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这要搁在从前,王氏早就要发脾气了,可她今天就像失了魂一般,一句话都不说,咬着牙扶着马车站稳后,不等人过来扶她便脚步匆匆往屋中走去。
    顾府的下人从未见过王氏这般,不由都面露惊愕,他们小声问苏妈妈,“妈妈,夫人这是怎么了?”
    可苏妈妈这会哪有心情回答,只留一句“做你们的事”便跟着王氏进去了。
    顾情也连忙跟了过去。
    她对王氏是有感情的,或许是母女连心,或许是因为这些年王氏没有保留的宠爱,让她即使与王氏分开多年也有那份天生的情感在。如今见她这般,她自然无法坐视不管,匆匆追着王氏过去,可她本就体弱,这阵子因为心情不好更添几分病弱,等追到王氏屋子的时候已是气喘连连。
    扶门站稳,她握着帕子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正想抬脚进去,却听里面说道:“夫人这是做什么?”
    “回临安。”
    “现在就走?”苏妈妈吃惊。
    “嗯。”王氏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哑着嗓音应了一声,她昨日才来汴京,本就没什么东西,新买的那些东西还在一旁堆着,她却连看一眼的心情都没有,把东西丢到一旁,她形如枯槁站在原地,余光瞥见身后的顾情,才说一句,“你来得正好,去收拾东西,我们现在就回临安。”
    她实在不想在这个地方继续待下去了。
    只要想到兰因的话,还有她那双漠然的眼神,她就不想再继续待下去了,心里像是被针扎一般,王氏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从那个一向听她话的大女儿那边听到这样刺骨的话。
    偏偏她连反驳的话都说不出,脾气也发不出,只想逃避。
    心里又跟着难受起来。
    她没想到兰因对她的怨气有这么重,这些年,她们母女情分虽然淡薄,但兰因每次见到她都会恭恭敬敬喊她母亲,有时候她头疼难受,她还会亲自在她身边侍疾。
    她以为无论她做什么,兰因都会如此,没想到……
    先前的恐慌再次攫取了她的神智,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除了当年顾情走丢,这大概是王氏生平第一次对一件事无可奈何,她苍白着脸扶着拔步床喘着气,正想坐一会,却见顾情还站在门口,不由蹙眉,“怎么不去?”
    顾情犹豫着没出声,有些话,她其实昨晚就想和王氏说了,如今……怕不说便真的得离开汴京,她犹豫半晌,最终还是抬脚进屋,看着王氏咬唇道:“母亲,我不想回临安。”
    屋中一阵寂静。
    原本在收拾东西的苏妈妈都停下了动作,王氏更是皱了眉,“什么意思?不回临安,那你想去哪?”以为她是怕方家,她勉强温声安慰道,“你放心,方家那边我已经解决了,方淮叶……”
    说到这个名字,她脸上闪过一抹戾色。
    “如果你是担心这个小畜生,你大可放心,母亲早就在临安城布下天罗地网,只要这个小畜生出现,我就要他好看。”
    顾情垂着眼帘看着自己的脚尖,轻声咕哝道:“不是因为方家,也不是因为方淮叶……”
    “那是因为什么?”想到先前铺子掌柜说的那些话,王氏忽然变了脸,“你是为了萧业?!”
    未听到顾情答话,王氏心下一沉,想到昨晚母亲的话,不由厉声质问,“你在萧家到底做了什么,你姐姐和他和离真的跟你有关?萧业为什么要关你禁闭?”
    王氏连着几个问题,声音一句高过一句,顾情被她质问得连辩解的话都说不出。
    还是雪芽过来听到,跪在地上替她辩驳道:“夫人,您误会主子了,大小姐和世子和离根本不关主子的事,主子什么都没做。”
    “那你来说,”王氏怒目,“为什么姓萧的要把她关在屋子不准她出来!”
    这要是从前,王氏自然不会怀疑顾情,如今……想到兰因不同以往的态度,王氏的心里就像是被种上了怀疑的种子,让她忍不住去揣测。
    如果真是情儿做了什么,那么兰因这次对她情绪大变也就有理由了。
    “这……”
    雪芽自然是清楚的,但她怎么可能说?怕主子被夫人厌恶,她只能扯谎,“萧世子这阵子本就神智不清,谁知道他……”她还欲说,却被顾情打断,“和阿业无关,是我,是我大晚上跑到他房中勾-引他!”
    “主子!”
    雪芽惊喊出声。
    可已然来不及,苏妈妈和王氏的脸彻底沉了下去。
    “——你!”
    王氏起身,手跟着高高抬起,似是要朝顾情打去。
    顾情竟也不怕,依旧仰着头抬着脸,“我知道我不知羞耻,您要打就打吧。”眼见王氏神情变幻几番,可抬起的手却始终不曾落下,顾情知她心里还是疼她的,她不由红着眼眶把藏在心里多年的话都与她说了出来,“母亲,这些年,我从未有一天忘过他,我喜欢他,我想和他在一起,我……”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王氏气得浑身发抖,就连声音也跟着一颤一颤的,“那是你姐夫,是你姐姐的丈夫,你……你怎么敢,你怎么能?”
    顾情闻言也白了脸,有那么一瞬间,她心中充斥着羞耻和愧疚,但对萧业的喜欢还是让她看着王氏说道:“可他现在已经不是了,娘,您帮帮我。”她朝王氏膝行而去,两只柔弱无力的双手紧紧抓着王氏的衣摆,那张雪白的小脸就这么仰着泪眼婆娑看着王氏,“我这辈子也没求过您什么事,您帮帮我好不好,您从前不是也想过让我嫁给萧业的吗?”
    “你在说什么混账话?”王氏变了脸。
    脑中却像是被人戳醒了一段过去的记忆,她好像的确有过这个念头……
    那个时候情儿刚被找回不久,她从雪芽口中知晓两人的过往,那会她对情儿充满了愧疚,便想着若是这两人当真情投意合便让他们在一起也无妨,至于兰因,她日后再替她选一门好的。
    她那会是怎么想的呢?
    她想,兰因是被母亲教养出来的千金小姐,什么都会,她想要找一门好的亲事实在太容易了,可情儿不一样,她在外面吃了那么多年的苦,什么都不会。
    可后来萧业不同意,就连她那一向不管事的婆婆也格外反对,母亲更是把她一通训斥。
    她也只能作罢。
    她以为过去那么多年,情儿早就忘记萧业了,那次非要跟着萧业走也只是因为两人从前相依为命,而且她也不觉得情儿会做出败坏门风破坏姐姐婚姻的事,没想到……
    “您知道我成婚前夕有多害怕吗?”耳边忽然响起兰因先前与她说的话。
    兰因成婚前夕……
    王氏记得兰因成婚前一日曾来找过她,她那日说了什么?好像是说“母亲,我明日就要嫁人了,我……”可那会她听说情儿生病,哪有心思理会兰因?匆匆一句“知道了”便直接出去了。
    她那个时候想说什么,是想说远赴汴京害怕吗?
    这些从前被她忽略的事,如今想起就像锐利的刀锋刺得她心痛如绞,她捂着心口,第一次为了兰因泪流满面。
    “夫人!”
    “母亲!”
    耳边听到两声惊呼,王氏昏了过去,在步入沉沉的黑暗前,她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她说的对。
    对她而言,她从来都不是称职的母亲。
    ……
    王氏的昏迷让顾府兵荒马乱。
    苏妈妈又是着人请大夫,又是让人照顾王氏,好歹等大夫看完说了没事,这才放心,让做事仔细的丫鬟在夫人跟前伺候,苏妈妈沉着一张脸走了出去。
    这些年夫人无心管家,侯府中馈移交到了二房那边,她这个管事妈妈也许久不曾动过怒了,以至于许多人都忘了她从前的雷厉风行。
    当年王老夫人怕自己女儿不谙世事,去了侯府会出事,特地把调-教多年的苏妈妈送到王氏这边,其中殚心竭虑,不可谓不深。
    “苏妈妈,母亲她还好吗?”顾情在门口,她不敢进去,眼见苏妈妈出来立刻迎了过去。
    “劳二小姐关心,夫人只是急火攻心才会昏迷,二小姐若真为了夫人着想,日后这样的话还是不要再说了。”苏妈妈形容恭敬,说出来的话却像是扎人的软刀子,直把顾情的脸说得一阵雪白。
    回顾家七余年,第一次被苏妈妈这样不冷不热的训斥,顾情神情惶惶,她在一旁,抿唇不敢语,雪芽却气得出声,“苏妈妈,你怎么敢跟主子这样说话!”
    顾情虽然心里不好受,却还是立刻轻斥出声,“雪芽……”
    雪芽却未理会顾情,依旧叉着腰,一心为自己主子抱屈,“夫人出事,主子是最担心的那个,您再如何也不过是个奴婢,有什么资格训斥主子?”
    雪芽是跟着顾情后来进府的。
    她到侯府的时候,苏妈妈脾气已收敛许多,便也不知她从前那些“风光伟绩”,对她而言,苏妈妈不过是个一脚踩进棺材的老虔妇,顶多得夫人信任一些,可再信任,那也是下人。
    怎么能和主子比?
    苏妈妈连与她辩驳都懒得辩,目光冷淡看她一眼便发了话,“来人,把这个满口胡话,不知尊卑的东西拉出去鞭打三十,再找个人牙子发卖了!”
    话音刚落便有腰圆臂粗的妇人上前拿人。
    “你们敢!”雪芽瞪圆眼睛,尤不敢信,直到被人拖着出去才觉后怕,她连忙朝顾情呼救,“主子,主子救我!”
    顾情也变了脸,她看着雪芽被拖出去,忙转头和苏妈妈说,“妈妈……”
    可她才喊出两个字,便见苏妈妈跪在她跟前,“老奴未和您商量一声就处置您的人,实属不该,可此贱-奴为您要仆,不仅不替您的名声着想还屡屡撺掇,如今害得我顾家离心,这样的下人若继续留在您身边只会祸害无穷!”
    她说完一叩首,“若二小姐觉得老奴做错了,尽管责罚,但就是拼了这条老命,老奴也不能再让这个害人的东西继续跟在您身边。”
    顾情看了看跪在面前的苏妈妈,又看了看被人拖走的雪芽,最终只能红了眼眶,什么都说不出。
    *
    兰因不知道顾府发生的那些事。
    王氏走后,她便一个人坐在屋中,起初是想继续看书的,但翻开才觉实在看不下去,索性也没难为自己,就这样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屋中,看着外头云卷云舒,又见落日余晖铺照整个天地。
    她的情绪若说一点起伏都没有,自是不可能的。
    她终究还是个人,是人就不可能对这些情感一点感觉都没有,萧业的背叛和冷漠都让她当初神伤了几年,更不用说这连带着血脉的亲情了。
    即使她每次与自己说,就算没有亲情也没什么,她有外祖母,有时雨停云,如今她还有了齐祖母有了齐豫白。
    但亲情这东西怎么说呢?
    你不提起的时候尚且相安无事,可一提起,总是难免有所波澜。
    还好。
    纵使再起波澜,她也不会像从前那样难过了。
    眼见艳丽的晚霞从天空一点点逶迤开来,犹如少女脸上好看的胭脂,点点金光照得人心头都舒展了不少。
    听到身后门开,她也没有回头,只当是停云进来了,直到肩膀被一只温热且极具安全感的大手握住,兰因方才回头,瞧见那张熟悉的清隽面容时,她笑道,仍是那副没有阴霾的模样,“你来了。”
    “嗯,才下衙。”
    齐豫白说着把手中拿着的一个还冒着热气的油纸包递给她。
    兰因有些惊讶,“这是什么?”味道很香,应该是吃的,只是不知道是什么吃的,打开一看才发现竟是一张肉饼,许是刚从油锅里出来,还冒着热气。
    “怎么给我带这个了?”她有些好笑。
    “不喜欢?”齐豫白蹙眉,“我记得你从前喜欢的。”
    “嗯?”兰因反而有些疑惑,略一想才记起来,大概是有一回给表哥他们送东西的时候瞧见他们手里拿着肉饼吃得很香,她从未吃过这样的东西难免多看了几眼,那会表哥问她要不要也来一张,她不敢要,心里却是心动的。
    没想到他会知道,更没想到他还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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