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宅里传来士兵们的狂笑声和男男女女的哀求声,以及那些价值千金的东方瓷器被打碎的声音。这些笨重且脆弱的宝物无法搬运,于是已经陶醉在杀戮和破坏带来的快感当中的士兵们就把它们打得粉碎。珍贵的挂毯上沾满了原主人的鲜血留下的血点,它们的价值也因此大大减损了。
    一扇窗户被人从里面推开,窗户里露出一个西班牙士兵大笑着的脸,他伸手一挥,将无数的纸片朝着窗外洒去。一张张白纸在空中飘荡着,如同下了一场文件构成的大雪。
    伍长从泥地里捡起来一张落下来的文件,虽然上面已经沾满了泥水,但依旧可以看出来这是一份借据。很显然,士兵们和他们的债主之间的债务,已经一笔勾销了。
    街上的枪声像是夏日雷雨天气落在地上的雨点一样,每一分钟都变得更加浓密,可怕的嘈杂声和尖叫声像是不祥的乌云一样,在城市里四处飘荡着。浓烟和烈火正在四处扩散,城市里的街道上到处可见兴奋的西班牙士兵们拖动着今天白天还不可一世的城里显贵的尸体。这座城市里的每一条街道,每一个广场上都堆满了尸体,他们的衣服被扒得精光,任何值钱的物品都已经被贪婪的西班牙人搜刮干净。而在那些冒着浓烟的建筑当中,尸体的数量比外面更多,这些建筑已经变成了它们之前住客们的墓地,或者更形象的说,就像是古希腊人举行火葬仪式时候的柴堆,到不了明天早晨,那些残垣断壁里能找到的,就只剩下几根烧的焦黑的骨头了。
    从如今还有声息的窗户里,时不时地就朝外摔出来一具面目狰狞的尸体,有的是完整的,而大多数被扔出来的,不过是尸体的一部分罢了。无论是尊贵的,富有的,抑或是低贱的,贫穷的,每一个安特卫普的市民,都难以逃脱降临在他们头顶上的噩运。
    空气中弥漫着焦味和烟气,城中著名的安特卫普大广场,也许是整个西欧最有名的商业中心之一,如今已经被彻底毁坏了。市政厅,安特卫普大教堂以及五座精美的商会大楼都在燃烧着。这些华贵的建筑,是爱攀比的安特卫普市民们花费巨资建造完成的,可如今,明亮的火焰正在它们的屋顶上跳动着,那些昂贵的木料都化作了空中飘荡的飞灰,把广场中央喷泉的白色大理石都染成了灰黑色。
    大广场连同周围的建筑上,一共安放了三百多尊圣母雕像,在圣母慈悲目光的注视下,无数的尸体被扔进了广场中央喷泉的喷水池里,很快水池里的水就被鲜血变得浑浊不堪。火焰从每一扇窗户里探出头来,沿着墙壁飞快地爬行着。
    这座城市的毁灭者们,这些新时代的哥特人和汪达尔人,此刻却都因为这座城市的毁灭而兴高采烈,他们的身上装满了沾着血的金银,那是他们为西班牙国王服役二十年都无法得到的巨额财富。
    在西班牙人的欢呼声中,大教堂的柱子和墙壁肉眼可见地变形了,像是一个喝的酩酊大醉的醉汉一般,高耸入云的塔楼先是左右摇摆了几下,随即垮塌了下来。塔楼顶上的十字架落了下来,在广场上像是犁耙一样拉出一道长长的沟壑,一直冲到喷水池前方才停了下来。随着教堂的垮塌,冲天的烟尘终于彻底遮蔽了月亮的光华,这座被誉为“尼德兰的明珠”的名城,在三百尊圣母像的见证下,彻底沦为了人间地狱。
    第175章 出逃
    在这场被称作“西班牙狂暴”的暴行发生之后第二天的下午,一位风尘仆仆的信使骑着马冲进了布鲁塞尔总督宫的大门,他的身体因为长时间骑在马上而变得僵硬,甚至需要前院里的仆人撑着他的胳膊,将他从马背上扶下来。
    安特卫普加急传递来的快报被送进了女总督的办公室,三分钟之后,从办公室里传来了召见顾问的消息。而当女总督的顾问们纷纷抵达宫殿的时候,安特卫普彻底毁灭的消息已经在布鲁塞尔城里不胫而走。
    从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尼德兰的明珠”所遭遇到的劫掠和破坏,只有诸如阿拉里克焚毁罗马城或是拉丁人洗劫君士坦丁堡这样的暴行可以相提并论。根据信使所送来的消息,整座城市已经沦为一片火海,所有的大型商业和行政建筑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破坏,而整座城市的上层阶级已经被一扫而空,普通的民众也伤亡惨重。
    即便是再迟钝的人,现在也能够清晰的意识到,尼德兰的局势已经跨过了某种不归点。如果说在安特卫普被毁灭之前,西班牙王室和尼德兰贵族同盟之间还存在着某种和解的可能,那么在这一天之后,这种微弱的可能性也就彻底烟消云散了。这场战争注定要以一方的彻底屈膝投降为代价,在山穷水尽之前,任何一方都不太可能再做出争取和平的尝试了。
    在总督宫的会议厅当中,那份从安特卫普快马加鞭送来的加急快件,被会议桌边上的顾问和大臣们传阅了好几圈,即使连他们当中最为强硬的代表,也因为文件中所写的内容感到不寒而栗。快报当中详细描述了失去理智的士兵们在城市里的暴行,那些描述令最为冷静的政治家读来也要感到浑身发冷。
    在尼德兰的十七个省当中,北部的七个省如今正处在尼德兰贵族同盟的控制之下。新教徒在这七个省份占据绝对的优势,在这些省份当中对于西班牙统治的反感程度也来的更高。而南部的十个省,即千年前罗马帝国的比利时行省,一直以来都是全欧洲最富庶的所在之一,这里的天主教会虽然也收到了宗教改革运动的严重冲击,但依旧保持住了它的统治地位,西班牙在这里的统治也比北部要显得稳固许多。
    安特卫普的驻军,对城市当中的天主教徒和新教徒实施了无差别的掠夺和屠戮,无论是城中的天主教教堂还是新教教堂,西班牙军队破坏起来都没有丝毫的心理负担。这样的疯狂举动已经无法用宗教的理由来解释了,对于尼德兰人而言,这样的暴行只能够有一种解释:西班牙军队已经把尼德兰的人民当成了自己的敌人。
    在会议上,女总督的顾问德·马蒂斯男爵强烈要求对于当地的驻军予以严惩,首先需要采取的措施,就是对第一军的高级军官全部予以逮捕。在他看来,如今只有用那些罪魁祸首的脑袋,才能平息南尼德兰将要因为这场事件而产生的复仇情绪,这种情绪如果处理不好,就要“动摇尼德兰总督府的统治根基”。
    尼德兰的女总督用一种忧伤而无奈的眼神回应了她的首席顾问,这些日子里接踵而至的坏消息已然令她疲惫不堪,据说女总督已经向马德里的国王陛下递交了辞呈,但截至目前并未得到回复,很显然目前没有任何人有能力或是有意愿接受这个烫手山芋。
    “您知道的很清楚。”女总督刚刚从感冒当中痊愈,因此她的声音显得十分沙哑,好像是在用锯子锯木头时候发出来的声音似的,“我没有权力这样做,我只掌握尼德兰的民政权力,尼德兰驻军的指挥官是阿尔瓦公爵,他只对陛下负责。”
    “我倒是可以给陛下写信提出我的建议,可我们都知道这已经来不及了。”女总督轻轻咳嗽了两声,她看向坐在桌子另一侧的城防队长,“消息已经在城里扩散出来了,是吗?”
    城防队长的脸皱成了一团,“我正要向您汇报这件事情呢,夫人。今天傍晚的时候,安特卫普遭到洗劫和屠戮的消息,就已经在城里传开了,根据我的探子传回来的消息,许多市民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表现的十分不理智,有许多人发表了一些偏激的意见,同时也不乏有野心家或是北方的探子接机造谣生事,煽动人群。我想我们有理由开始对局势的剧烈变动做相应的准备,据说在一些十字路口,市民们已经开始构筑街垒,很可能我们将要面临一场巨大的暴乱。”
    “您和您的人有信心维持住布鲁塞尔的秩序吗?”女总督问道,然而她脸上的表情清晰地显示出她已经知道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正像女总督所预料的那样,城防队长不情愿地摇了摇头,“虽然我不愿意承认,夫人,但是事实就是我们极度缺乏资源,我手下只有五百个人,而我们所面对的是一个充满敌意的城市,这城市里有足足二十万人,在今天的消息传出之后,这二十万人都是我们的敌人。我的五百人只能暂时维持总督宫附近的安全,但是一旦那股浪潮向这里奔涌而来,那么我的人是完全没有能力阻挡他们冲进这座宫殿的。”
    女总督在椅子上神经质地颤抖了一下,她用手紧紧的抓住了椅子的扶手,“那么对于我们如今所面临的这种麻烦的局面,您有什么好的建议吗?”那声音里带着遮掩不住的恐惧。
    “如果您要问我的话,夫人,我建议您……”
    “不,不,别在这里说。”德·马蒂斯男爵不安地打断了城防队长的话,“我想您应当把您的建议单独告诉殿下,这些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毕竟人人都清楚,总督府的漏洞比筛子上的还要多。”
    “好吧,好吧。”女总督站起身来,“队长先生,请您跟我来吧,我们去我的祈祷室说话。”她朝着德·马蒂斯男爵招了招手,“还有您,男爵先生,您也来。”
    在众人含义不同的目光注视下,三个人走出了会议室,他们穿过整个总督宫,来到女总督平日里生活的区域,进入了殿下的祈祷室。
    女总督走到房间内侧的神龛前,朝着里面的圣母像低了低头,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无论您有什么计划,先生,您现在都可以说了,但愿圣母保佑,您的计划能够成功。”
    “如果我处在殿下的地位的话……”城防队长小心地选择着自己的措辞,“我会暂时离开这座城市一段时间,去西边做一次小小的旅行。”
    “去旅行?”女总督问道,“那么旅行的目的地是哪里呢?”
    “我想殿下应该去图尔奈,那里的圣母像大教堂非常有名,您可以去那里为陛下的健康和国家的安宁祈祷。”城防队长说道。
    “还因为阿尔瓦公爵的司令部就设在那里。”德·马蒂斯男爵在一旁作了补充,“那里有两万名西班牙军队,殿下在那里会非常安全。您也可以借此机会和阿尔瓦公爵面谈,如果南尼德兰局势彻底崩坏,那么他的十五万大军就会陷入腹背受敌的窘境,他对于这种情况想必也绝不会坐视不理。”
    “把尼德兰的首府留给这些叛逆?”女总督听上去颇为不满。
    “恕我直言,殿下,这座城市已经是他们的了,您救不了这座城市了,您只能救您自己。”
    “也许您说得有理。”女总督开始变得有些犹豫,“可是您打算怎么撤走全部的政府雇员和效忠者?光是要收集到足够的马匹和车辆就需要好几天的时间,可您刚才也说了,一场暴乱已经迫在眉睫!”
    “或许……我们用不着撤走所有的人。”德·马蒂斯男爵莞尔一笑。
    女总督惊讶地打了一个哆嗦,“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殿下,正如您刚才所说的那样,我们没有足够的资源供所有想要离开的人离开,城里的暴民也不会给我们足够的时间……如果我们硬要带上他们,反倒会打草惊蛇,到那时候您想要离开,恐怕就不是那么容易了。既然那些人注定无法离开,那么不妨让他们为您充当掩护,也算是用光了他们最后的利用价值。”
    “这也是您的意思吗?”女总督瞟了一眼城防队长。
    “正如德·马蒂斯男爵说的那样,要保证您的安全,最好的方式就是由我护送您悄无声息的离开。我们只需要一辆马车,您,男爵先生和您的女官长德·卡瓦耶罗夫人坐在车里,由我来驾车,我的一位最忠诚的下属将坐在我的身边,没有人会想到您是这辆马车里的乘客。如果我们现在走,还能在暴民们封锁城市之前出城,那么明天这个时候您就到了图尔奈的大军那里,安全地身处您的朋友们之间。”
    “那么还留在城里的人呢?我的那些忠实的顾问,为西班牙效力的官员,还有他们的家眷,这些人该怎么办呢?他们身上会发生什么?”
    “我建议您不要去深究这个问题,归根结底,保护您的安全是我们最重要的目标。”城防队长咕哝道。
    “另外还有一点,殿下。”德·马蒂斯男爵凑到女总督身边,城防队长识相地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们,“外面的尼德兰人很愤怒,您无法否认,我们的军队向他们欠下了血债,而这笔血债必然要用鲜血来偿还……如果他们在明天的暴动里满足了自己的报复欲望,对于我们留在城里的这些人的脑袋感到心满意足,那么我们就保留了一线让局势降温的可能。如果我们救不了这些人,至少可以让他们死的更有意义一些。”
    女总督似乎终于被说服了,“那我们几点钟动身?”
    “现在,殿下,就是现在!”城防队长说道,“我让马车在花园出口那里等候,十分钟以后您,德·卡瓦耶罗夫人还有男爵先生顺着暗梯就可以下到那里。”
    “现在就走?”女总督大张着嘴巴,“必须这样吗?”
    “必须这样,殿下,时间是我们的朋友,或者说,是我们唯一的朋友。”
    女总督犹豫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雷厉风行的城防队长立即转身出门,去找等候在走廊里的一位心腹布置相应的事宜。
    五分钟之后,城防队长下楼来到他向女总督提过的花园入口处,他已经换上了一身旅行马车车夫常穿的粗布斗篷,头上戴着卷了边的帽子,他的手里提着一个灰黑色的包裹。
    一辆四轮马车已经在那里等候了,马车是那种常见的用来进行旅行的驿车,上面没有画上任何的家徽,也没有豪华马车上常见的装饰。拉车的是一匹棕色的德国马,个头颇为雄壮,但显然已经有了年纪,一眼看上去就是那种驿站用来打发旅行者用的中下等马匹。没有人会认为这辆马车的车厢里,坐的是尼德兰的女总督,查理五世皇帝陛下的私生女。
    那个在走廊里领受命令的军官坐在车夫的位子上,他与城防队长一样,换上了一身下层阶级常穿的粗布衣服,嘴里还叼着一个烟斗,看到城防队长出现,他连忙挪动位置,给队长留下一半的座位。
    城防队长解开包裹的系口,从里面掏出四把装好了火药和铅弹的手枪,以及两把出了鞘的利剑。他将两把手枪别在自己的腰间,一把利剑放在自己身后的座位上。
    他在座位上坐好,将剩下的两把手枪和一把剑递给了身旁的军官,对方也同样如法炮制地放置了这三样武器。
    又过了几分钟,德·马蒂斯男爵出现在出口处,他挽着女总督的胳膊,而德·卡瓦耶罗夫人就跟在他们身后。三个人都没有携带任何笨重的行李,哈布斯堡家族在尼德兰的掌权者唯一从这座象征着西班牙统治的建筑里带出来的,是德·卡瓦耶罗夫人手里捧着的一个巴西香木材质的首饰盒,里面放满了价值连城的宝石和珍珠。
    “请上车,殿下,请快快上车!”城防队长催促道。
    三个人迅速地挤进了马车,走在最后的德·马蒂斯男爵从车厢里面将车门关上。
    “请把窗帘放下。”城防队长对着车厢里说道,窗帘立即被放下了,如今任何人也难以窥知马车当中乘客的真实身份了。
    城防队长放开了缰绳,用鞭子朝着马的屁股用力地抽了一下,那匹马不情不愿地开始朝前跑了起来。
    马车从宫殿花园一角的一扇小角门里驶了出去,车上挂着一盏明亮的马灯,照亮了前方空无一人的道路。
    虽说道路上并没有看到人,但从窗帘的缝隙当中朝外看去,一场风暴的迹象已经非常明显,道路两旁被人挖出了两道小腿深度的壕沟,路上的铺路石许多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让车轮每隔一段时间就因为地面上那些新产生的坑坑洼洼向上弹起或是朝下落去。路边上商店的招牌也都已经被撤除,毫无疑问这些木板和铺路的石头,等到第二天天亮时就会变成各个十字路口阻碍军队行进的街垒。
    马车没过多久就抵达了尼沃诺城关,从这里出了城,就能够径直驶上通往图尔奈的林荫大道了。
    在这里,旅客们遇到了今晚旅行当中所遇到的第一个麻烦:几个穿着破破烂烂的人正手持火把,把守着路口,火光照亮了他们狰狞丑陋的面容,在马车上的乘客看来这些人无异于一群土匪,事实上也许这正是他们的真实身份。在这样席卷王国的浪潮当中,从古至今都少不了希图浑水摸鱼之徒。
    “站住,是什么人?”那群人看到了靠近的马车,冲着马车大喊了起来。
    “是去蒙斯的驿车。”城防队长回答道。
    “把车停下,把车门打开!”领头的那个人一把抓住了辕马的笼头,“我们没弄清楚车里坐的是谁之前,什么马车都不能通过!把车靠边停好,不然我们就给你们的马开膛破肚。”
    那人的一个同伴走上前来,伸出手就要将车门拉开。
    城防队长朝着自己的手下使了一个眼色,他将手里的鞭子用力一挥,狠劲抽打在那匹马的身上,吃痛的辕马猛地蹦跳了起来,将那个用手拉着笼头的领头者撞倒在地,他手里拿着的提灯落在地上滚了几圈,很快就熄灭了。
    与此同时,队长身边传来一声如同重锤敲击一般的枪声,他的手下朝着那个将自己的手已经凑到车门把手前的倒霉鬼放了一枪,那人一声都没吭就倒在地上不动了。
    缰绳被彻底松开,那匹马狂奔了起来,车轮猛地颠了一下,显然是从某个人的身子上压了过去。
    马车冲出了城关,随即驶上通往图尔奈的林荫大道,朝着西边疾驰而去。
    第176章 天翻地覆
    女总督在离开自己的房间之前,在梳妆台上给依旧留在城里的官员和顾问们留下了一封几行字的短信。晚上十一点钟,当女仆按照平时的时间表来为女总督更衣时,她惊讶地发现房间里空无一人,而梳妆台上放着一个封了口的信封,上面的火漆印是女总督的纹章。
    女总督出逃的消息立即被通知了此时还在会议室里的十几位顾问和官员,他们已经因为女总督的长时间离席而感到有些不安,得知这个噩耗,顿时有五雷轰顶之感——他们已经被女总督和西班牙政府无情地抛弃了。
    总督宫里的会议就这样草草结束了,参加会议的人各自回家,去寻找出城逃亡的门路。自然而然地,这个消息也就立即不胫而走了,毕竟所有人都明白,女总督的出逃预示着即将到来的可怕风暴,而每个人都有几个相熟的朋友和亲戚要通知,于是这消息很快就像是插上了翅膀一样,传遍了城市的大街小巷。
    1557年3月1日的晚上显得异常安静,天空中没有一片云彩,空气中亦无一丝风的流动,星辰在蓝黑的的苍穹上闪烁着。然而隐藏在这令人意外的平静之下的,是正在积蓄着力量的巨浪。在这静谧的夜晚,革命并没有休息,它只是暂时收回自己的拳头,但这仅仅是为了在下一次出拳时能够更加有力。就像海啸到来前,港湾里的潮水总会向深海退去,这种退却越明显,后面袭击港口的巨浪就会越猛烈。
    当3月2日的太阳升到空中,重新将城市照亮时,摩拳擦掌的市民们惊讶地发现,西班牙在城里的统治机构并不需要他们来推翻,就已经自行瓦解了。官僚机构的大楼已经空空如也,之前无数官僚涂写过的文件像是垃圾和废纸一样,被随意地扔在走廊里。而城防队伍里的士兵们,大多在昨晚得知女总督已然出逃的消息之后就作鸟兽散了。
    如今西班牙国旗依旧在屋顶上飘扬的建筑,就只剩下位于城市中间的总督宫了,一只瑞士卫队依旧保卫着这座宫殿,就好像是什么事情都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这些忠诚的雇佣兵们,以他们对于雇主的忠诚而闻名于世,当西班牙军队已经消失无踪的时候,他们依旧在岗位上履行着自己的职责,正如他们的后辈在1792年为已经前去国民议会避难的路易十六国王保卫着杜伊勒里宫,最终全部牺牲一样。
    女总督手下几个来不及逃离布鲁塞尔的顾问正在这座宫殿里避难,其中就包括那位曾经称尼德兰贵族们为“乞丐”,又在海牙的战事当中出了大丑的德·巴利蒙先生。作为整个尼德兰最受痛恨的人物,德·巴利蒙先生不敢冒险穿过市民们在出城路上构建起来的封锁线,于是他只能躲到这座象征西班牙统治的建筑里,寄希望于铁栅栏,石墙和瑞士侍卫兵的长戟能够保住他的性命。
    总督宫里的人都凑在窗前,惊恐地竖起耳朵听着周围的街区传来一声声响亮的钟声和隆隆的鼓声。毫无疑问,市民们正在集结,用不了几个小时,这一切就要以某种方式结束了,对于这座宫殿里的人来说,大概率这个结局对他们而言算不上太好。
    那些曾经深受西班牙王室隆恩的顾问和官员们此刻已经六神无主,他们瞪着空洞的眼睛,像是游魂一样从一个房间毫无目的地游荡到另一个房间。当一艘大船行将沉没时,船上的乘客也正是如同他们现在一样,在甲板上跌跌撞撞,期待着某种奇迹的发生。
    忐忑不安的情绪在宫殿里蔓延着,这座宫殿并非是中世纪时候那种坚不可摧的城堡,它不是一座用于抵抗袭击的堡垒或是一座军营,而是一座为了居住在里面的主人的舒适而设计的建筑。一旦外面的市民开始进攻宫殿,那么指望这座宫殿能够守住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这场斗争尚未开始,可它的结果已经注定。
    鼓声,吼声和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轰鸣声,从四面八方朝着宫殿涌来,转眼之间,成百上千个律师,商人,学徒工和杀猪匠,手里拿着火枪,长矛和斧头,朝着宫殿挺进,将整座宫殿包围起来,隔着铁栅栏,向宫殿内部发出愤怒的吼声,这是对于接近一个世纪的压迫和掠夺的高声抗议,在哈布斯堡家族统治尼德兰七十余年后,清算的时刻终于要到来了。
    在宫殿正前方的广场上,有一尊查理五世皇帝骑着马的青铜雕像,市民们大逆不道地爬上了皇帝的脖子,在上面挥舞着尼德兰的橙白蓝三色旗,这面旗帜的颜色来自奥兰治亲王徽章上面的三种颜色,因此也被称作“亲王旗”,如今它已经成为了尼德兰反抗运动的象征。
    人群朝着宫殿持续地发出雷鸣一般的怒吼,窗子上的玻璃因为这巨大的喊声而隆隆作响,画廊里挂着的哈布斯堡家族历代统治者的画像似乎也被震动地在墙上瑟瑟发抖。那些生铁制成的栅栏像是核桃薄薄的壳一般,被成千上万的人组成的铁钳轻而易举地夹的粉碎。
    瑞士卫兵们试图反击,他们在宫殿入口前组成一道细细的红线,这是一道面对着海啸的由碎石和树枝草草搭建成的堤坝,转瞬之间就被人潮冲的粉碎,英勇的雇佣兵们被长矛刺穿,又被屠夫们用他们的刀和斧头一阵劈砍,就像是初冬时节被屠宰的牲畜一般,而他们的脑袋就被插在长矛上,被兴高采烈的人群像是节日里的装饰一样高高举着。火枪的子弹和如雨般密集的石头打碎了宫殿的玻璃窗,在走廊里四处乱飞着,又激起一阵惊恐的喊叫声。
    皇家宫殿的大门被撞的粉碎,市民们冲上了宽阔的大理石构成的前厅和台阶,平日里这里只有经过精挑细选的蓝血贵族才能够迈入,而如今那些平日里在这里负责维持秩序的典仪官早已经不知所踪。再也没有人敢于阻挡这股浪潮,它沿着楼梯一路向上,在大厅和走廊之间肆意奔涌着,把挡在面前的一切人和事物轻松地打成齑粉。
    这股浪潮终于抵达了它的目的地:女总督的会议厅。房间的大门被闯入者们粗暴的用斧头砍成了碎片,当市民们涌进房间时,他们看到的是一群脸色惨白的达官贵人们,惊恐地缩在房间的一角,像是患上了热症一般剧烈地颤抖着。
    这些垂头丧气的官员们沦为了市民们的俘虏,他们被像死狗一样地揪着领子拖出了房间,一路上无数的拳头和踢打落在他们身上,有几个人还没被拖出宫殿就已经断了气,而剩下的人都在查理五世皇帝的青铜像前被人砍下了脑袋。他们的脑袋被插在长矛上,在全城游街示众,而那些被开膛破肚的尸体则被挂在宫殿对面一家豪华旅馆的招牌下面,正对着查理五世皇帝那雕像的目光。
    至于那位最受人痛恨的德·巴利蒙先生,被市民们单独抓了出来,有人建议使劲掐他的脖子,让他把“从尼德兰人这里搜刮的黄金都吐出来”。这位女总督的顾问在来尼德兰任职之前只从他的父亲那里继承了一座衰落的庄园,可在任职几年之后他已经拥有了二十万杜卡特的家产,甚至于他在布鲁塞尔城里的整套住宅的墙面上都贴着金色的天鹅绒。自然而然地,德·巴利蒙先生被人掐了个半死,直到他的眼球都要爆出来时,那用力掐着他脖子的铁掌才松了开来。
    “行行好吧,善良的人们,行行好吧……”刚刚一被放开脖子,德·巴利蒙先生就瘫软在地上,他一边剧烈地咳嗽着,一边抱住最近的那人的脚哀求起来,把眼泪和鼻涕都糊在了人家的裤腿上。
    “安特卫普的市民们向你们哀求的时候,你们放过他们了吗?”那人一脚踢在德·巴利蒙先生的胸口上,引来对方一声凄惨的哀嚎,“你在海牙让军队去向我们的同胞开枪的时候,难道你曾经犹豫过吗?”
    “说的对,说的对!”人群高声附和起来,“我们要复仇,我们要为安特卫普复仇!”
    德·巴利蒙先生还想要说些什么,也许是要哀求,也许是要辩解他不过是在服从女总督的命令而已,但那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在如雷声般的怒吼声中,他的声音如图波涛汹涌的大海上激起的一朵小小的浪花,转瞬之间就消失不见了,没有人听清楚他说了些什么,即使听得清楚,恐怕也不会有人对此感兴趣。市民们七手八脚地抓着德·巴利蒙先生的衣服和四肢,将不断尖叫着的德·巴利蒙先生朝着窗口抬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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