宁提步,领着烟雨等人穿过人群,站在了高墙之外,眸色沉沉地掠过这一群贪婪的严氏族人。
    “此一处财宝乃是严恪私有,遗嘱之上已写明全数留给孙女严烟雨,诸位有何疑义?”
    顾以宁将临行时裴老妇人给他的,严恪的遗嘱拿出,扬在了诸人的眼前,广陵知府忙接了过去,飞速由头看到尾,旋即道:“此一份的确为严恪遗嘱,其私印、官府为证的官印、严恪指印皆在。”
    万万财富悬在眼前,唾手便可得,那严方谨哪里还能顾忌眼前人的身份,只冷哼一声:“随便拿出张废纸来,便说是严恪的遗嘱?严恪过身已久,余下财产皆收归宗族所有,凭谁的遗嘱都不成!”
    烟雨在侧,只觉气血上涌,顾以宁温和一眼看过去,已眼神告诉她冷静。
    “既是如此,为何九年间,这一处私藏都不曾被你们发现?”顾以宁朗声道,“你们既与严恪同宗,有着血亲的干系,为何当初严恪获罪时不一同流徙,今日却来抢夺家产?”
    严方谨怒道:“严恪犯案,只诛连三族,咱们自然不会硬凑上去!”
    顾以宁哦了一声,从容道:“三族之外的同宗,也敢明抢?”
    严方谨被一句话怼的面色青白一片,恼羞成怒,指着顾以宁身旁的烟雨怒道:“即便她姓严,也不过是严恪的女儿所出,身上流着外姓人的血!想要拿走属于咱们严氏的财产,那是万万不能的!”
    顾以宁冷冷一眼望过去,挟冰带霜的砸在了严方谨的面上。
    “女儿同男儿一样,都乃是父精母血孕育而成,如何女儿家就流着外姓人的血,男儿不是?倘或以姓氏而分,严家姑娘早已上过金陵户籍,更是严恪在这世上唯一的后人,如何不能承继?更遑论,当年严家姑娘的父亲乃是招赘在家,承继家业,你乃三族之外的远亲,前来置喙,当真可笑。”
    他言罢,眼神微动,人群之外的公主护卫,以及罗映州旗下的甲士皆应声而动,拔剑出鞘。
    顾以宁冷道:“启箱!”
    人群吵嚷起来,领头的青壮年开始在人群里冲撞,竟似要强闯进高墙之内,眼见着护卫甲士将要同人群起冲突,酿成大祸,忽听得再有锣鼓震天之响,再有鸣火炮的声音,数千身着禁军护甲之人疾步跑来,列队相迎。
    “陛下亲临,尔等速速跪迎!”
    这一声高唱激越,再看这仪仗的架势,只将在场诸人都震慑住,互相观望着,纷纷下跪,在不敢乱动,山呼万岁。
    第112章 .开启宝藏(下)(小修语气词)身怀宝……
    山呼万岁的声音震耳欲聋,顾南音无奈扶额。
    严家的家产,她不好开口,方才一直咬着牙在隐忍。
    这帮子趁火打劫的严氏族人,九年前严家陷入危难时,不见他们出手为严恪一家伸冤,流徙路上遭遇山匪的消息传回去,更不见他们派人去寻访流落山东的严家孤寡幼弱,现如今闻见了金子味儿,却一窝蜂的全涌上来了。
    她先前也隐隐动过去寻梁东序帮忙的念头,可到底心虚着,生怕叫他帮了忙往后他拿这个来拿捏自己,这便将念头打消了。
    冷不防听见内侍官高唱“陛下亲临”,看着这棘手的场景,他来了,顾南音竟没来由地安了心,结结实实地松了一口气。
    她往灯火喧嚣处望去,伏跪在地的人头黑黑密密,尽处天子的仪仗煊赫,护卫或执刀、或秉枪,肃然林立在侧,那其中簇着一辆明黄色的六驾马车,高大深阔,堂哉皇哉,威仪委实气派。
    烟雨心下忐忑地看看看顾以宁,再看看自家娘亲,那眼神里有未知的惶恐,顾南音接收到女儿的眼神,心下不免五味杂陈。
    从前见梁东序,都是轻简装扮,一席素袍满身洒脱,即便是鼓院升堂那一日,他来,也不过是从步辇上下来,身后跟了两列护卫罢了。
    而今日,正儿八经的天家仪仗摆出来,他从龙车上缓缓而出,那深穆的眉眼在灿然灯色的映照下,竟宛若天神降临,显出同往日截然不同的威威赫赫来。
    梁东序并不叫万民起,只在高高的龙车上站定,凛冽如寒冬的视线往下方诸百姓缓缓扫去,最终将眼神落在了高墙下正肃立而站的几人身上。
    爱婿顾以宁依旧是那一副清冷的孤高模样,爱女烟雨身子半藏着,露了一边的眼神无措,倒是顾南音,垂目低头不语,看都不看他一眼,身周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气息。
    梁东序心里一咯噔,几分惶恐爬上心头,没来由地打了个哆嗦。
    那一晚阮庸送了鞋袜之后,他跑去梅庵严家顾南音的床上卖小可怜儿,都说到当外室了,娘子还是没松口。
    他前几日果真自掏腰包,在梅庵对过买了间宅子,想趁着政务不忙的时候便来伺候娘子。
    谁知今日大朝会,顾以宁告了假,他着人打听,才知道他们往广陵去了,可把梁东序委屈坏了:这显然不拿他当一家人。
    索性今儿没什么政务,他便直接领着人往广陵赶,午饭晚饭都搁下了,才勉勉强赶到,似乎还赶上了个棘手的时候。
    罢了,先不管娘子高兴不高兴,先将事儿解决了再说。
    梁东序转开视线,往车下跳去,自有人围簇上来,他冷冷道:“请裴老夫人下车。”
    跪伏在地的百姓们依约有些骚动,便是顾南音都生了几分疑惑:晨起,干娘犯了头疾,直晕的站不住脚,这才没请她一道来,梁东序倒是能耐,将干娘带到了广陵。
    这样也好,说千到万,都不如严恪的遗孀说一句来的直接。
    裴老夫人今晨的确是犯了头疾,好在吃了汤药缓了过来,恰逢陛下驾临,说了没几句话就要往广陵去,裴老夫人左思右想,还是随着一道来了。
    她从后面的一辆车驾上下来,由侍婢们扶着,手里拄着一柄鸠杖,面上沟壑万千,眉眼却肃穆,往下方那些严氏宗族之人偷偷抬起的面庞上,一一扫过去,眼风凛冽。
    说起来唏嘘,裴氏不过五十有三的年纪,却瞧上去有如七十许人,全因这九年在海边艰难度日,海风如刀、岁月如剑,生生将她折磨成了如今的老态。
    好在除了脑疾以外,她身子骨尚算强健,此时早知下方的状态,心中这九年的冤屈益发难耐,听见陛下唤,这便缓缓而出,向着人群里拄着杖慢慢走过去。
    人群自发地为她挪开一条通道,身子在地上跪着,可却都不由自主地向走过去的裴老夫人看过去。
    这就是当年广陵首屈一指的贵夫人啊,今日却老态龙钟、甚是苍老的模样。
    当年裴夫人虽出门交际并不多,可广陵年年的元日、春日、花朝节,她都是要露面的。另有一年广陵地动,也是裴夫人亲领着众多严氏的女眷,在东莞码头的粥棚施舟,几乎老一辈儿的百姓们,都见过她温温柔柔的气度形貌。
    今日再见,人人心头都涌过一些不明的遗憾惋惜意味来。
    裴老夫人却并不在意这些目光,她的鸠杖在地上点出沉稳的闷声,直走到了孙女干女儿的身旁,才缓缓停住。
    顾南音低低唤了一声干娘,同烟雨一左一右的扶住了她,再听得内侍的一声高唱,众人才都站了起身。
    梁东序随后走了过来,自有人递上宝椅,他说不坐,倒问了一句顾南音,叫她坐下。
    顾南音无声地白了他一眼,梁东序这便消停了,坐在了椅上,静听裴老夫人开言。
    “严方谨,倘或老身没记错的话,你乃是我家老太爷隔房堂兄的二子,当年我严家犯案当晚,我家老爷恳请你陪同他进金陵鸣冤,严方谨,你还记得你是如何做的么?
    严方谨垂手站在前列,只觉得后颈湿了一片。
    若只是这严家祖孙来,他怎生都要带着族人将这财宝留下一半来,宗法大于国法,他严氏人多势大,纵是广陵知府都奈何不了他们。
    可万万没料到,这严家九年前明明是犯下了滔天的贪墨巨案,为何九年后的今日,竟有天子保驾护航,亲临小小广陵。
    此时此事到底是难办了几分,严方谨垂着手,声音里隐约有几分战栗:“嫂夫人骤然问起九年前之事,弟弟一时想不起来了……”
    裴老夫人眉眼倒竖,一把鸠杖拿起又落地,显是回忆往事,气愤到了极点。
    “那晚,你以姨娘要生产的理由,拒绝了我家老爷的恳请,其后更是躲到宝应去,可当真是同宗同族的好弟兄!”
    “八年前,老身领着二弟的一双遗腹子,流落在山东,来来回回往你这里寄了数二十封信,了无音讯啊!严方谨,你敢说你一封没收到?”
    严方谨一时无言,倒是一旁的广陵知府尤清全战战兢兢地说道:“裴老妇人,当年严方谨的确收到了您的来信,悉数送到了本官这里……”
    在场的百姓闻言,都有些骚动起来:此人当真卑鄙!
    尤清全看着一旁稳坐宝椅的陛下,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告罪道:“严老爷当年虽获罪,却曾为修缮广陵数千民居,臣于心不忍,便将这些信件隐匿了下来,只命人送去了六十两纹银……陛下恕罪啊。”
    梁东序摆了摆手,叫他起身:“有情有义,朕赦你无罪。”
    尤清全大喜,也由陛下的这一句话里瞧出了风向,这便厉声喝问严方谨,“严方谨,严家的家产该由严家人处置,这两日,本官数次责令你收手,你都置若罔闻,当真令本官痛心疾首。”
    严方谨以及身后数人都只觉大势已去,纷纷跪地颤抖。
    裴老夫人长叹一声,怒斥严方谨:“当年老身向你去信求助,万没料到你非但不伸出援手,竟还向官府告发,卑鄙。”
    她顿了顿,又向尤清全躬身致谢:“尤明府的六十两纹银,当年老身便收到了,这些银子悉数用在了一双小儿女身上,可惜终究回天无力……还是多谢明府大人了。”
    事到如此,倒没什么可说可辨的了。梁东序的视线缓缓掠过这些贪婪无厌之人的脸,缓缓道:“严恪之女严漪漪,招赘女婿在家,承继家业,无可厚非,你这老儿当真可笑,何为外姓人?何为外姓人的血脉?爹爹的血脉亲近,母亲的血脉就不亲?歪门邪道!”
    他冷冷出声:“将这个严家宗族的族长以及他的附庸全拉下去,痛打五十大板!”
    御前护卫持刀上前,将这几人纷纷拖拽而下,这几人在陛下面前连冤都不敢喊,面如土色地被押了下去。
    严家的领头人被拉了下去,哪些随之而来的严家族人个个都不敢吭声了,梁东序站起身,看了看高墙内那个硕大的宝箱,又看了下方站的密密麻麻的广陵百姓,最后才将视线落在烟雨的面上。
    烟雨安静地站在娘亲和顾以宁两人的中间,稚柔的面庞上有几分委屈。
    身怀宝藏,难免招来恶狼狼,总要想个过明路的稳妥法子才是。
    梁东序心中有了主意,高声道:“裴老夫人、严烟雨听旨。”
    裴老妇人和烟雨对看一眼,这便都安静接旨。
    广陵的数万百姓也都安静下来,天地间一片寂静,只听得陛下嗓音清朗,将此宝藏的归属说的明白。
    “九年前的盐务贪饷案尚未分明,严恪的家产按例充公,收归国库所有。钦此。”
    广陵的数万百姓骚动起来,都只觉得唏嘘:这一场闹剧闹下来,竟然两方都落了个空,最亏的,还是严家这一对老少。
    陛下的旨意下达,广陵知府尤清全立时叫人将百姓驱散了开,前后不过小半个时辰,整个东关码头已然空空荡荡,只剩下严家几位了。
    烟雨和裴老妇人倒还能经受住这个结果,顾南音却委实按耐不住可,看了看梁东序,到底还是问出了口。
    “……陛下,敢问为何要将严家的家产充公?退一万步讲,严恪有罪,可九年前已然罚没了所有家产,诛连了三族,如何连今日的宝箱都要收归国有?严家族人妄想侵占严家的家产,莫非您……”
    她的最后一句话没有说出口,可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在场四人都是自家人,烟雨和裴老夫人虽知顾南音素来是个爽直的性子,可万没料到她竟然能直言问出质疑。
    因此,除了顾以宁站在一旁,清穆眉眼间略有笑意以外,烟雨和裴老夫人的面上便都显出了诧然之色。
    梁东序感觉到了被揣测的委屈,俊秀的面庞上破天荒地笼上了一层薄怒,薄唇抿了一线,眼睛紧盯着顾南音,似乎动了气。
    顾南音没觉得自己问错了,只平静地与他对视。
    就在现场情势冷到极点,都在等待天子之怒时,忽听得梁东序缓声道:“严烟雨听旨。”
    烟雨茫然而无措地看着梁东序,他冷冷道:“此宝藏运抵金陵龙潭宝库,由亲卫军看护,待严烟雨出降时,悉数以嫁妆之名义归于她的名下。”
    烟雨和裴老夫人都吃了一惊,顾南音张了张口,眉眼间显出了几分歉疚之色。
    梁东序紧紧望住了顾南音,眼底渐渐浮泛起了一层浅浅的水意,他强撑着,冷冷看向烟雨和顾以宁,道:“我同你们娘亲生了气,眼下是呆不住了,谁跟我走?”
    裴老夫人在一旁看明了情势,一时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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