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蹲礼谢了,在太后跟前陪坐下,说:“多谢母后记挂。杖期未满,长久不能来母后身边侍奉,原是惭愧得很。今儿贸然来了,又是为了向母后讨个人情。”
    太后便道:“宫里的事儿,我如今是都不大听说了。唯独你难得开这个口,且告诉我知道,我总要设法替你周全周全。”
    长公主微抿了抿嘴唇,道:“从前母妃丧仪上,曾召了善世院僧人进宫超度,玄赜也在其中——不知母后还记不记得此人——皇兄因深厌他不知进退,下旨惩治了他,如今儿臣只好来求母后开恩,放他出宫吧!”
    太后不禁一挑眉:“玄赜?”她怎会不记得此人?不单皇帝深厌她,自己更对他厌恶至极。不知进退这等指摘,已经够轻了。
    不过,“听你这样说,难不成他如何还在宫里?”
    长公主称是,如实道:“现下正关在西苑、母妃宫中的小佛堂里。”
    太后觉得不对:“皇帝见不得他,当初就应当驱逐了他才是,为何还扣在宫中呢?即便真要关押,也不该选在小佛堂里。”
    对于自己这个儿子的心性,太后不敢说全然了解,但仅仅是禁锢其自'由,手段未免过于温和了。玄赜不知好歹能活命一回,再自投罗网却不能活命第二回 。
    到底,彼时是因为有宝珠在。
    太后心下一时苍然,沉声道:“九儿,你要我违背皇帝的意思,至少该说实话才行。”
    长公主别无他选,索性起身跪在太后面前:“皇兄恼怒玄赜目无君上,赐了六度,但…但儿臣以为,出家之人本就四大皆空,仿佛罪不至死,便自作主张将他救下,此举亦未瞒过皇兄,儿臣便妄自揣度,皇兄宽宏大量,恩赦了玄赜,这才敢来乞求母后。”
    奇了。太后略垂着眼皮,一时竟出起神来:九儿非她所生,乔太妃在时,也无非是个不功不过的温吞人儿,怎么生的女儿这股子痴心执拗,倒跟皇帝一个模样儿?
    总不可能,都是随了先帝吧?
    她觉得荒诞不经。表面上不过略牵了牵唇角,开口让长公主起来:“我老了,儿女们的事看不明白。只不过你已然这样说,我哪里忍心眼看着那和尚身陷囹吾?放他走便是了。”
    长公主不禁动容,嗫嚅道:“儿臣不孝,竟让母后伤怀至此。”
    太后摇摇头:“罢了。你也说得是,出家之人,不必强求他回到红尘里来。不过九儿,放他,我有个条件,不知你答不答应。”
    长公主忙道:“儿臣谨遵母后之意。”
    “中书侍郎纪敏,你小时候大概听说过。”太后娓娓道:“那是从龙的老臣了。前些日子他家夫人进宫来给我请安,说起家里的小儿子还没有婚配。
    “那儿郎我也见过,俊秀得很,是个活泼性子。头几年因为四处游学,才耽搁了说亲,难得与你年岁相当。”
    长公主一怔:这时候若说自己无意婚嫁,太后绝不会相信与玄赜无关。
    那要为了放走玄赜而应允这突如其来的亲事吗?
    太后并不急着要她点头:“你回去慢慢考虑也不迟。毕竟这孩子也是我看着好而已,做长辈的自然就留心了,终究可与不可,仍是凭你自己。”
    话虽如此,但长公主清楚,她的终身,怕是已经成了太后的一桩心事。
    沉吟良久,她启唇道:“婚姻大事,理应顺从父母之命。等出了杖期,儿臣听凭母后安排。”
    太后总算松了一口气,眉目都舒展起来,吩咐徐姑姑去安排玄赜出宫事宜,一面颔首道:“这个自然。”
    如今不过两家长辈通个气儿,该操办的东西暗暗操办起来,届时再正经下旨赐婚。但愿九儿能体会她这片苦心吧!
    “太后放的人?”皇帝一时气笑了:“要她嫁给玄赜她不肯,如今倒肯嫁个素不相识的人了…随她吧!”
    手里的数珠被他甩在桌案上,皇帝站起身,走到一旁的竹榻上躺下,闭目片刻,又说:“把熏香盖了。”
    小篆哪敢吱声儿,轻手轻脚地揭开炉子,拨过灰来盖住了熏香,又悄悄放回炉盖儿。
    自从那一位走后,这几年里都甚少得见皇爷朗然大笑过——没法子,朝政上须他操劳的多,后宫里令他的开怀的却无。
    如今那寥寥几位娘娘,一个有神通的都数不着。太后娘娘都无计可施了,小篆还没死心,时不时试着寻摸两朵解语花儿来,可惜皆慑于圣威而作罢。
    但要说天威难测,真乌云密布、风雨欲来的光景,还是打皇爷接到林百户的那封密信起。
    内侍胆敢窥视书信,那就是个死。小篆急得百爪挠心,也只敢偷摸地各处旁敲侧击一二,可过了这么久,愣没打探出个所以然。
    笑话,密信密信,一路传回来的各种密封举措岂能是摆设?
    除非他梁总管有能耐,干脆追本溯源,设法撬开那林百户的嘴。
    且慢。小篆忽然心念一转:一路扈从密国夫人的羽卫原是由孙千户统领的,若有什么事,不该由孙千户奏报给皇爷?
    太监别的尚可,歪心思是信手拈来。小篆不禁想,难不成这林百户告密,告的就是夫人和自己的头儿?
    第121章 .一二一异蛇
    某种层面上,小篆的无稽猜测竟也没离了大格儿。
    永州雪灾时,宝珠恰巧客居在洞庭湖边。猛然见百姓流离失所,心中大觉义不容辞,便托了孙千户,安排羽卫们各司其职,又搭粥棚施粥,又襄助重建房舍。
    永州本是富庶之地,仁人义士远不止这一家。经商的也好、举业的也好,但凡自家光景尚还过得,多半都出钱出力,略尽心意。
    然则宝珠一行还是被人盯上了。
    根底不知的美貌少妇,带着幼子,跟着气势非凡的婢女护卫,再怎么小心谨慎,依然不可避免地惹眼。
    宝珠出来几年,多少有了些历练,便声称家里开着古玩店,自己南下游山玩水,兼着寻访几样前朝大家的墨宝。
    一般的好事之徒听到此节,也就罢了:大徵女子的地位不低,近年来日子又安定,女子出门来做点生意,并不是稀罕事儿。便是眼前这位家底格外殷实些,也没甚可说的——有这么些护卫呢!
    唯有永州府尹不曾掉以轻心。
    正巧雪灾过后,这些个慷慨解囊的仁人义士值得褒奖,永州府尹便派了亲信幕僚,特意登门送上自己的亲笔题字。
    管家得到消息,连忙客气殷勤地将来人迎进了花厅,接下了题字,又道劳看茶,陪着幕僚寒暄起来。
    二人颇为投缘,天南海北地叙了一通,幕僚因问:“主人家可是不在府上?”
    原来之前开设粥棚时,宝珠曾前去瞧过一回,不料回来路上不知怎的,马车坏了,不免耽搁一阵,便受了凉,如今还没大好,正在自己房里头歇息着。
    管家三言两语简略说了其中缘故,幕僚刚要开口,又瞧见孙千户从外头匆匆赶回来,春寒料峭的时令居然出了一头汗,手中拎着几副纸包,连花厅里的客都没看一眼,径直往后院去了。
    管家与幕僚四目相对一霎,随即讪讪笑道:“家主夫人怕药苦,特意遣底下人去罗家铺子买蜜饯来过口。失礼之处,还请尊下见谅。”
    幕僚心里顿时了然,自不会把这放在心上,又闲话几句,便告辞离去了。
    绘声绘色地将自己所见告诉府尹,府尹倒放下心来:若这妇子的男人不日便要赶来,她哪敢这样与护卫兜搭?
    至于落在林百户眼里,自己的顶头上司竟与主子娘娘过从甚密,岂是能够包庇的?不如及早向皇爷坦白,以免受到牵连才是。
    皇帝接到密信之初,固然震怒非常,但掀了帘子才走出一笑坞,头脑便冷静下来了:孙千户是个大老粗,连想讨一房妻室,图的都是能有人对他体贴入微、操持家务,哪里指望有谁能为他动心!他又哪生得出那些花花肠子!
    他到后院去,必定有缘故。
    想倒不是想不通,然而心里头犹不是滋味。宝珠病了,本该有个人嘘寒问暖。孙千户万万不配,那旁人呢?
    倘或有这么个人,皇帝必要将他千刀万剐,可真没有,他腑内又酸楚得厉害。
    他想到永州瞧瞧她去,然则也不过一想:那不切实际。
    他好像习惯了别离。
    高处不胜寒,但也清净自在。
    玄赜出了宫,纪家的小儿子又进宫来了,这次是为恭贺皇帝圣寿。
    满场纡朱曳紫的老大人当中,唇红齿白的纪栩着实显得赏心悦目。
    皇帝赐宴群臣后,退到女眷们的席上来,专向太后祝酒。
    夜里又开新宴,听新戏,这时候便都是自家人取乐了。
    四王夏侯祈的长子被傅母抱着,也来给皇帝行礼拜寿。
    皇帝放了赏,叫带他与薛家的孩子一道玩去,长公主亦起身过去,从旁照看着他们。
    皇帝方才向太后提起纪栩来:“皮相还算讨喜…只不如玄赜出尘。”
    太后接了孟昭仪剥好的一枚枇杷,蹙眉笑道:“太出尘有什么好?居家过日子,终是凡夫俗子最可亲。”
    或许吧。皇帝仰头饮尽了杯中酒,心里却还惦记着那份从永州来的寿礼。
    他其实有些着恼。她一走近六年,只寄过两次东西给他,此外竟没有只言片语。上一回采雪不成,过后的情形他还历历在目,如何还肯再消受一回?
    孟昭仪的枇杷肉又递到了他面前,皇帝取来吃了,没尝出滋味。
    他站起身来:“朕出去走走。”
    小篆慌忙跟上前伺候,好在这一次皇帝没走远,而是回了宣政殿书房。
    房中案头上搁着两坛子异蛇酒,算是永州土产。
    用不着小篆忙活,皇帝自己揭开了封口的顶花。
    正要倒酒,忽然瞥见那方红绸上密密麻麻全是字。
    皇帝指尖微顿,到底没动酒杯,拿起绸布在掌中摊开。
    出乎他的意料,上面是一个个似曾相识的名字。片刻,皇帝反应过来,有一些是永州各衙乃至湖广承宣布政使司官员的名字。
    他没缘由地笑起来。
    四月下旬,皇帝奉皇太后巡幸江南。
    认真论起来,这也不是皇帝一时的心血来潮:打从即位起,他便仔细盘算过,要好生孝敬太后,大江南北风景名胜都游览一遭才不枉。碍于前朝政务繁多,总有这样那样的缘由牵绊住他,一直未能成行。
    如今时机正好——蜀中通达,云南收复,北狄西戎归顺,邻国邦交敦睦,承平既久,自该亲至领略一番自己一手缔造的如画山河。
    况且永州灾情已过,前番经手过赈灾的官员们,也是时候细细地论功行赏了。
    才始送春归,不日又要往江南住,宫里上上下下都萌发出一种冰释雪消的欣欣向荣来。
    徐姑姑立在天和宫的院子里,正叮嘱小宫女儿往箱笼里多压些香饼香丸,南边儿雨水多,别叫东西受了潮。
    偶一抬眼,瞧见长公主依依往这边走来,连忙笑迎上去,行了礼道:“太后娘娘刚才打发奴婢去问一声呢,殿下要带的东西,底下人拾掇妥当没有?偏叫这儿绊住了,竟没来得及…”
    长公主抿嘴道:“我正为这个来回禀母后呢。大家都走了,宫里这一摊子琐碎事儿,总要有个人守着料理,我便留下来吧!至于我跟前那些人,倒可以跟着伺候,叫他们也见见世面。“
    她俩一面说,一面往里走,用不着徐姑姑出言劝,太后在里头听见了,顿时就不答应:“左右宁妃和孟昭仪在呢,有什么事两个人商量着来即可。你是姑娘家,哪有把那些繁杂俗务扔给你的道理?”
    对于宁妃,太后是从不指望她能笼住皇帝的,伴不伴驾都无关紧要;孟昭仪便有点可惜了,她进宫几年,名义为嫔妃,实际却是抵了宝珠的缺,每日陪在太后身边,故而她没能获得恩宠,太后总是怜惜的,此次不能携着她同去,愈觉遗憾。
    太后是长辈,自知不该插手宫务,平日里都是六尚总领,差错虽没有出过,但按自己的心意,犹是不成样子——这宫里须得有个正经的女主子。
    可惜立后不同于纳妃纳嫔,是关乎正统的大事,横竖都绕不过皇帝的首肯。从前太后在儿子面前不止一次提过,无奈皇帝软硬不吃,只泠然一笑:“母后不介意再多一个守活寡的人,放眼去挑便是。“噎得她良久说不出话来。
    越是无计可施,越是耿耿于怀。太后又想起这次南下,还有一桩便是给四王定亲,益加怏怏不乐。
    皇帝选中的是江南谢家。谢家是百年望族,祖上出过阁老、出过猛将,更出过三位燕朝的皇后,只不过自大徵立国后便归隐起来,不如挟皇胤而自傲的洪家招摇一时罢了。
    谢家女历来有娴雅贞敏的美誉,得之为配者,多能成一段佳话。太后如今亦不挑剔什么前朝遗民的刺儿了,只想着既有此般的好姑娘,皇帝自己不要,倒要便宜白氏那小妇生的儿子。
    深思量的时候真是灰心,自己呕心沥血与先帝一同打下来的江山,传给儿子还罢了,将来难道要分给那贼妇子的骨肉不成?哪里能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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