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嘉林点头,拍拍胸口道:我明白的,我最近都有好好做事,今晚还要去闸北,也是听到你受伤才抽出空赶来看看。那你好好养伤,我走了,有空再来找你。
    嗯,你去忙你的,不用管我。
    龙嘉林屁颠屁颠地走了,分明还处在父亲得势的喜悦中,对上海受到的影响,浑然不觉。
    当然,这并不奇怪,若是上位者能体会人间疾苦,那这世上早没有战乱纷争。
    他看了眼时间,已过八点,想了想起身下床,刚换上衣服,便有人敲门。
    进来!
    沈玉桉顶着一张严肃的脸进屋,蹙眉问:你要出去?
    嗯,去找朋友说点事。沈玉桐抬头,问,大哥,有事吗?
    沈玉桉道:没什么,就是小龙他微微一顿,龙家来了上海后,做了些什么,你也看得一清二楚。虽然他来家里,我们没法关门拒客,但你跟他必须得保持距离了。
    沈玉桐愣了下,又点头:我知道的。我和小龙原本就已经不是一路人,话都说不到一块,要不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早没有来往。他微微一顿,又说,但是小龙本性不坏,大哥你也不用把他当成要妖魔鬼怪。
    沈玉桉嗤了声:他什么德性我还不清楚?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要是他不学他爹作恶,我们沈家养着他也没事。
    沈玉桐失笑。
    沈玉桉稍稍正色,想到什么似的又说:比起小龙,你那个朋友小孟,你自己多留心点。我收到消息,他最近跟龙震飞走得很近。这个人他沉吟片刻,看起来是个老实孩子,但只怕没那么简单,虽然他对我们有恩
    沈玉桐心头忽然生出一点烦躁,打断他:大哥,小孟的事我心里有数。
    你有数就好。现在上海滩局势复杂,我们沈家能明哲保身就是万幸。沈玉桉叹了口气,忽然又正色道,不是,你伤还没好,这么晚出去作何?现在外面不安生,你不许出去!。
    沈玉桐笑说:皮外伤而已,我又不是小孩子,能有什么事?
    说着,他已经往外走。
    沈玉桉在后头叫道:让程达跟着你。
    沈玉桐摆摆手,飞速下楼。
    他没用家里的汽车,自己出门叫了一辆黄包车,直接叫人拉去富民路。
    上海滩的夜生活很热闹,一路灯火通明。
    弄堂里这会儿也正热闹着,有人在拉胡琴唱戏,有人在听留声机,还有麻将和孩子的啼哭,都是人间烟火。
    孟连生亮着灯的小楼,安安静静地伫立在这片烟火之中。
    沈玉桐正要往前走,那小楼的灯忽然灭了,咯吱一声,孟连生的身影从大门里出来。
    他走到门口的汽车旁,拿了钥匙要开车门,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又将钥匙抽出来,转身往弄堂外走去。
    沈玉桐在他转身前,已经隐没在路边一辆汽车后,待他越过这辆汽车,才又慢慢挪出来,悄无声息跟上。
    弄堂外对面的街道,停着一排黄包车,孟连生穿过街道,坐上其中一辆,朝夜色霓虹中驶去。
    公子,去哪里?沈玉桐随后也叫了一辆车,人力车夫客客气气将毛巾往脖颈一搭,客客气气问。
    沈玉桐道:跟上前面那辆,别太近了。
    车夫了然地诶了一声,拉起车子,朝快要消失的前车追去。
    两辆车一直隔了几十米的距离,在十里洋场的繁华夜景里,看不出任何不同寻常,坐在前方的孟连生,自然也不会后脑勺长眼睛,留意到远远跟着自己的沈玉桐。
    车子转过两个街道,灯火辉煌的大世界映入眼帘。
    孟连生的车子在大世界门口停下。
    沈玉桐见状,让叫车夫将车停在街对面。
    这会儿大世界正是热闹时,门口人来人往,多是晚上来消遣的摩登男女。孟连生站在大世界门外,昂头望着五光十色的灯牌,仿佛是很感兴趣的模样。
    沈玉桐隔街遥遥望着他,想起之前两人聊天,说过有时间要一起来大世界看文明戏和杂耍,只是过了这么久,竟然一次没实现。
    他微微眯起眼睛,只见孟连生站了一会儿,有小货郎来兜售香烟零食,他随意拿了两样,递给小孩钱,摆摆手示意不用找零。
    须臾,又有一个小乞儿举着破盆儿凑到他跟前,他也掏出两枚铜元放进去。
    小乞儿多是群体出动,见同伴顺利讨到钱,便认定这人是个冤大头,一窝蜂举着盆儿围上来。
    孟连生既没躲开也没嫌恶,而是掏出一把铜元,每个盆里都放上一枚,最后还将刚刚买的零食,分给了这些孩子。
    收获满满的小乞儿们,排队朝他鞠躬感谢,笑笑闹闹走了。
    怎么看怎么都还是沈玉桐认识的那个孟连生。
    孟连生始终没有进去,等小乞儿散去,又在原地望着灯牌站了会儿,才慢慢转身离开。
    他这回没再叫黄包车,而是沿街步行。
    沈玉桐隔着一段距离跟上他,走了片刻,发觉他是要去附近的立新码头。
    这会儿的货运码头还很繁忙,到处都是扛着包袱码头工人。每路过一个人,孟连生都会主动打招呼,他几乎记得每一个工人的名字。
    一路走进一间仓库。
    小孟,你来了!杜赞领着两个人迎上来,又往身后一个被绑着跪在地上的男人指了指,人抓到了。
    孟连生点点头,沉默不言地走过去。
    地上那人见状,连滚带爬往他脚边凑:孟老板,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你饶我这一回,下半辈子给你做牛做马我也心甘情愿。
    孟连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道:你很缺钱?
    男人一把鼻涕一把泪道:我家里老母生了重病,每个月得几块大洋药钱续命,还有四个孩子要养活,老婆身子也不好,我要不是实在没办法,怎么可能去偷烟土。
    孟连生若有所思点点头,抬头问杜赞:他说的是真的吗?
    杜赞:差不多吧,
    孟连生:回头给他家里送两百大洋。
    地上的男人仿佛是看到救星一样睁大眼睛,他在立新码头干了几年活,大家都对小孟赞不绝口,看来自己是逃过一劫了。
    杜赞皱眉道,小孟,这家伙偷了几公斤烟土,要是我们就这样算了,岂不是坏了规矩,其他人有样学样,我们仓库还不得被蛀空?
    孟连生抬头:谁说算了?
    刚松一口气的男人,闻言大惊,趴在地上哭喊着求饶:孟老板饶命!
    孟连生退开一步,淡声道:放心吧,几斤烟土要不了你的命。又对杜赞吩咐,卸了他的手。
    杜赞点头,朝身后小弟挥挥手。
    此时仓库半掩的门外,沈玉桐正隐没在夜色中,默默看着里面发生的一切。
    因为周围空无一人,安静得只剩夜风虫鸣,男人被砍断手时那撕心裂肺的惨叫,几乎是直直刺入他的耳膜。
    他闭眼深呼吸了口气,让自己镇静片刻,又才缓缓将眼睛睁开。
    先是看到地上抽搐着的男人,和一滩渐渐淌开的鲜血。继而又将目光移上去,落在灯光下孟连生的脸上。
    对方正微微低头看着地上的男人,面容既不暴戾也不残忍,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温和,仿佛看得并不是一个被他下令砍断手的人。
    然而正是因为这样,才叫沈玉桐五味杂陈。
    谁!谁在哪里?
    他不愿再看,正要转身离开,忽然有人在他身后大叫一声,还未反应过来,双手已经被人钳住,因为左肩有伤,被人这样大力一攥,疼得他轻呼出声。
    里面的人听到动静,咚咚跑出来。
    二二公子!杜赞见到门口的人,大惊失色,反应过来,赶紧挥挥手斥道,干吗呢?快松手!没见是沈二公子。
    攥住沈玉桐的小喽啰哪里知道什么沈二公子,但见杜赞这样语气,立马松开了手。沈玉桐皱眉揉了揉左肩,一抬头,孟连生也已经出来。
    二公子,你怎么来了?相较于杜赞的惊讶,他倒还算平静。
    沈玉桐收回肩上的手,无奈地笑了笑:路过这边,想着你可能在码头,就过来看看。说着,又试探般道,有没有打扰你们做事?
    没有没有,这里有点乱,我带二公子去办公室喝口茶压压惊。孟连生说完,吩咐杜赞处理,自己拉着沈玉桐离开。
    两人走到办公室,孟连生将电灯打开,让沈玉桐在沙发坐下,拿出一只大瓷缸给他倒了一杯凉茶。
    这只杯子沈玉桐之前用过,不算陌生。他捧着杯子喝了口水,大概是茶水清凉,两口下肚,原本杂乱的情绪,倒真镇静了不少。
    孟连生在他面前蹲下,昂头用他那双黑沉沉的眸子望着他。
    是不是吓到二公子了?他低声问。
    要说吓倒不至于,毕竟前天才看到警察当街对工人开枪,况且先前在奉贤,孟连生还亲□□杀了两个入室歹徒。
    只是他隐约意识到,好像有些东西跟自己以为的不一样。
    小孟,我不知道你们立新有什么规矩,但现在是民国了,偷了东西该交给警察,而不是随便动用私刑。
    孟连生轻笑了笑:二公子有所不知,这些规矩都是柏先生当初立下的,下面的人与其说是听从于我,不如说是听从规矩,我要是带头坏了规矩,立新就该乱了。我是想带立新改革,变成跟你们沈氏一样的民族企业,但得一步一步来,现在确实还没这个条件。
    沈玉桐叹了口气:但有些事真做不得,你明白吗小孟。
    孟连生在他身旁坐下,身子贴着他道:我明白的二公子,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心中有数。
    你真的有数吗?沈玉桐看着他皱眉问,听说你现在在为龙震飞办事?
    孟连生微微一愣,继而又坦诚道:他是警察署长,吩咐我办事,我没办法拒绝。
    所以你把工人俱乐部的名单交给龙震飞,还要帮他去抓那两个工人领袖?
    孟连生道:如果不抓到那两人,这场风波就平息不了,工人继续罢工游行,南市许多工厂都得受影响。
    明明就是一番歪理,但沈玉桐竟然觉得也不算没道理。
    孟连生继续道:二公子,我也反感龙震飞的做法,但现在时局这么不稳,我得保证立新不倒在我手中,我不能成为第二个李永年,让柏先生的心血倒在我手里。
    不得不说他平时话不多,但讲起道理来,又无法让人反驳。
    因为背景不同立场不同,沈玉桐确实不能站在沈家二少的身份,去告诉他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可以养他,给他钱离开立新做自己的事业,但他是个独立的人,或许也有着自己的理想抱负。
    一时间,他心绪烦乱,蹙眉忧心忡忡道:小孟,你这样让我很担心。
    我知道二公子是为我好,孟连生确实展眉一笑,伸手亲昵的揽住沈玉桐肩膀,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左肩的伤处被碰到,沈玉桐疼得死了一口冷气。
    孟连生吓了一跳,赶紧收回手:怎么了?
    沈玉桐轻轻摸了摸肩膀:受了点伤。
    孟连生忙拉开衣领,凑上去看了眼,见到那一大片青紫,惊道:这么严重,怎么伤的?
    沈玉桐摆摆手,不甚在意:前天路过工人游行,警察镇压的时候,把我给误伤了。
    孟连生闻言,蹙起眉头:你怎么没跟我说?说罢急忙忙起身,我去给你弄点药来。
    沈玉桐见他这样担心自己,心中不免一软,也暂时忘了自己此行目的,失笑道:已经上过药了,皮外伤,你别紧张。
    孟连生复又坐回远处,望着他郑重其事道:现在外面乱得很,你最近别一个人出门。要去我那里的话,先给我打电话,我去接你。
    沈玉桐笑:你去接我?被我大哥他们看到怎么办?
    孟连生道:我把车停在拐弯处,或者我安排人力车夫在你家门外。
    沈玉桐好笑地摇摇头:最近我也忙得很,恐怕不能经常去找你。
    孟连生小声嘟囔:你从前也没经常来找我。
    沈玉桐想着,自己这个爱人做得是不大合格,永远都是孟连生等着自己去临幸。
    又想,自认很爱孟连生,但如果小孟不再是初识的小孟,变得与上海滩那些心狠手辣的大亨一样,他还会像这样爱他吗?
    他没有答案。
    甚至也不愿太多想,怕想多了,就不得不想出一个答案。
    他深呼吸了口气,朝对方笑了笑,吻了上的唇,低喃道:我待会儿还要回家。
    心烦意乱不如及时行乐。
    *
    作者有话要说:
    二公子:心慌慌
    第62章、第六十二章 小孟的烦恼
    杜赞敲门之后,在外面等了好一会儿,孟连生和沈玉桐才从屋内走出来。
    两人衣着整齐,面色无常,加之光线暗淡,沈玉桐白皙脸颊上残留的一点潮红,并不明显。
    杜赞没做多想,道:小孟,都处理好了。
    行,你们去休息吧,我送二公子回去。
    好嘞,二公子慢走。
    沈玉桐颔首点点头。
    目送两人身影没入码头的夜色中,杜赞收回视线,见身边小弟还呆呆望着,没好气地在人脑勺扇了一巴掌:看什么呢?
    小弟睁大眼睛感叹道:原来这就是沈二公子啊!我原先总听人说二公子是上海滩第一美男子,果然是名不虚传。
    杜赞:那当然。
    小弟鬼鬼祟祟凑到他跟前道:孟老板和二公子到底什么关系?我怎么感觉
    当然是朋友。杜赞踹他一脚,脑子里想什么呢?
    小弟咧嘴嘿嘿一笑:我这不是见二公子长得跟神仙下凡似的么?
    以为小孟跟你一样荤素不忌?杜赞朝那两道已经快要看清的身影瞧了眼,本想再说点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又被一阵夜风吹散。
    当初在西康,他虽然没和沈玉桐有过什么多的交情,但也知道他与孟连生同吃同住三个月。原本是以为朋友落难出手相助,但被小弟这样一提醒,忽然觉得是有点不对劲。
    孟连生确实洁身自好,身边从来没一个女人。
    但一个男人不好女色,那好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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