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长辈却都没对木慈的异样做出什么表示,只有木妈在某天突然买回来一大桶奶粉,欲盖弥彰地说:听说喝了牛奶睡得香。
    于是一家三口过上睡前喝牛奶的习惯,木慈忍不住看了一眼,发现还是脱脂的,不容易胖,不由得失笑。
    又过了两天,木慈晨跑回来,发现附近在办丧事,看花圈里摆放的遗照,样貌相当年轻,似乎跟他差不多大。
    这个年纪根本不可能是自然老死,该不会是火车
    带着早餐回家的时候,木慈忍不住问道:刚刚我看见附近有户人家办丧事,看着才二十多你们知道怎么回事吗?
    木爸木妈面面相觑,木爸恍然大悟:啊,停灵七天,然后再去火葬场,也差不多,是,差不多是这个时候了。
    怎么了?木慈咬了一口包子,猝死的?还是出意外了?
    木妈木爸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嗯木爸想了想,都不是,就跳了。
    木慈皱起眉头:生活过得不如意?怎么年纪轻轻的想不开。
    是啊。木妈心虚地喝了一口甜豆腐脑,推搡着老伴继续说下去,就想不开了。
    木爸清了清嗓子,也难得有些结巴起来:就他对象,他爸妈不中意,把人打了,气性大,就
    会是火车吗?
    木慈若有所思地想,这实在有点奇怪,跟父母有口角,挨了一顿打,想不开就跳楼了,听起来不能说不合理,可似乎也多少有些牵强,于是他又问下去:对象?
    是啊。木爸含糊不清,他找了个男的。
    男的?那又
    木慈愣了愣,突然回过神来,一时间沉默下去,不说话了。
    木妈忍不住踩了一脚丈夫,怒视着他,木爸委屈地啃着包子,又不是他想做这个坏人的。
    你说现在的年轻人是吧,就又不是什么大事,是吧。木妈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木慈的表情,看他始终没有反应,忍不住继续说,其实这种事,爸妈也就是一下子心理接受不了,哪有一下子想不开的人心都是肉长的,好好说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木慈还是没有反应。
    木妈只好拼命暗示木爸,木爸打定主意不开口,他们俩也没了辙,早餐的气氛突然变得尴尬起来,直到木慈平静地吃完早饭,回房间休息。
    这是什么意思啊?木妈收拾着碗,小声问道,你说孩子怎么想的?他这是觉得没所谓,还是不高兴啊?
    木爸往嘴里又塞了一个小笼包:我哪儿知道去。
    要你有什么用,就知道吃。木妈愤愤地瞪着他。
    作者有话要说:  脱脂奶粉口感较差,但是不容易变胖,妈妈爱美的一点小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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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3章 现实(04)
    木慈曾经有过失调的日子。
    觉得自己跟世界格格不入,茫然到不知所措,每一天醒来,都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似乎什么都想了,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
    将生存的需求降低到最后一档,仅仅是为了活着而活着。
    这种经验虽然对现在的情况并没有多大帮助,但多多少少稳定着木慈的情绪,在火车上时,他在深渊边缘徘徊,集中注意力,丝毫不敢放松,直到此刻,他才慢慢松懈下每一块肌肉,开始意识到自己的身体跟精神在许久以前就开始悲鸣。
    回家的第五天,木慈房间的灯坏了,他出去买了一个新的重新安装,打开时像个小小的太阳。
    木慈望着那蓬勃明亮的光,璀璨夺目,让整个夜晚都为之震颤,无形的光泛着不可见的波纹层层传递而出,让他想起将死之人的目光。
    那迸发出的,强烈的求生光芒,又转瞬间熄灭。
    啪
    木慈关掉了灯,窗帘的缝隙便将微弱的月光透进来,隔开厚重的黑暗,被栏杆分离开的光在地上一束束散落着,如同许多脸拥挤在一起。
    火车没有告诉他们要如何在站点里生存,也没有告诉他们离开站点后如何继续生存。
    比起那触不可及的天赋,木慈能够真实意识到无法拉近差距的存在,火车将他带到比已知的宇宙更浩渺的地方去,他贫瘠而单薄的生命被灌注太多本不该属于他的东西,正一点点膨胀开来,撑破肌肤,又被努力消化。
    木慈躺在床上睡去,又再一次从噩梦里醒来,月光仍然那么柔和地笼罩着他,血腥的残肢跟腥臭的气息迅速消退,如同他身上的热度,冷汗洇在竹席上,凉得让他瑟瑟发抖。
    他在凌晨两点钟冲了个澡,细微又缓慢地琢磨着。
    时间自顾自地安然走动着,不管不顾凡人的感受,木慈的生命被停止了几个月,又继续进行下去,他有时候必不可免地会想到,那可怕的经历是否是火车上一个昏昏沉沉的长梦,许多复杂的情感,不可挽回的悲痛,溢满胸膛的柔情,也不过是大脑发疯的前兆。
    他没有任何证据,去证明发生过的一切。
    木慈想,他的疼痛跟孤独,他的恐惧跟无助,在这条时间线上,是根本不该存在,也不该发生的情绪。
    他被随手抽离,又再被挤压回这具毫无成长的躯体,找不到任何证据,来解释自己身上看不见的伤痕。
    也许这就是极乐岛的本意。
    有些存在永远无法抵达真实,一旦接近,就会被现实击碎,开始分崩离析,正如木慈一般。
    随着时光的悄然而逝,他在缓慢地丧失真实感,却无法告诉任何人,无法倾诉,无法找到证据,无法证明无法证明自己并非陷入极端绝望的妄想。
    可它根本不存在于真实。
    即便木慈向任何人说出苦恼,人们也只会发出笑声,他们会捂着嘴,揶揄着这场危险的经历,一旦意识到木慈没有在开玩笑,他们觉察到了,就立刻会变得惊恐起来。
    人们对无法看见,无法验证,无法理解的东西,总难免怀抱着恶意,亦或是决绝地否定。
    将这一切的源头,称之为疯子。
    早在更久远之前,木慈追逐自己的梦想时,人们已经无法理解他毫无意义的尝试跟失败,更不要说这样血腥又残忍的经历。
    在回家的第八天,木慈开始找工作,虽然父母觉得他没必要这么心急,看上去似乎很愿意再让他在家里好吃懒做上大半年,但木慈觉得是时候了。
    火车给他的休假日,也差不多就这么长。
    家这边的生活不如大城市里那么繁忙,节奏尽管谈不上慢,可也不至于让人疲于奔命,作为过渡,木慈找了一份社区义工的活,虽然说是义工,但却有工资收入,由当地政/府拨款支持,只是相较于其他工作而言,相对不多。
    观念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一旦改变,曾经对自己很重要的东西往往变得不值一提,不那么重要的东西,却又变得异常珍贵起来。
    这份工作让木慈可以跟父母待在一起,他的午餐跟晚餐都能回来吃,尽管邻里不少人心里认为他这样赚不到什么钱,没有大出息,可当面却也很难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
    木爸木妈倒是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工作赚钱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开心才是最重要的,他们看着木慈脸上又恢复笑容,不由得松了口气。
    多吃点。木妈每天都变着花样做菜,要吃饱才有力气工作。
    木慈轻轻应了一声,他记忆里很少有父母的变化,觉得他们似乎永远是那么年轻,偶然回来几次,也并不久留,现在住在一起,倒是慢慢意识到父母正在老去,永不弯曲的背脊变得佝偻,眼角爬上细纹,体型也变得渐渐臃肿起来,连几十斤的大米放下来,都要揉揉腰。
    他吃过饭,又午休了一段时间,才离开家门。
    当地的义工这份工作人手总是很紧缺,女孩子居多,好在这两天汇入木慈这道新鲜血液,许多对女孩子比较吃力的活都分给他,他倒是也不在意,这种程度的体力跟脑力消耗都比不过火车,人们总不会讨厌吃苦耐劳的人,关系倒是自然而然地拉近了。
    他们这批被分去福利院帮忙,女孩子们负责照顾婴幼儿或是给更大些的孩子上课,木慈则通常负责当司机跟送东西,偶尔还充当一下同事的保镖。
    木慈有时候坐在被孩子们冷落的秋千上,远远地观望着其他人跟孩子们打成一片,一种温暖而柔软的情愫如同撼动着他心底最原始的能量,让他觉得自己脱轨的世界又在这个瞬间被重新拉回到轨道上来。
    他并不过去,孩子们比大人更敏锐,本能地意识到这个男人身上徘徊的阴影,立刻转身用大哭寻求保护者的安慰。
    时间很快来到2021年的十月,五个月的时光流淌得比木慈想得更快,他的竹席换成了厚厚的被褥,有时候天还会回暖,他被被子闷得喘不过气,梦里就如实出现熊熊燃烧的火山。
    还有左弦。
    哎
    木慈下意识抓住面前晃动的手,一个甜美的笑容在手掌后出现,眼前这个娃娃脸的少女是他新来的同事,姓柳,大家都叫她小柳,她笑起来满口整齐漂亮的糯米牙:想什么呢木头,这么出神?
    没什么。木慈摇摇头,有事吗?
    噢小柳用食指挠了挠脸,抿着唇道,就最近不是上映了一部新的恐怖电影嘛,大家都没有空,我就想问问你
    她略有些害羞地看着木慈,眼睛乱转着,声音越来越小。
    就晚上可不可以陪我去?
    木慈一开始没能反应过来,很快在他人的眼神跟小柳的神态里意识到情况,他慢慢松开手,很轻地说道:我有对象了。
    这让小柳的脸瞬间煞白,她啊了一声,又勉强支开一个笑容:这样啊那确实是不太方便。
    晚上木慈回到家里,木妈似乎早有预料,咳嗽两声,笑盈盈地问道:要不要给你准备新衣服出门?
    没必要。木慈说。
    木妈愣了愣,很快接到手机上的消息,这才明白这次的约会没能成,她一下子摸不着头脑:小柳这姑娘不是挺好的吗?
    木爸默默举起手机,挡住自己的脸。
    消息又气焰汹汹地跳出来:你家孩子都有对象了!
    木妈怔住了,陷在沙发里,比起接受不可说的事实更为可怕的忧虑感汹涌地淹没她:怎么什么都不对我们说呢?
    而木慈只是按部就班地搜寻着相关的新闻,将其打印出来,张贴在自己的记事本里,他不知道火车会如何对待死去的人,只好寻找新闻上莫名其妙死亡的年轻人,老人实在是太难判断了。
    这几个月下来,倒也有不少例子。
    木慈有时候会想,如果被人看到这本记事本的话,大概会以为他是什么奇怪的变态,而实际上,他只是徒劳的,勉强的,想水里捞月般抓住过往存在的一点一滴。
    在残忍干涸的死亡之地上,也曾经开出过鲜血淋漓的爱之花。
    他生命不能放弃的某个部分。
    木慈没有左弦那么聪明,他只能这样透过不能确定的文字,穿越过死亡的边界,在幻梦之中握到那双手。
    他很满意现在的生活,也很高兴自己活着回来了。
    只是很想念左弦。
    不过小柳倒是给木慈提了个醒,他在这漫长的五个月里,几乎放弃了一切娱乐活动,恐怖电影说起来,也真是有点怀念的存在。
    在难得的休假日,木慈晨跑回来后,一家三口在餐桌上吃着早饭,这两天木妈似乎总是有些心不在焉的,甚至还喝错了木爸的咸豆腐脑,木慈忍不住问道:工作不顺利吗?
    没。木妈摇摇头,又皱紧眉毛跟木慈说,你有对象了?
    原来是这回事。木慈沉默了会儿,其实从拒绝小柳开始,他就意料到了,于是淡定地点点头:嗯。
    这反应倒是让木妈有些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了,她又喝了两口咸豆腐脑,连什么滋味都没尝出来,不过承认总比否认好,她心神不宁地问道,怎么不带回来啊?平时也没见你提。
    木慈没有回答,只是说:对了,晚上去看电影吗?
    父母当然不会拒绝孩子,木爸从以前还在租碟片的时候,就是恐怖血浆片的爱好者,木妈对这类影片一概免疫。
    人并不算多,电影院近来较为常见的家庭受众大多是带着还不知道自控的小孩,如木慈这般全员成年的几近于无,他买了一张情侣座跟一张单座,远离人员比较密集的范围。
    电影并不算有意思,只有大量的血液看上去很渗人,可偶尔接触到木慈曾亲身经历的死亡时,他会突然想起相关的人、伤口、流血,人的死去并不是屏幕上这样的慢镜头,它不是这样细微地刺激着延长着人们的恐惧,是一瞬间的事。
    人们被吓得尖叫连连,只有木慈面无表情地看完了全场。
    他没有酣畅淋漓的快乐,也没有将压力伴随着恐惧倾泻出去的轻松,当人们意犹未尽地讨论着情节,讨论着那些毛骨悚然的气氛跟镜头,他忍不住想起许多黑暗之中,寂静得只剩下自己的心跳,鼻下萦绕着挥之不去的腐味,神经被折磨到麻木的绝望感。
    木爸摘下3D眼镜,手心全是冷汗,他几乎没来电影院看过这种花哨的电影,一时间有些感慨:现在这些东西做的真是逼真。
    木妈也心有余悸地点了点头。
    木慈笑了笑,难得出来一次,他特意选了市中心一家设备比较好的电影院,走出电影院就是娱乐广场,他环顾着四周,准备找家店凑合过一顿晚饭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忽然出现在视野当中。
    而对方似乎感觉到了他的目光,极敏锐地转过头来,穿越人群,对上了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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