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便挑了个酒楼,要了处二楼的雅间,温朝雨点了些尹秋爱吃的菜,边给她倒茶边问道:满江雪怎么不在,你饿得饭都没得吃她也不管管?
    师叔不知道我下了山,这会儿估计还睡着呢,尹秋说,那天淋了雨,回到宫里后当晚就发烧了,虽然火毒是解了,但身上的伤还是在的,总体来说情况不大乐观,也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好。
    那你还不在榻前守着她,跑下山来做什么?温朝雨明知故问。
    我守了好几夜呢,宫里这么多事,到处都差人手,我当然不能视而不见了,尹秋说,等吃过饭我就回去看师叔,上午来城里帮忙,下午在宫里帮季师姐,晚上有一整晚的时间可以陪师叔,您别把我说的像是对她不管不顾似的。
    那你是大忙人,温朝雨说,但也得注意身体,城里既然有陆怀薇和白灵在,你就少往这处跑,我会让薛谈也帮着点。
    尹秋笑了笑:这回温师叔送了那么多银子过来,我代宫里谢谢您。
    温朝雨灌了口酒:谢什么,反正也不是我的钱,都是南宫悯的,就当替她做善事了。
    尹秋听到这话,想起薛谈的叮嘱,便没多问,只是应了一声。倒是温朝雨瞧着她道:你不问我为什么没去苍郡?说罢又道,是薛谈跟你透露的?
    尹秋未置可否,只道:既然留了下来,必是有原因的,您不说我也知道。不过您没走也是好事,季师姐知道了一定很高兴,待会儿要跟我一起回宫去看看她吗?
    宅子里闷了这几天,也该去看她了,温朝雨叹了口气,打量尹秋道,发生这么多事,你怎么看起来一点也不伤心?反倒像是没事人似的。
    尹秋说:也许是习惯了这样的日子罢,这两年发生的事情只多不少,我已经能做到平常心看待了。再说伤心也没用,有那时间不如多做些事,人总还是要往前看的。
    那你爹呢?温朝雨忽然话锋一转,他迟迟没露面,你们俩什么时候相认?
    听到她用了爹这个字眼,尹秋愣了愣,有些难言道:这个他想见我的时候,自然是会来的。
    谈话间,小厮们将菜传了进来,温朝雨见尹秋原本好好儿的,提到尹宣就沉闷了些,也就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说:不谈别的了,先吃饭,吃饱了上山去。
    等到一席饭毕,两人前往驿站牵了马匹,沿着山道回到了云华宫。明光殿被炸毁,这两日正在加紧重建,季晚疏只能先在梅园里办公,温朝雨想着尹秋要去惊月峰,也就不好打搅她和满江雪,便先去了季晚疏那处探望。
    尹秋轻车熟路地回了惊月峰,沉星殿周围都不见人影,弟子们应是都去别处帮忙了,尹秋行到寝殿掀开帘子看了一眼,见满江雪还在昏睡,便去了厨房做了几道清淡的饭菜,烧了些热水,再回去时,满江雪还是没醒。尹秋只好在外间支了小火炉给她熬药,再把帘子挂起来,好随时看着寝殿里的动静。
    这几天云华山一直落雨,今日总算是停了,但也不见太阳,天色是发青的阴,把院子里的红枫映照得有些惨淡。尹秋拿着小竹扇给炉子旺火,盯着那枫树不由自主地发起了呆,也不知过了多久,寝殿里传来了细微的响动,尹秋登时回了神,跑进去一看,满江雪眼眸刚睁,朝她看了过来。
    师叔醒了?尹秋连忙在榻边坐下,俯下身贴了贴满江雪的额头,欣慰道,烧好像退了,你还疼不疼?
    满江雪适才醒转,还有些无法抑制的愣神,她看了尹秋一会儿,合了合酸涩的双眼,问道:什么时辰了?
    未时了,尹秋把满江雪扶了起来,我做了些吃的,水也烧好了,师叔要不要洗一洗?收拾一下起来吃饭喝药,躺了这几天也该起来走动走动了。
    满江雪没什么精神,凑近尹秋靠在了她肩头,病恹恹的不想说话。
    孟璟每回带着医药弟子来给她把脉换药,满江雪都表现得沉稳平静,只有当人都走了她才会把真实的状态表露给尹秋一个人看。寝殿里萦绕着微凉的风,卷来了外间苦涩的药味,尹秋把满江雪抱在怀里,声音里带着笑,她柔声说:以前我受伤,都是师叔来哄我,现在换我来哄你了,师叔一定很难受对不对?没事的,有我照顾你,很快就好了。
    满江雪闭着眼睛,嗅了嗅尹秋身上的气味,笃定地道:你见过温朝雨了,她没走?
    尹秋莞尔:没走,我在城里和温师叔吃了顿饭,一起回宫来的。酒气这么大吗?我都没喝呢。
    满江雪说:我哪儿都不舒服。
    尹秋叹气:上次的伤刚好,这回又受了这么重的伤,当然会不舒服了。她扒开满江雪的头发,指尖碰了碰她的颈侧,那里还留着一道剑伤痊愈过后的白痕,那是满江雪与叶芝兰在崖边对峙时自己弄的。
    两人依偎了一会儿,尹秋还惦记着外头的药,便服侍满江雪穿好了衣裳,先把炉子里的火灭了一些,再把热水送进来。满江雪的伤在右臂,行动不便,尹秋也就没有走开,在水面铺了一层花瓣,等满江雪入了浴桶,她才转过头替满江雪洗头发。
    热气缭绕,屏风隔开的这一方小天地弥漫着蒸腾的白雾,满江雪把右手搭在桶边,看着水里那厚厚一层花瓣,说:我洗澡从来不用这些,你怎么想起要放这个?还放了这么多。
    尹秋立在她身后,赧然一笑,支吾着说:嗯师叔不喜欢吗?有花香,很好闻的。
    满江雪听出她这话里似乎带着点羞涩,侧脸看着尹秋道:你脸红什么?
    尹秋不看她,说:没脸红,是被热气熏的。说完这话发现满江雪还在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尹秋只得老实道,好罢我放这么多花瓣,是为了把师叔藏起来。
    满江雪明白了,没说话,靠上浴桶无声一笑。
    待沐了浴,尹秋又给满江雪擦干了头发,去了外间看看药熬得怎么样了,她把饭菜摆到桌上时,满江雪穿好了衣裳,从屏风里侧行了出来。尹秋从衣柜里取了锦袍给她披上,说:饭菜还热着,师叔快吃罢,都是你喜欢的,能吃多少吃多少,稍后好喝药。
    满江雪嗯了一声,坐在了窗下的矮脚几边,尹秋忙前忙后不得空,先是把浴桶里的水倒了,又跑去外头盯着药锅,一时半刻闲不下来。满江雪体虚力乏,也没什么胃口,但还是听了尹秋的话尽量拣了些菜吃,却也吃的不多。等到尹秋把熬好的药端了过来,满江雪才搁了筷子,问她道:有心事?
    尹秋微怔,眯着眼睛笑了笑说:没有啊,她看了一眼桌面的饭菜,问道,怎么吃这么少,再吃点罢?
    满江雪晃了晃左手,说:右手疼着,拿不动筷子,左手也不听使唤。
    尹秋事情太多把这茬给忘了,赶紧道:那我喂你吃,再多吃点好喝药,否则肠胃会不舒服的。蓦然想到自己把满江雪丢在这边,竟一点也没想起来她不方便进食,尹秋便有些自责,又有些心疼。
    满江雪问了些宫里和城里的情况,尹秋一一答了,她分明答得很认真,也自觉并无异常,但满江雪还是再一次问道:你怎么了?瞧着像是心事重重的。
    尹秋喂菜的动作没停,反问道:有么?
    有的,还很明显,满江雪说,是温朝雨和你说什么了?还是宫里又发生了什么事?
    她一向敏锐,总能看透自己的小心思,尹秋轻叹一声,也就不再回避,说道:先前在城里,温师叔提到了义父,我是为这事发愁呢。
    满江雪说:愁什么?
    尹秋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只能回道:这我自己也说不上来,师叔应该能体会我的心情,她顿了顿,以后总是要见面的,可我知道他是谁后,就不晓得该怎么面对他才好了。
    满江雪看了看她,单手将尹秋拉到了怀里,笑道:或许他也和你一样,应该也在为了这个犯愁,言罢又安慰道,这没什么,愁的人不止你一个,其实还有我。
    尹秋意外道:你?
    满江雪垂眸看着她,佯装叹息道:我也愁呢,只是没告诉你罢了。
    尹秋说:师叔愁什么?
    你的愁闷我能懂,但我的愁闷你却不一定能懂,满江雪说,你和他见了面得管他叫爹,我又该管他叫什么?
    尹秋鸦雀无声地安静下来,有点没明白满江雪什么意思,过了老半天才反应过来她这话里的含义,不由震惊道:啊这倒是!
    满江雪被她逗笑了,在尹秋脸上亲了一下,故意问道:那你说说,我们两相对比,谁该更愁一些?
    尹秋想象了一番那画面,这会儿就已经觉得尴尬了,她拧着眉毛沉默片刻,担忧道:那我想知道,我义父他,知道我娘曾经喜欢的人是你吗?
    满江雪想了想,说:应该知道。
    那岂不是更尴尬了?尹秋往满江雪怀里一钻,闷声道:既然如此,我看还是不要见面了,干脆以后都书信往来罢,省得乱了辈分。
    辈分早乱了,满江雪说,你现在担心这个,未免太迟。
    那师叔干什么突然跟我说这个?尹秋控诉,我更愁了!
    满江雪抱着她颠了颠,温声道:倒是不急,他应该会和梦无归先见上一面,你还有时间做好心理准备,何况有我陪着你,怕什么?
    话是这么说,尹秋不免低落下来,真到了那一天,我肯定还是会很紧张的。
    她抬起头来,望向窗外的红枫,又轻叹道:也不知小姨现在怎么样了,阿芙没了,她一定很难过罢,还有傅湘,她们两个唉。
    第215章
    梦无归独自坐在窗前,桌上既无茶水,也无酒饭,只有一只肥得流油的烧鸭子,刚出锅,闻着很香。
    天色阴沉,时候尚早,酒楼里还没有食客,来来往往的人影都是店里的伙计,一名小厮上了壶热茶,问询道:客官,这大清早的,包子铺里的包子都还没蒸出来呢,您就吩咐小的们给您烧了这鸭子,这总不能干吃罢?您真不要点粥啊面啊什么的配着吃?
    天边晨曦未露,窗外暗得像是还在夜里,檐下的灯笼还没取,那昏黄的光线越过窗框投进来,将梦无归面无血色的脸衬得愈发苍白。
    她没有回话。
    这人天都没亮就来店里特意点了只烧鸭子,不见她吃,也不见还有什么人来,那小厮虽然觉得眼前这女人有些古怪,但也不好多问,又见她半晌不答自己,便将茶壶搁下,甩着褡裢坐去了柜台边打瞌睡。
    这家酒楼不临街,掩藏于条条巷道之后,紧靠在一条穿城而过的小河边,石桥一侧种着株年岁已久的垂柳,碧绿的柳枝轻拨着水面,漾开的涟漪很快又被压低的风给抚平,别有一番远离尘世喧嚣的静谧之感。
    梦无归上一次来这儿的时候,那柳树底下种萝卜似地蹲着一群小孩儿,年纪都不大,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是从城外跑进来乞讨的难民。
    那日天气很不好,雨里夹着雪,十分寒冷。梦无归应邀来此,与另外两位堂主在此处商谈正事,饭吃到一半,她听着窗外吵闹,探头一看,孩子们为了避雨躲了过来,十几个人挤在一处,肚子咕咕叫,都眼巴巴地望着她。
    一人见了这场面,顺手关了半扇窗,略有些嫌恶道:我说怎么突然闻着一股馊味儿,还以为是这家店的后厨打翻了泔水,原是这些叫花子靠了过来,真是扰人胃口。
    轰了去罢,另一人道,叽叽喳喳的,这般聒噪还怎么谈事?言罢伸长手将余下半扇窗也给关了。
    也不知是不是这二人的话被听了去,那窗户一经关上,外头的孩子们便都没了声响,再也不闹腾了。等到事情谈完,两位堂主先行告辞,梦无归唤来店小二结了饭钱,正要离去之时,忽听身后传来了一道细微的声响,像是什么人小心翼翼地推开了窗。
    她停住脚步回了头,便见有双脏兮兮的小手从窗缝里伸了进来,动作飞快地在桌上摸了摸,探清还有剩菜后,那孩子便将手缩了回去,冲那河边的柳树打了个手势。
    梦无归无意间得见这一幕,觉得有趣,便立在原地多看了两眼。很快,就见一道竹子削成的利箭忽然从窗外射了进来,无比准确地戳在那只还剩了一半的烧鸭子上头,那竹箭尾端系着根绳子,放箭人在外头一拉,那鸭子就顺着窗沿飞了出去。
    几道嗓音稚嫩的欢呼声登时在窗外响了起来。
    梦无归无声一笑,鞋尖调转了方向,绕过堂内的食客去了后门,站在门边远观。只见那柳树上藏着个浑身脏乱的小姑娘,一手提着半只烧鸭,一手握着把工艺尤为粗糙的弯弓,其余的孩子们站在树下仰头望着她,满脸都是遮掩不住的喜色。
    小姑娘压低声音嘿笑两声,从树上滑下来,把手里的鸭子分给同伴们吃了,自己却只舔了舔手上的油腥。
    梦无归瞧了她两眼,心念一动,行出了门去,孩子们听到脚步声朝她看了过来,像是都一瞬认出她就是那烧鸭的主人,连忙大叫着一窝蜂逃了去。
    可没跑多久,眼前人影一闪,梦无归又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孩子们惊慌失措,再也不敢跑了,纷纷下跪冲她磕头,连连道歉。梦无归未曾怪罪,只是冲那持弓的小姑娘问道:箭术不错,哪里学来的?
    那小姑娘怯生生地看着她,细若蚊足道:我、我爹教的。
    你爹是谁?梦无归又问。
    他死了,小姑娘说,上个月就病死了。
    梦无归哦了一声:那你娘呢?
    我娘也死了,小姑娘攥着衣袖,神情茫然,我们都是孤儿,实在饿得没办法了不是故意要偷你东西的。
    梦无归笑了笑,轻言细语道:鸭子好吃么?
    小姑娘见她态度温和,未有苛责之意,不免松了口气,点头道:好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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