怔愣看去,张矩只着一身青衣,摘冠脱甲立于廊下,嗓音低沉:“你到底想怎么样。”
    眼角骤然一阵酸楚,对上张矩的视线,只见他立刻移开,越过我看着身后的谢宁,屋外传来一道咒骂的女声和婴儿啼哭。
    大概是张矩的人控制住了谢怀姝。
    谢宁的笑声在我耳边响起:“陛下如此守信,只手空拳地倒叫宁不习惯了。”
    “我对天下江山没有兴趣。”
    “既然不要江山,又对财富、名望无感,那还有什么?”张矩垂着眼,语气淡漠,抬头望来,看着我突然柔和了眉眼,“莫不是,要的美人?”
    谢宁闻言放声大笑,我只感觉那剑刃离我又近了一寸,慌神间不自觉攥住垂落在手边的羊脂玉。
    “我若是要美人,八年前还有你张平寅什么事?”谢宁把下巴搁在我的肩头,幽幽开口,像一条在我背后缓慢爬行的毒蛇。
    “陛下应当知足,毕竟当年只是代兄求娶,最后得以抱得美人归,陛下偷着乐吧。”
    闻言我与张矩皆是一惊,我是迷茫,而他确实惊慌的神情,只此一瞬又迅速镇定:“你无非就是想挑拨离间,与公子明、公子路一丘之貉,何必装的一派众人皆醉。”
    我尚在糊涂,谢宁攥着我的胳膊将我一把拽起,踉跄几步堪堪站定。
    “休要把我与之相提并论,明帝一脉就是乱臣贼子,我谢家满门忠心却被你们绞杀流放,这不是恼羞成怒是什么?
    “我苟且偷生这许多年,不过是为了肃正国之血脉回归正统,洗刷我氏族冤孽罢了,你们鸠占鹊巢在先,就算负荆请罪万千穿心也不为过!”
    眼看着谢宁情绪愈发激动,我不自觉地将脖颈往后仰,屏住大气不敢呼吸。
    似是察觉到我的紧张,谢宁稍微放开我一点,平复了怒火,声音又变得清润起来。
    “看样子我们皇后娘娘并不晓得自己的婚姻是如何被摆布的呢”
    话音刚落,只见张矩跨入屋内,眼眸眯起,言辞冷厉:“成王败寇,你不会不懂得这个道理吧。”
    “娘娘快劝劝的陛下吧,这种时候还在激怒我。”谢宁携着我后退两步,“看样子你在他眼里并没有那么重要啊”
    张矩手握成拳,闭上眼缓和怒气,但拨弄着羊脂玉扳指的频率之快暴露了他内心的燥郁:“谢宁,你我之间的愁怨与幼子弱女无关,你跟在安王身边多年,这么做倒显得河西豪迈爽朗之风有待商榷了。”
    谢宁倒是没恼,笑着应和张矩的话语。
    “宁不过将死之人,只是死前还望陛下为宁解惑。”
    张矩皱眉,只听谢宁缓缓道:“你究竟从何时探知到了我的预谋?你素来不喜阴阳卜卦只说,是我想的那样吗?”
    我听得一头雾水,看向张矩——我其实也很想知道,从南巡回来起,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那些摸不着头脑的话语,突如其来的人和物,好像桩桩件件不禁让我怀疑他的内里。
    “你已死罪难逃,有时候难得糊涂总比时刻清醒更快活。”张矩的回答摩棱两可,他并没有看着谢宁,而是一眨不眨地看向我,仿佛这句话是对我的警醒。
    可是我的糊涂,何尝不是因为他的蒙蔽所带来后的痛苦呢?
    最后一刻,是谢宁在我耳边的话语,让我的心内石破天惊般地激荡,直灭命门。
    “百凤止于桐枝,钱塘水漫东宫。钱唐有女凤命紫微,得此女者得天下,这句话当年名动洛阳城,明帝迷信,遂引得公子争相求娶。
    “公子矩师出鬼谷,安居则天下息的道理谁人不知?怕是早在少年时就有了夺储的心思。
    “至于咸枝你,不过是一个名正言顺去逼迫自己嫡亲兄长的一个借口罢了。
    “这些年在后宫很难熬吧,丈夫离心,婆母不喜,可是你想啊,她如何喜欢一个惹得两兄弟自相残杀的祸水呢?
    “命格妨主之人,到底真是应验了”
    火光电石间,一抹青色在我面前一闪,挟制我的力量陡然消失,紧接着被揽入一个熟悉又陌生的怀抱。
    眼泪应激涌上眼眶,身后传来倒地的声音,仿佛身处地狱般:“你奉攻心为上,可最后也没明白,攻了谁的心。”
    “张平寅,莫若自欺欺人耳”
    谢宁不再言语,琴房内一片死寂,我目光所及之处只有他的衣襟,和被风吹散了太多的瑞脑香气。
    轻轻挣脱了一下:“叛臣既死,陛下松开妾吧。”
    张矩身躯一振,却把我拥地更紧。
    “咸枝,你莫要听叛贼的信谗言诽语,我娶你,只是因为你是王咸枝。”
    祸水。
    我如履薄冰多年,原来一早就被冠上这个名号了。
    “还记得妾问过陛下对妾初见时的感想么?”我靠在他的肩头,望着矮桌边的明烛出了神,“每次陛下都冷下脸焉语不详,渐渐地,妾也不再提起当年的景象了。
    “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那日午后,陛下或许真的无意,可是,我真的把那一眼记了许久。”
    “谢宁罪大恶极,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只想知道,当年来我王家,可是陛下求娶?”
    再挣扎十分轻松脱离了张矩的怀抱,我看着他的眼,不让他躲闪。
    张矩深吸一口气,闭了眼:“自是为了求娶当年如何已经不重要了,咸枝,现在你和我在一起,你是我的妻!”
    我默默解下腰间的羊脂玉,摊在手心:“晚间我在廊下看到这枚羊脂玉,明知道不妥,却还是任由它挂在那里,最后祖父也瞧见了,当即沉了脸,可最后还是把我许配给了陛下。”
    “这枚羊脂玉不是我的。”张矩烦躁地转过脸,努力压抑怒气的样子,“咸枝,我们之间有那么多的过往,难道还比不上一枚羊脂玉么?”
    我苦笑一声:“不是陛下的,那又是谁的呢?妾这小半辈子,都为了这枚羊脂玉牵挂,陛下现在告诉妾,原来都是错付的吗?”
    “我说了不是我的!”张矩突然提高了声音,胸膛间起伏着,看到我的脸又立马泄了气,“先和我回家好么,你有什么困惑回家我一五一十都告诉你,不过一枚玉,现在纠结这些没有意义”
    可是这枚羊脂玉是我全部的意义了,冰冷如未央宫,我都是靠着这枚羊脂玉度过一个又一个他不在我身边的寒夜。
    “这里就是妾的家,陛下还要妾上哪去?”
    张矩倒吸一口气,握住我的肩头:“咸枝,当时我在你家中与谢宁狭路相逢,他担心我告发就去与张路联手暗算于我,为的是挑拨我和张明的关系。
    “你能嫁给我,我很欢喜,所以我并不介意这些手段,我已经承受不起再失去你一次的痛苦了”
    我垂下头,轻声呢喃:“妾不是一直都在陛下身边么,谈何失去呢?”
    在所有遇见我第一时间只会与我附庸风雅、高谈阔论的郎君里,只有他与我的谈话是关于务农之事。
    我本不是个情感炙热的人,这枚羊脂玉的确平平无奇,可在我短暂平淡的闺阁时光里,就像一颗石子陡然坠入,扰乱了春波,激起我心内的涟漪。
    “忘了这枚羊脂玉好么,我们还会有许多个以后。”
    可是它对我来说,已经不仅仅是枚玉了啊。
    我在它身上倾注了太多不可明说的情思,你如今告诉我,过去所有不过一场骗局,向现实妥协了的亲人如祖父,勾心斗角里走来的情郎如张矩,还有这半截入土的婚姻如你我。
    曾经支撑着我在孤立无援的内廷里行走的美好过去,最终还是落了个满目疮痍。
    沉默良久,张矩抚上我的脸颊,轻声哀求:“咸枝,不要离开我”
    “陛下说的是,陛下在哪,哪才是妾的家。”我就着他宽大的掌心蹭了蹭,像福宁殿那只狸奴蹭着我一般蹭他,贪恋着最后一丝温暖,“妾想吃方才让这里的暗卫带了绿茶饼来着,只是事发突然估计落在前院大堂了,不若陛下去帮妾取来吧。”
    张矩有些迟疑,皱了一对剑眉:“咸枝和我一起”
    “妾去整理行囊,到时候陛下拿了在外头等着妾,回长安也让阿浓和琰儿尝尝。”说着,半拉半挽地将张矩带离琴房外站定,府邸内空无一人,大约应了谢宁的要求,张矩吩咐了他们退出埋伏在别处了。
    张矩无言,死死地盯着我的脸,脸色千变万化间最终归于平静:“好,我先去拿,你快些理。”
    最后看了一眼琴房里瘫倒在地的身影,然后疾走着离开后院。
    脑海里反复出现张矩最后看我的眼神,浓重的哀愁与绵延的爱意似是要把我包围缠绕。
    爱。
    君王恩宠,先恩而后宠,爱驰而恩绝,譬如前朝李夫人之于汉武帝。
    若是让张矩对我爱意也停留在顶峰呢?
    我总是沉湎于过去,才会这般痛苦,今日明白这个道理,为时未晚。
    几道黑影从窗前跳入,将地上的身躯扛起带走,身后的木门传来关闭的闷响,沉重又清晰,仿佛昭示着什么。
    我答应配合谢宁演戏放过他,就像他的父亲曾经放过了我父亲。
    火舌舔舐着我的衣袖,那道麻木了太久的伤疤居然传来刺痛,手里的头油罐掉落在地,无色无味,就像春日枝头的海棠,也像我这淡漠而颠簸的一生,在点点火光中唯一一次的轰轰烈烈。
    谢宁也承诺此次远走高飞不再生乱,那么在筋疲力尽的今天,我是不是该放过我自己了、
    我在烈火浓烟逐渐头晕目眩,可是脑海里皆是这些年他的音容笑貌。本心出卖我的身体,我匍匐在地往门口的方向而去。
    万千宠爱,破天富贵,若是从一开始就是错误,那么注定被人摧毁吧。
    纵然开场就如此不堪,我还是欺骗不了我自己。
    耳边好像是张矩的呼喊,有卑微的哀求,也有愤怒的威胁。
    房门突然被一股力冲破,火光中,我看清了他的脸,这一张我怨了半辈子,也爱了半辈子的脸。烟火熏疼了我的眼不顾一切地扑入到他的怀中。
    余光间,一抹青绿色在矮桌前闪现,虚虚地拨弄起琴弦,勾抹捻挑,是《阿房赋》的调子。
    耳边传来轻柔的呢喃:入寒宫兮,轰然火光,碎痴梦兮,付之一炬。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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