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天当着江统的面称赞王彰,明确表达招揽之意,但对江统本人的“进止”,却没有任何表示;而江统欲言者二三,也终于没能将毛遂自荐的话说出口来。
    回到何天叫人替他安排的下处,正在发闷,有客来拜。
    文鸯。
    一见文鸯,江统便觉得该人有什么地方变了——嗯,对,眉宇之间那层隐约的抑郁不见了,隐约的,是神采飞扬。
    “应元,我本以为,是次,你必入何公幕府——怎么,是否依旧以为,诸马之中,尚有可挽救一把者?”
    江统没想到文鸯竟如此直白,不由有点手足无措,“呃……”
    我其实是想“入何公幕府”的,但“何公”虽好像很热情、很知己的样子,甚至为我“惊得出了一身冷汗”啥的,可是,他没有表示出辟我入幕的意思呀?您介样说,倒好像是我不乐“入何公幕府”似的?
    还有,“挽救一把”?好奇怪的说法呀。
    随即反应过来,这多半是卫将军日常傥论,被文长史拿来活用了。
    文鸯好像很郑重的样子,“应元,你若入何公幕府,我这个长史,是可以让出来的!”
    江统真的手足无措了,“次骞!怎能这样说?你是云鹤的……呃,干城,干城!谁也不能越过你的!”
    文鸯一笑,随即正色,“至于诸马——得罪说一句,吾观诸马,一丘之貉也!”
    顿一顿,“退一万步,即便其中真有一二贤者,亦不可欣而奉之!”
    “这……”
    “何公有言,‘一马鸣,诸马鸣’——其鸣者,贤也好,愚也罢,总之,但凡一马鸣,则诸马踊跃,这个马厩,便永远消停不下来!”
    江统心中微动,“一马鸣,诸马鸣”,真是很形象也很深刻的一个说法了!
    “宗室强盛,乱之源也!”文鸯目光炯如刀,“这个根子,不掘了起来,国家没个好!”
    江统心中一震,‘你是说——”
    “河间、长沙、成都,这三马,算是诸马之中的‘头马’了!何公之计,便是楔入此三马之争,乘隙纵横捭阖,或锥、或鞭,或……干脆颈下一刀!叫这三马,彻底不得鸣!”
    江统心中大震。
    何天欲除者,何止一河间?他还真不是奉长沙为主,连“联手”都是虚与委蛇!
    “三马既喑,余马股栗,乃乘势收诸王兵权,推恩削藩,叫诸马再也不敢鸣、不得鸣!”
    略一顿,文鸯一字一顿,“非如此,社稷不得安,百姓不得安!”
    江统心潮起伏!
    文鸯见他不说话,微笑问道,“怎么?应元,你以为,这件大事,是不该办呢?还是……何公办不下来呢?”
    “这——”江统咬一咬呀,“不能说不该办,只是——”
    “只是此事极难,非大英雄不能为,对罢?”
    “……对。”
    “英雄不世出而出于今世!”文鸯扬起脸,“俶以为,何公即此不世出之英雄也!”
    顿一顿,“此皇天感应,佑吾国、福吾民也!”
    好家伙,这口吻……
    江统定定神,“云鹤命世之才,谋国至深、至……忠!”
    顿一顿,“只是,办这样的大事……非人心无以恃!云鹤到底是异姓,若只凭计谋武力,只怕……一马方喑,一马又鸣!而且,到时候,‘鸣’者,怕也不止于诸马呀!如是,依旧是个兵祸连结、不知伊于胡底的局面呀!”
    文鸯微笑,片刻,颔首,“也是——异姓嘛!”
    江统心头莫名一颤,忍了又忍,到底忍不住,身子微微前倾,咬咬牙,压低了声音,问了出来:
    “次骞,你给我交个底——云鹤,有为魏文、晋武之意否?”
    文鸯惊奇的看着江统,“怎会?何公一心为圣晋开太平,岂会生篡代意?”
    顿一顿,“何公亲口说过,国家享天下日浅,打灭吴、一统诸夏始——那是咸宁五年的事,迄今,不过十五年!无论如何,要延晋祚十倍于此数——啊,十倍不够,二十倍!延晋祚三百年,才不枉天地造化一场!”
    这个话说的……真特么好听!
    “再者说了,”文鸯用略带玩笑的口吻说道,“魏文之前,有魏武;晋武之前,有晋宣、晋景、晋文——哪能一步就到位呢!”
    江统面色微变。
    文鸯“哈哈”一笑,摆摆手,“我开玩笑呢!应元,你可别当真啊!哈哈!”
    这种事情开玩笑……
    文鸯已换过颜色,郑重说道,“何公非但不会做魏文、晋武,就是魏武和晋宣、景、文——也不会做!”
    就是说,既不会篡代,也不会做摆弄皇帝如傀儡的权臣。
    江统心下稍定。
    可是——
    “可是,”江统抿了抿嘴唇,“既如此,还是那句话——云鹤到底是异姓!到底……还年轻,底子……还薄!就算三马已喑,但欲诸马不鸣,天下归心,还是……难呀!”
    “嗯!”文鸯点点头,“是要有个大义名分呢!”
    “呃……对!大义名分!大义名分!”
    文鸯凝视江统,“应元,我请教,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君以为然否?”
    江统微微一怔,“岂能曰不然?”
    “好!我再请教,以君之见,天下,是一姓之天下呢?还是天下人之天下?”
    江统踌躇了一下,“天下人之天下。”
    三代之前,天下,天下人之天下;三代之后,天下,一姓之天下——这个观念,直到明清,才真正确立,在文鸯、江统的时代,“共和”的思想,依旧是深入人心的,只不过,这个“天下人”,主要指贵族和士大夫,不包括寒庶黎氓。
    司马晋走回封建的老路,贵族政治大潮汹涌澎拜,自有其深厚的思想根基在。
    “既如此,”文鸯目光炯炯,“若有这样一条路:既能叫刀兵早息、诸马不鸣、天下归心,安民、安社稷、安天下,又能叫晋祚绵长——”
    顿一顿,“若有这样一条路,你跟不跟何公走?”
    竟有这样一条神奇的天路?
    江统无可回避,“如是,统岂能不追随何公之骥尾?”
    不知不觉中,“云鹤”变成了“何公”。
    文鸯深沉的叹口气,“若不行此路,则必如君所言,兵祸连结,不知伊于胡底?则天下糜烂,四夷乘隙而起,君《徙戎论》中之种种警世语,便要一一成真了!”
    江统心中大震:对呀!还有四夷呀!
    他再也耐不住,“次骞!你快说——到底是怎样一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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