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想闫老行了一礼,闫老几次来居住的院子都是随着锦心的居处安排的,从前锦心在主院那边住,闫老的院子便也在附近,如今锦心换了地方,品竹自然又在与临芳阁附近给闫老安排了住处。
    梅园的景致是深冬与初春最佳,有寒梅傲雪凌风而开,风姿傲然或明艳或皎洁,各有一番高雅风姿。但春日还有一处地方景致最好,就是临芳阁。
    临芳阁的小院里圈着一棵足有百年树龄的白玉兰花树,当年那位巡盐御史要借此地之基造梅园,移了各种珍品梅花来布置景色,旁的花木都没留下,唯有那一棵白玉兰树没有舍得砍掉。那玉兰树正处在园子原址的边角上,他便在那边圈了一个僻静清幽的小院来,一直也无人居住,也未曾布置什么景色,只那棵白玉兰年年月月,开得极好。
    这园中院落不多,但各季各有千秋。夏日住主院前的小屋能见到一池亭亭动人的莲花,冬日最好的住处是雪庐,那边的雪景极佳,有几十棵好梅树拥簇掩映着,冬日里梅香醉人,放眼望去白茫茫大地上红梅灼灼耀眼、白梅傲岸高洁,人处在其中,似也脱俗了两分。
    秋日园中无甚风景不提,倒是庄子那边住着会有些意趣,硕果累累的时候,还有金桂飘香,比园子里有景可赏。
    春日便数临芳阁了,天然一派清幽景象,自锦心得了这园子后,园子也有扩建,临芳阁也特意修葺了一番,建成一栋不大成规格但与乐顺斋楼阁颇为相近的二层小楼,玉兰花木极高,坐在小楼二层屋外的缓台上,探手便能触到花枝。
    这园子的前任主人虽然未曾伐下这棵白玉兰,却也只是将此处圈出来不理,并未好生布置修葺,等落到锦心手里,婄云操持着,也未在这本不大的小院里多加花木,只植兰蕙芳芷杜若薜荔等草藤,取得春夏两季青翠幽香。
    小楼内布置得宜,半数是仿照着乐顺斋里布置的,只是比之乐顺斋的格局,这边更多是顺着锦心的习惯,倒是更合锦心的心意。
    且这院落自有门户,将门一掩上,全然一副独立清静的小天地,又地处园中偏僻之地,便是住得最近的闫老要走过来都给一盏茶的时候,十足是一片最适合金屋藏娇的地方。
    锦心四下里打量这院落,与婄云打趣笑道:“你布置的时候就想到有今日不成?”
    婄云道:“倒是没想到有今日,只是想着给您留出一块清净地方,不想还真用上了。”
    锦心又琢磨了一下,叹了口气:“外边搞的那些生意,再搞一搞吧。”
    “是!”婄云先是利落干脆地应了一声,然后迟疑一下,低声问道:“您怎么忽然想起这个了?”
    从前可是锦心号称懒得打理、看着闹心等等,不叫她们大干。
    锦心长长地叹了口气,看着这僻静的小院落,“这院子倒是不错,养你贺主子委屈了些,要养他……不说建个行宫,也对有那七八分吧。如今这园子还是小了点,不过只做梅园别苑也够了,夏日赏景应有好莲花好亭台,琢磨琢磨,咱们再置办一个园子,秋日要赏菊桂,又是一个园子,这样算来,确实是不能靠爹爹姐姐养了啊。”
    婄云一时说不上是酸还是高兴锦心终于决定大展身手,点头应着,道:“您呢放心吧,奴婢就安排。”
    “你做事我自然放心。”锦心扶着她的手慢悠悠地往屋里走。
    这小院不大,锦心只留下婄云妍儿近身侍候,其余人等都在院外屋室居住听候传唤。贺时年如今就在庄子上蹲着,前两年锦心在别处置办一处田庄,借口卢家奶兄管庄子管得好,将他调了过去,如今那边庄子里的人都能放心,贺时年住在那边也不会惊动人。
    来到园中未几日,婄云转手将那安魂蛊走了明路,借口是她托她父亲的一位旧交寻来的,欢天喜地地拿给闫老看,师徒两个围着那药丸转了几日,婄云似模似样地给闫老打着下手,辨药试毒。
    这是很考验演技的,闫老毕竟与她师徒多年,对她极为了解。
    但本来今年锦心的身子就不消停,来到园子里后风寒也一直没好,婄云的急意从内心流露,闫老也没看出什么不对来,只当她是为了锦心的身子着急,验毒的动作愈发地快了。
    本来药蛊的方子便与寻常岐黄药方有所不同,略有奇异之处,有两味药或许是南□□有的,闫老也未曾分辨出来是什么,二人只得寻了最简单的方子,在动物上试药。
    安魂蛊只有一颗,二人只能磨下细粉来试,从老鼠试到金鱼再试到隔壁庄子上养的小土狗,最终总算得出此物无毒的结论。
    或也是天命使然,那几日锦心的精神愈发不好,每日十二个时辰能睡过六七个时辰,还有愈演愈烈愈发昏沉的意思。
    同样是有梦魇伴随而来的,可近年锦心从梦中醒来已经多少能记下些东西了,这段日子的梦境却是醒来只记得白茫茫一片,半点记忆都没有的。
    她昏沉中几句呓语,婄云与贺时年都曾听到过,知道尽是些前尘之事,可既然是前尘之事……怎么如今就记不住了呢?
    婄云的心一日更比一日沉,她想到锦心曾与她说过,今生最初开始梦魇时的情况。
    当时便是这样,一夜夜的长梦,醒来又什么都记不住。
    她又想起她今生刚到锦心身边的那几年,其实是有两个“锦心”的,一个懵懵懂懂记忆全无,一个久经世事历尽沧桑,只是似乎从“锦心”梦境越来越清晰、想起的事情越来越多后,那个大锦心就再没有出现过了。
    这几年,锦心的记忆几乎已经恢复完全,她只当是两个锦心已经如大锦心所说的那般融合在一起了,可如今锦心又出现这种症状,令她止不住地担忧发愁。
    最终还是她咬咬牙,决定给锦心用那颗安神蛊。
    一直在搜寻巫医蛊师踪迹的闫老却迟疑了,“这药中还要几味药未能分辨清晰……”
    “如今情况危机,应当当机立断。”婄云眼睛微红,目光坚定,已然是下定了决心,“一切后果由我承担,昨日主子已睡了八个时辰,再这样下去……师父,于我而言,没有什么比姑娘的命更重要的?”
    “……也罢。”闫老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只是道:“左右如今辨认出的也都是安神定魄镇定宁心的药物,又无毒性,用了也罢了,只是用药后,要日夜看守不离,免得有什么差错。”
    婄云略一思忖,道:“用药后我来守着姑娘,师父您到底有些不便,也上了年岁了,我在临芳阁守着,您只在这边听信,若有什么我立刻使人告诉您,您再过去也快。……那小院不大,您就算要住进去也没有地方腾给您的。”
    闫老知道婄云此言有理,只得点头——虽然他上了年岁,又是医者,可到底男女有别。
    只是他对用这药后锦心的反应也心里没底,最后还是请品竹替他收拾出临芳阁附近空着的一进屋子住了进去,那本是给园中使人住的,离临芳阁却比他住的院子近些。
    廿一这日,锦心晨起,昏昏沉沉地醒了一会神,用了一碗参汤,囫囵大口将那枚散发着古怪苦味的药丸子吞了下去,吞下去之后抿抿嘴,问:“这药怎么有股朽味?没坏吧?”
    “您放心,我与师父再三测过了,药没坏,只是放的年头多了。”婄云安抚她道:“南疆医道与咱们这边大有不同,用的药草也多余奇异之处,与这边素日常用的差别甚大,您吃起来觉着与常日用的滋味不同也是有的。”
    其实验出的有几味药,她都不敢告诉锦心是什么,生怕锦心下一刻就扣着喉咙把药顶出去了。
    嗯……毕竟江湖都传言他们是养蛊的嘛,药里搞点奇怪的东西进去也很正常。
    婄云见锦心用了药,定了定神,转身出去,她还要借着乘风的大旗把这院子空出来,便是妍儿也不能留在这边了。
    锦心用了药,贺时年是绝对要守着的,旁人留在这都不方便。
    好在乘风留下的借口绝对好用,里外勾结,今晨半山观又送来一道据说是乘风的口信——这自然也是婄云的安排,用来方便行事的。
    如今万事俱备,只看……上天愿意许给主子几分运道了。
    婄云仰头望着天边,强平复下杂乱的心情,沉下心来有条不紊地吩咐各种事务。
    只愿苍天庇佑。
    庇佑什么呢?婄云心里不愿继续再想下去。
    她知道她该相信锦心,她家主子一向不信神佛,只愿这一次生死劫难,她家主子也能凭借一身锐气闯过。
    第一百一十五回 今生你我,共赴黄泉。……
    用药之后, 锦心的情况不大好。
    或者说也称不上不好,没有发热、没有口吐鲜血中毒迹象,也没有这痛那疼的。这几样是在服药之前婄云便放心不下并为此提心吊胆的, 见她并无这些症状,本应当长松一口气的。
    可坏就坏在锦心虽没有这些症状, 却在服药之后不就便陷入了昏睡当中, 晨起用的药, 日暮黄昏了也没有转醒的迹象。
    这就很不对劲了, 即便锦心素日来一直嗜睡,却没有到这个地步。
    二人使出百般方法尝试唤醒锦心,可不管怎么唤,锦心都没有一点反应,仍旧沉沉地睡着, 眼睛一闭往榻上一躺, 叫人分不清她究竟是昏着还是沉睡着。
    若是寻常人, 以婄云、贺时年的耳力, 从呼吸力度频率上多少也能分辨出一些,可架不住锦心这几年来气血便极虚弱, 气力不足已是常事,喘气的力道也总是较常人轻些,让人无法以此来分辨她的状态。
    贺时年、婄云二人怎么唤都唤不醒她, 真急得热锅上蚂蚁一样, 虽然都是稳得住的人,面上没显露出什么,可一个个从日暮守到又一次天亮,寸步不敢离开,便足够说明他们心中的紧张了。
    第二日, 锦心对外界的呼唤仍然没有任何反应,二人提心吊胆地守着,锦心无知无觉地安稳睡着,一场大梦,许多她在前世曾以为已经被自己遗忘了的陈年往事都出现在梦境中。
    前世一路走来,固然离别多、伤心多,可其中也有许多欢喜,如今已局外人的角度再走一回前生,许是因为今生万事圆满的缘故,那些悲痛别离她都能做到不再在意耿介,反而是那些欢喜之时,如今旁观再看时,也随着局中人欢喜,甚至喜得更胜局中人。
    梦里不知年月,三十余年的日子似乎也只是眨眼一瞬,她沉浸在漫长的梦境中,几乎忘了梦外还有两个惦记着她的人。
    病重之后的日子也不全然都是悲伤的,彼时国内局势虽定却还有隐患,她舍不得松懈下心神,每日忙碌于政务当中,等真倒下之后每日昏沉多清醒少,没什么时间用来伤春悲秋的,除了加紧交代那些世俗事务,便是见见故人、陪伴身边人。
    最后的那段缠绵病榻耗不起半分心神的日子,她是在所有仍存于世的至亲们的陪伴下度过的,闭眼那一刻心中已然满足,只是听着耳边的哭声,总有几分不舍与无奈。
    梦境中的鲜艳颜色褪去,眼前从前世寝殿变成一片白茫茫天地,锦心跌坐在地上,只觉通身一阵无力。
    也说不上是身上无力还是心中无力,她目露茫然地坐了许久,想起前生种种往事,从前偶尔想起是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如今这一场大梦坐下来,那些记忆在脑中再度鲜明了起来。
    可就是因为记忆鲜明了,她才忽有几分“梦醒不知身是处1”的茫然。
    闭上眼,往事历历在目。锦心呆坐许久,忽听耳边一声怪响,似是钟磬之音,又似是铜铃轻响,悠远又清脆的两声,似是从四周的虚空中传来的,直直传入她的耳中。
    似是无形之中的一只手,拨开她脑中的一层纱,迷雾散去,她神智恢复清醒,猛地想到——她用药之后便陷入这场大梦中,能梦得前世一生数十载,现世中又过了多久?而阿旭与婄云在现世中又如何?
    她用力一睁眼,曾在梦中数次睁眼,醒来还在梦境中,如今眼一睁,眼前仍是白茫茫一片,她心中不禁又是无力又是着急。
    若总不能醒来,可如何是好——
    这念头刚刚爬上心头,她便觉眼前景象逐渐明朗起来,曾经许下共白头长相守诺言的那个人的声音于她而言总是那么的熟悉,梦中也听了好久他说话,听惯了这人年长后清亮的音色,再听到这样有几分哑的少年声音,锦心有几分恍然,又无端地有些欣喜。
    “醒了!醒了!婄云,阿锦醒了!”贺时年少有这样情绪外露失控的时候,锦心眼前的景象逐渐复明,她转着眼睛循声看去,看着他眼下一片青黑,沧桑憔悴的模样。
    未及弱冠的少年郎,本该是精神最旺盛的年岁,贺时年便是比人多活一生,也只是比同龄人更为沉稳,却不似锦心这般带着一身的病症重活一世,他的精神体力都是这个年纪应有的旺盛。
    可这沧桑憔悴的模样,哪里是寻常少年人会有的。
    锦心心尖好似被什么东西戳得闷闷地疼,她想要张口安慰贺时年两句,却觉喉咙干涩,好似有沙子硌在那里一样,强挤出一声,便是刀子割肉一样的疼。
    贺时年忙道:“你昏睡了三日了,快不要出声,喝点温水润一润。”
    他激动得指尖都在轻颤,端着茶碗的手倒是稳当得很,怕锦心没力气,不敢贸然扶她起来,只拾起榻旁几上的小银匙舀着温水一点点喂进她口中,湿润着她的唇喉。
    这活他是做惯了的,动作顺畅轻巧,轻飘飘得好像他什么都没干,没让锦心感到半点不适——可见这几日是把从前的功力都捡起来了。
    可锦心这会从大梦一场的疲倦中缓过些来,哪里耐烦这样,哑声挤出几个字:“起来、喝!”
    一个“喝”字说得极用力,倒显出几分精气神来,贺时年与听到声音脚步匆匆奔进来的婄云都愣住了,短暂的愣怔后涌上心头的便是狂喜,贺时年忙道:“好、好——婄云你快去再倒些温水来。”
    他也没取屋里另一张靠窗的绣榻上放着的凭几,直接坐在卧榻上,慢慢将锦心扶起,让锦心靠在他身上半坐着,动作小心翼翼,跟对待水晶玻璃人儿似的。
    锦心才听他说自己已睡了三日便心道不好,但又说不出许多话来,才挤出三个字嗓子就生疼,她只得闭口不言。
    四肢虚软无力,手抬得也艰难,她费力地将手搭在贺时年手上,轻轻拍了拍作为安慰。
    虽然身上没什么力气,可她精神头却极好,只觉着心里头透亮,一直以来脑中隐隐约约蒙住前世记忆的那层纱好似被人扯走了一般,这会头脑清明,便是身上虚软无力也半点不恼、不着急。
    婄云那边急忙兑了温度正合入口的水来,贺时年伸手去接,婄云眼中流露出几丝纠结,到底还是递了过去,然后忙忙半跪床前,与锦心道:“姑娘您可睡了好几日了,总算是醒了,若您再不醒,府里那边我们也瞒不住了。您现在觉着怎样?身上可好些了?或者与从前可有些变化?有哪里难受吗?”
    她急急忙忙地问了一连串的话,锦心拍了拍她的手,方才那样动了动,这会四肢好像逐渐又受她控制了,那股虚弱劲依旧在,精神却不是往日能够比的。
    隔着屏风,隐隐约约能看到外间站着一个人,锦心眼神示意,婄云这才反应过来,连忙道:“是乘风道长——道长,一时情急,我们失礼了。”
    贺时年端着那碗温水喂锦心喝下,在她耳边低声道:“道长今儿个来的。”
    多的话没说,乘风还在外面,撂下客人不招待本就失礼,刚才可说是因锦心醒来一时情急,这会再不去招待而是在这里窃窃私语便是失礼了。
    一碗温水下了肚,锦心干涩的喉咙湿润不少,长长舒了口气,贺时年拿绢帕拭了拭她的唇角,低声道:“我想先出去,你躺一躺,我很快回来。”
    “去吧。”锦心顿了顿,隐约见乘风道长拿着个东西,似是个小钟模样,隔着屏风她看不大清,或许是什么别的东西也说不定。
    略一思忖,锦心道:“我在梦里隐约听到一声响才清醒过来,也不知是什么的声音,想来是道长出了力,替我向道长道谢。”
    贺时年闻言神情一肃,连忙点了点头。
    后面他如向乘风客套道谢,锦心无暇去听了,她做了一场大梦,只觉身上累得狠,但躺得身子酸疼也不想再躺下,便只靠着贺时年方才塞到她背后的几个暗囊软枕慢慢出神。
    隐约听到乘风的声音:“……已了,贫道便告辞了……无碍,稍用固本培元……可有好转。”
    然后乘风又放声道:“贫道告辞,四姑娘好生珍重身体吧,明年若是有缘,贫道想请姑娘饮山中的秋茶。”
    锦心强顶着气,扬声道:“多谢您了,某感激不尽。”
    她的气力还是不支,这样强行大声说话其实是有些难为她的,乘风听出其中的中气不足来,又道:“姑娘的身子最大的患处已经除了,这魂魄安稳,再养精元便容易了,您不必因一时弱症忧虑,用几贴好药慢慢调理便可以好转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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