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姬路一别已十余载,苦于动荡局势无法与汝相见,只能常以书信寄托思念。眼见汝投身于革新呕心沥血,吾也一时未敢怠倦,为实现大业日日厉兵秣马。而今西国已趋于稳定,万事俱备下却碍于世俗论调无法贸然进攻,不知可有诱敌而出之策,云云。
    真是个啰嗦的男人。
    我将父亲发给我的密函丢进桌旁的火炉里,望着被火海逐渐吞没的信纸,我脑中也涌现出一丝尚未被烧作焦炭的记忆。
    我父亲是个怎样的人呢?他出生于不配拥有苗字[  苗字:日本古代的另一种姓氏,平民因为出身低贱通常没有苗字。]的贫民家庭,但那对经商的双亲却兢兢业业,年纪轻轻便在这个商人地位低贱如泥的武士社会中闯出一番事业来。父亲在东海道出生长大,自小就随着做海贸生意的双亲四处游历。他去过琉球与朝鲜,甚至远赴大明,所以尽管出身卑微,他也仍抱有旁人无法企及的学识与远见。
    父亲这样的人及他身后的家族,一定能在这下克上的乱世中混得风生水起吧——旁人都是这样认为的。然而贫民终究是贫民,有什么资格跟强权阶级叫板呢?一心只想着扩张领土又迫于财力的武士向羸弱的商贾与百姓伸出了魔爪,繁重的税收与徭役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在这个国困民穷的乱世中,武士看到生意有成的海上商人更像是看到了一大堆敞开的金银财宝,虽然这些野蛮的武夫个个只领着少得可怜的俸禄,可他们手中还有武器不是吗?
    就这样,父亲的家人闯荡了半生才整顿起的船队,仅仅在一夜间就于武士的刀下灰飞烟灭。
    这个国家的武士生来就高高在上。
    被掠夺的心怀不满者当然想过反抗,但当父亲双亲的尸体都被相模湾的海潮淹没时,他却什么也不敢想。他只身逃了出来,逃到了遥远的西国,一路的劳苦奔波令他胸中的痛苦愈演愈烈,他深知自己无力反抗武士,便决定用死亡来埋葬一切。
    在身陷浑浊的绝望之前,父亲遇到了一个年轻女子。
    那一天是我生命的开始,也是父亲遗恨的终结。
    他没有一日忘掉摧毁自己家族的凶手,他心中的复仇之火正如我桌旁这簇矜牙舞爪的烈焰。他要向相模国复仇,他要以彼之道还治彼身,他要看着曾迫害自己的北条家如自己的家族一般土崩瓦解。
    躺在炉中的密函被烧了个干干净净,眼下已没有人能分辨出那摊灰烬的本来面貌。
    密函是从播磨国发来的,然而我却不由得回忆起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故事。
    武士高不可登,在这之上更能压倒一切的是皇室……很可惜,日之本的皇室现如今是比幕府还要俯仰随人的玩意儿。
    若不是卖力博得名誉的今川纯信突然决定恢复天长节[  天长节:设立在日本天皇的生日那天,具体日期会根据当朝天皇的出生日期变动。]的祝典,谁又能想起那个因为贫穷与软弱而被丢到犄角旮旯里的公家呢?
    城中新栽的梨树难得开了第一遭,原先这里遍地都是些樱木。我在村雨城一住就是八年,每逢春天总要容忍那漫天的花瓣似海浪般席卷庭院。
    在我看来,零落的粉红庸俗而刺眼。
    终于有一日,我再也无法经受被樱花飞屑扑满衣袖的季节,便叫匠人将樱连同那有着一样颜色的桃树一并砍了去,但这空虚的城池总该有些什么植被装点。
    “那便种些梨木吧。”
    本来我应仔细斟酌一下,虽说我大约不会再在这个地方待多久了。但当土岐晴孝刚开口征求我的意见时,我便将心中所想之物脱口而出。
    我喜欢梨花吗?大约只是因为梨花纷落时,被白色花瓣铺满的院落就仿佛是下过雪一般。
    我母亲一定是喜欢雪的,不然也不会用“雪华”二字为我取名了。
    今日我恰好穿了件鼠灰色的留袖,所以当我结束日日如一的午后散步返回城中时,便并没有注意到自己肩头迭着的梨花瓣。
    其实这时我不该待在这里的,天长节曾是这个国家最为盛大的祝典,此时不光是京都御所,连伊势神宫的神祇官们也陷入了堪比准备继位仪式的忙碌中。已被拔为左大臣的今川纯信为了庆祝这早已被罢黜多年的祝日,特地斥巨资命人重新翻修了京都御所,更是邀请四面八方的大名前往宫中参贺。
    那位长命的天皇陛下,如今是什么岁数了呢?似乎是正值八十岁吧。
    要在这人人自危的时代安身立命,还真是够辛苦的。只是若非曾献出自己的至亲至爱,是不是就不能苟活至今了呢?
    在土岐晴孝又属意我与他一同赶赴京都之时,我头一回提出了拒绝。
    “与北条家的那位夫人发生了那样的争执,你会这样选择也是在所难免。那你便留在这里吧,虽然之前那件事有传出些风言风语,但北条真彦和其他大人在明面上还是不敢对我怎样的。”
    在早些时候的京都贺年宴上,我曾与她的妻子发生了些口角。这四年间,她一有机会便要来村雨城与我夜会,到最近一年内她甚至在大白天里也要见我。她来得快,去得也快,我们之间的欢好不过短短几时。而她最后一次离去时,我特地在她的衣物中藏了张提着汉诗的短册——那还是我在去年乞巧节时写下的。
    魂枯魄灭难长久,却盼情深赴永劫。[  原文为:玉の绪の  絶えてみじかき命もて  年月ながき恋もするかな。本书中提到的和歌均出自纪贯之之手,当然汉译环节是由笔者来完成的。]
    也是时候了,恐怕那个叫葛夏的女人早已看透自己“丈夫”的暮翠朝红之举。我把那张写着情诗的纸条塞进了她的袖子里,待她回到信州松本与妻子团聚,葛夏一定会在替她整理衣物时发现这个所谓的证据。
    “村雨夫人,我有些话要与您谈谈,不知您能否行个方便?”
    葛夏的情报来源比我想得要缜密些。不过我在书写诗句时故意用了武佐墨,这种墨水出产于近江国,但在如今这个油烟墨流行的时代已鲜少人使用——总之也算是在毫不遮掩地向她表明我便是北条真彦的情妇。
    “您与我的丈夫一同为左大臣大人效力,不知您为何要对北条家心生不满?”
    我与她的这场谈话是在聚乐第内的茶室进行的,葛夏绷着的脸上没有一丝褶皱,染着京红[  京红:江户时代由京都出产的上等口红。]的樱桃小口紧闭起来,那对眸子也没施予我什么光彩,这倒让我更为好奇她真正发起火来会是什么样子的。
    “葛夏夫人,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呢。真彦大人如今是东山道首屈一指的大大名,我这样的妇人怎么敢对北条家心怀不满呢?”
    “既然你不想开诚布公,那便由我这边来言明吧,请你不要再伤害真彦大人了。”
    她那张年轻的脸蛋上依然是波澜未起,只是她的瞳中似乎跃上了一簇火星。说话时她便用那对含着愠色的眸子直视着我,待她讲完后却又垂下头向我微微行了个礼。
    她原是个这样好脾气的女子吗,况且,我可没伤害她的丈夫。明明是她丈夫屡次跑来找我,还总在我快入睡时把我强扯起来同她交欢,跟这样的性爱狂交媾可真够折腾人的。
    “这可不行。”
    葛夏还没抬起头时我便说了这么一句。只见她正把半掩在和服袖口中的右手手指掐得发白,她梳着中分发型,鬓角别了个鲜丽的樱花发饰,垂落在胸口两旁的一头长发又黑又亮。
    “我可不能把年轻力壮的真彦大人让给你,没有他的话,谁来满足我呢?”
    在意识到我说的是性方面的满足时,她本该抬起头恶狠狠地指向我的眼神中又掺杂进一味惊愕感。
    “你这种出身的女人根本不配入真彦大人的眼。能成为土岐家的妾不过是因为你这张皮罢了,你以为靠故技重施就能勾引真彦大人吗?”
    葛夏被我激到就要坐不住了,她虽将两条小腿完全压在地板上,但从那左右颤抖的双膝便能明显看出她是在半跪着。她似乎随时准备跳起来揪住我的头发与我大干一场。
    而关于她口中的我的出身……她确实应该已经把我的底细查了个干净,虽然她能查到的内容必然少得可怜。
    我是以甲斐国淀川家臣井泽大藏少录长女的身份嫁到土岐家的,简单来说,我如今是井泽家的女儿。而淀川织部正大人为了使我能体面出嫁,遂将我收为养女,这样他也能常常以养父的身份名正言顺地到近江国拜访我。我既然已经变成了别人的女儿,任她冈部家再怎么查也查不到我曾跟北条氏的联姻关系,指不定还在疑惑我是在什么时候跟北条真彦勾搭上的。
    唐突多了一个父亲对我根本无法造成任何困扰,毕竟我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有好多个父亲了。
    “你大可现下就亲自向城中的左大臣告发我与他侄子通奸一事,我自然是会被严惩的,不过北条真彦大人,恐怕也要按照密怀法[  密怀法:室町及江户幕府时期,在武士阶级中采用的记录通奸罪相关内容的律法。]中所写的法令那般处置了。”
    我越是坐怀不乱,我对面的葛夏便越发艴然。她正死死咬着自己那片艳红的下嘴唇,盖在腿上的杜若紫振袖下摆也被她抓到发皱。她那片宽额头上缀着的细眉毛正凸出着,同样被不断上涌的气焰刺激着的眼球仿佛马上就要跳到我脸上来。
    “真彦大人不愧为当世奇才,在那方面也很厉害,比晴孝大人更能满足我呢。您有着这么好的伴侣,为什么就不能大大方方地让出来呢?”
    这个国家一直遵循一夫多妻制,但没有哪个女人愿意把自己心爱的丈夫拱手相让。即便是丈夫纳了侧室,妻子也要在继承人的归属上与妾室争个高下来。
    “葛夏夫人与真彦大人结合很久了吧?旁人都说你们是对恩爱夫妻呢。但为什么夫人这么多年都没有子嗣呢?”
    这个蠢女人的心思真是一目了然。看她方才的反应,肯定早就得知自己丈夫的真实身份了吧。这便让我更容易找到她的敏感点,我将口中精心组织好的挑发之词接连吐露,如碎石般一颗颗打在这个年轻女人的身上。
    “难道说这是真彦大人的问题吗?我想葛夏夫人身为真彦大人的妻子一定比任何人都清楚吧。”
    碎石随小,倘若聚集起来也会有割心剖肝的力量。
    “不要再说下去了……求你了……”
    我与她面前摆放着的茶釜大抵已经凉透了,而我陪她在这里继续玩过家家游戏的热情也被消耗殆尽。始终正襟危坐的我此刻正伸出右手,将那根同样冰冷的食指贴于唇上,朝自己对面神色慌张的女子做出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葛夏夫人,你如果不再妨碍我,我便不会把她的身份透露给任何人。”
    我将“她”字的音调压得很重,再度凝神向她看去,她已是一副面若死灰的模样,整张脸上只有那涂着京红的嘴唇被勾出了突兀的色彩。此刻她双目微合,细长的眼睫毛正随着发抖的身躯一颤一颤。
    “你要我做什么……你要我做什么你才肯放过她……”
    已经没必要埋藏那个秘密了,这下我也清楚,这个女人哪怕知道北条真彦是女子也会为她奋身不顾。
    就是这点,正是这点尤其令我怒火中烧。
    “我说过了吧,要你把她让给我。”
    “不行!”
    我在玩笑中饶有兴致,但无法配合的她却猛然间从桌旁站了起来,她肩头与臂边似珠帘一般披散着的黑发随之震颤了一下,发间挂着的樱花饰品也摇摇欲坠。
    “那我就不知道自己之后会做出些什么来了。我这种出身的女人能够凭一己之力推倒整个北条家,你说这是不是很惊人呢?”
    我从她充满敌意的视线中站了起来,正欲走出这间气氛诡谲的茶室时,她突然一把扯住了我的胳膊。
    “你要作甚,你是想杀人灭口吗?”
    她把自己鬓旁插着的樱花簪子整个抽了出来,我原以为那只是个小巧的头饰,没想到正体会是此等尖锐的利器。她将那柄能成为穿喉凶器的发簪对准了我的身躯,只是她的手一直抖个不停,粗重的呼吸声更是充斥着整个房间。
    “你若是不离开真彦大人,我今天就死在这间屋子里。”
    干什么,想以死明志吗?这个女人怎么如同一个粗俗的武士。一想到阿照要跟这种愚笨的武家之女交合,我干涩的喉头就像擦了火一样,恨不得接着放出些更无情的狠话鞭笞这个女人。
    转眼间,葛夏就把手中的簪子抵上了自己的脖颈,那铁针尖果然锋利无边,我瞧她似乎还没怎么用力,颈部就已被簪子擦出血痕来。若是她的血再溢出更多来,估计连那簪尾的樱瓣也要被染成绯色。
    所以说,我才无比厌恶樱花。
    但这一切跟从头到尾都无辜的冈部葛夏没有任何关系。纯粹只是因为,当今天皇陛下的名讳中含有一个“樱”字罢了。
    这场夸张的闹剧最后结束在侍从的呼唤声中,其实无人听到葛夏具体同我说了什么,不过我与北条家的夫人在聚乐第发生争执的流言倒是传得很快,这之后我也难得见到脸色铁青的土岐晴孝强装镇定地询问我。
    “雪华,你没出什么事吧?”
    葛夏虽然出身高贵,北条真彦更是左大臣的亲眷,然而我毕竟是土岐晴孝的侧室,他当然是首先要来关心我的。
    “看来我与那位葛夏夫人不太相合呢,是我失言了。”
    “以后跟那家的夫人少来往便是了。”
    土岐晴孝一早就动身前往京都,此刻我正坐在夕阳还未光临的桌案前写着要寄往姬路城的密信。
    我自有妙计,弹正大人只需静候佳音。
    寒暄了短短几行后,我在信纸末尾点出了父亲想要的答复。
    一切皆如我预料的一般,坠入了暗无天日的深坑中。
    我折好信纸后挥手示意,之后便马上有个打扮成猿乐师的忍者接过那密信。其实此人已经在我房中待了许久,甚至还会像模像样地表演些曲目来,但其真身却是听命于播磨大名的园名流[  园名流:日本忍者流派之一,发源于播磨国(今兵库县)。]忍。他们都是我父亲的鹰犬,而那个现如今已经二十岁的女忍泉,她是我早年在近江国救下来的小姑娘。我将她送到甲贺郡的忍者之里[  忍者之里:忍者所在的村子,日本的忍术一般是在单一的系族中代代相传的,不过有名的流派也会广收门徒。]学习忍术,期望她日后能为我所用,但我却不会因为擅自决定别人的人生而愧疚。
    女忍这种职业实际上跟妓女大差不差,毕竟都是些需要靠出卖肉体生存的家伙。若不是只为我卖命,恐怕她清澈的眼眸已经被他人所玷污了。
    而要是我一开始根本没有救下她,她早就和她的父母一样被野蛮的武士杀死,这经历像极了我的另一位父亲。截然不同的二人最后却殊途同归,一个成为了武士,一个为武士的女人卖命,这真是极富戏剧性的安排。
    只是不要为此而心怀怨怼,也不要恨把人当成棋子利用的我,要恨就去恨武士吧。
    那忍者向我作别后便离开了村雨城,密信到播磨大概得有一阵子了,途中说不定还会碰上纪伊国的动乱。
    父亲蛰伏多年,终于等到了能直取京都的一天。但贸然出兵皇室居住的京城实在是过于荒唐,即便暂时取胜,也会被铺天盖地的诟病之辞反噬。对于这个出生就带有神道信仰的民族而言,乱世中的天皇就算失去了实权,也依然是那受万民敬仰的天照大御神[  天照大御神:日本神话及神道教中的主神,普遍认为日本皇室是天照神的后代,神话中的性别为女性。]的后人;是万世一系、源远流长的高贵血脉的接班人。
    父亲担不起谋反的罪名,所以他心生一计,他联合了纪伊的杂贺火枪队,打算在畿内地区闹腾一番。把控着半个国家的左大臣若是受到了近在眼前的威胁,肯定就会逃到别的地方吧。不过那地方多半就是今川氏最初的大本营远江国,若是让他逃回了东海,再加上周边几位盟友的守护,父亲的计划就要功亏一篑了。
    父亲特地来信询问,其实是想从我这里得到计策的完整答案,逼今川纯信退出京都只是第一步。
    我收起桌案上的墨宝,此时一尘不染的居室内又只剩下无边的空旷。墙上的木窗紧闭着,室内没有微风叨扰,但始终搭在我肩头的白色花瓣终归是随着我挪身的动作落了下来。
    她是喜欢这种花的。这也难怪,小田原城曾经的满园梨树是无以匹敌的景致。现下看着飘落在榻榻米上的梨花残片,便很难不想起从前与她生活在那里的一朝一夕。
    若她能一直作为阿照苟存的话,又会走上怎样的人生呢?
    我将那枚残瓣拾起,而后再度披上外褂前往院中踱步。这时日光渐隐,一天中的黄昏即将到来。从处于高地的城中望去,笼罩在柿色辉光中的下町街道骤然间变得无比渺小,忙碌于生计的百姓的身影似乎比我手中的花瓣还要轻薄。
    我又收回目光,双瞳掠过天守时,瞧见那天幕的最上端仍是冷然的颜色。这季节也不甚微凉,东南风刮过,将院中栽着的树木尽数拂过一遍。我走到被初春之风光顾过的梨树跟前,正淅淅沥沥落在我身上的花屑更像是雪了。
    恍惚间想起了某一年从伊豆返回小田原城的冬天,看到阿照站在雪地里作赏雪状,而后却又失望而归的景象。那时我只默不作声地目睹她湿着鞋袜、一脸扫兴地返回自己的居室,但现在我差不多也该开口了吧……
    毕竟无论是梨花还是雪,都裹挟着我曾与她朝夕相处过的记忆,在那个必须被毁灭的城中化为乌有了。
    晚膳结束后,她又循着夜色前来,寂寥的城中传来几声大杜鹃的啼叫,仿佛是为谁而送别的夜曲。
    她又是只草草伪装了一下,凝望着我的眸中除了赶路的疲惫便是期待的光,若非要将她的眼睛比作什么的话,我首先想到的必然是春日里绿如蓝的琵琶湖[  琵琶湖:日本第一大淡水湖,位于近江国境内(今滋贺县)。]吧。
    “左大臣没将你派去东北吗?”
    她在用蘸了水的布巾卸去我脸上的脂粉,这些事本不是她该做的,但从某一次开始,她便要亲手服侍我完成这种同梳头一般琐碎的起居事。待我脸上的淡妆差不多被洗刷干净了,一直绷着脸任由她摆弄的我终于开口问道。
    “你的消息倒是灵通得很,是土岐晴孝告诉你的吗?”
    “他哪里能知道这些。”
    “也是,他不过是个外人罢了。”
    阿照拎起我的下巴,用鼻尖在我肌肤上蹭了蹭,她一脸的悠然自得,鼻头沁出的水珠不知是她的汗还是我脸颊上的水。
    “你倒是一点也不像他。”
    “像谁?”
    “当然是你的姑丈大人。”
    我靠在她怀中,阿照稳当的心跳声正徘徊于我耳际。
    “你看你,一点野心也没有呢。”
    如今天下未定,今川纯信却有心征服偏远的虾夷地[  虾夷地:日本北海道的旧称,在此生活的民族被日本本土的和人称为虾夷。北海道是在西元1869年才被日本明治政府正式接管,在此之前只是座人烟稀少且未被开发的孤岛。],那片异民族居住的广袤孤岛一直是本土逃难者的庇护所。不过虾夷地只是个远离京城的地广人稀之处,那里的冬季更为漫长。对于被流放的武士而言,陆奥国的严寒已经足够困苦,应该没有人想在无前人造访的虾夷地开疆拓土,左大臣的真正目的大抵是为了更好地牵制整个东北地方。
    “我要野心做什么。”
    屋中立着的西洋银镜即将最后一次履行自己的职责,她扶我到镜前,不紧不慢地脱着我的外衣。
    “我瞧你一点也不慌张,你不是还要赶去京都吗?”
    “天长节不是还要好几日吗。从这里赶到京城要不了多少时间。”
    “你对皇室就一点敬畏心也没有吗。”
    她解了我里衣的腰带,我却在这时搂上了她的腰,松垮的领口随意搭在我乳房上,见我这样用胸部贴上她的身体,她终于按捺不住了。
    我被阿照放倒在整齐铺好的卧榻上,她只用一根指头就将我身上的最后一层遮盖完全剔下。她的右手抓着我的肩膀,而后俯下身子含上了我的乳尖。
    “又想妈妈了吗,阿照。”
    原先我一定会在她每次直奔我的乳房时这般调侃她。
    她正吸着我的乳首,那只扣在我肩上的手也下移、两手并用地揉搓着我的双乳。我并没有讲出上面的玩笑话,只是把手垫在她的后背上,看她在吮吸片刻后又毫不知足地松开我淋满唾液的乳房。
    之后她又加大了双手挤压着我乳肉的力量,直到双峰中的沟壑无法再深刻下去。我两边的乳房被她揉成一团,最柔软的上部被掐到肿胀,我的乳头也兴奋地挺立起来。她的舌头在我的两个乳首间来回舔舐,我乳尖的颜色似乎也更深了些。
    “你的身体、实在是太棒了。”
    她向来不吝惜于对我外表的夸赞,在做爱当中更是如此。我在她的赞美之词中闭上了双目,她又嘬起我另一边的乳尖,暂时失去垂怜的那只乳房则是被她的手掌磨蹭着,乳晕被她的食指与中指夹起,滑溜溜的爱抚声响彻耳畔。
    我向下看去,只见自己深红色的乳头正高高翘起。
    这时我的双腿还是并拢着的,所以股间自然也染上了从私处流出的蜜液。阿照没有压在我的腿上,我便就此张开两腿、一上一下地勾在了她的身上。
    “我跟你妻子比起来,如何呢?”
    她原先还是无比惬意的,嗦动着我乳房的口中也夹杂着几声闷哼。可在我讲完这句后,她却骤然间停下,她的嘴巴还叼着我的乳头,牙齿轻咬着饱满的乳肉。
    “我在问你呢,阿照。怎么,葛夏夫人没跟你说贺年宴上的那件事吗?”
    她不为所动,明显是愣住了,我索性捧起她的脑袋,她仍旧半张着口,嘴巴里滑出的唾液肆意泻在我胸前。
    “你一定要在这种时候跟我讲这些吗?”
    稍作吞咽的阿照合上了口,又用手背抹了一下嘴角和唇上黏着的水迹。做完这个动作后,她终于略显不快地反问了一句。
    “怎么,难道我只能任你摆布不成?我只是你满足性欲的工具不成?”
    趁她始料未及之时,我一把推开她并坐了起来。此时我才看清我那因猛然起身而弹跳着的乳房上沾着多少口水,她的唾液密密麻麻地打在我的乳肉上,还没挥发掉的温热水珠像细线一般从乳沟的一侧向下滑去。
    “雪华,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脸上汇集着无奈与错愕,我并拢四指,在她有些发红的脸颊上轻轻拍了一拍。
    “你妻子的言行让我很困扰,作为丈夫,你应该替她道歉吧?”
    “那次到底发生了什么?”
    “怎么说比较好呢……”
    我将岔在卧榻两边的双腿收拢,改换跪姿后又微微立起上身。我跪着吻她,她没抗拒。她的腔内又湿又热,那根灵活的舌头一如往常地与我的舌头你来我往,我的手已撑在她的肩膀上,在她专心吮吸着我的嘴巴无暇顾及其他时,我又将她一把推倒在榻榻米上。
    接吻持续了很久,我的肉体也愈来愈热,下面的穴口已经张开了一半,凉飕飕的空气一丝丝钻进阴道内。阿照被我吻到大汗淋漓,明明是我反客为主,她却无比贪恋我的唇舌,待我们二人的嘴巴分开时,她已经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躺着的阿照的脸比先前更红了,她半吐着舌头大口呼吸着,额前和鬓角起了一层细汗,那模样就像是在冰天雪地里徒步了许久好不容易下到温泉中休憩一样。
    “我把我们的事都告诉她了哦,葛夏生气的样子,好可怕呢。”
    我撇下了嘴角,挤出一个自以为是在表达内心恐惧的表情。
    “你是在骗我吧。”
    “是真的哦。她发现我们的事后勃然大怒,吵着要我离开你呢。”
    灌入了过多冷气后,阿照恢复了往常的神色,只是她在回应我时依旧有心无力,毕竟我确实打断了她的性欲。我将抵在她小腹上的手下移伏上她阴阜,她的下面如今也和我一样泥泞不堪。
    “身为枕边人,你居然看不出跟自己交合过那么多次的女人心中所想,你这个丈夫可真是失职呢。”
    我边说边将中指填入她的穴口,如今的阿照已经与少女一词相去甚远,做过那么多次,她的阴道也越来越松畅了。
    “葛夏一定在想,为什么有自己这个枕边人满足丈夫的性欲,她还是要出去偷腥呢。”
    这么多年来,她的敏感度倒是一点也没变,我刚把半截指头抻进她的内壁,她喉头就传来一阵淫荡的呜鸣。
    “你这里跟上次来时不一样了哦,葛夏有好好服侍你吧?真是难为她了,估计在嫁给你之前只被教了些服侍男人的知识,要满足你这种性爱狂的性欲还真是够辛苦的。”
    我又把无名指伸了进去,她的阴道尚能轻松含下两指,不过仅仅是这个粗细程度便让她的内壁本能地收紧。因为早前得到了足够的润滑,我才能不做任何前戏就直接插进去。阿照的阴道也相当热情,我能清晰感觉到自己的两指正被她内壁的褶皱紧紧包裹着,而我的指尖所指处也挤满了粘稠的浆液。
    “没有……那种事……每次都是她要……”
    我的胳膊动了起来,被抽插着的阿照的声音变得含糊不清。
    “什么啊,你是说你的这里还是只被我一个人玩弄过的贞洁小穴吗?”
    我加快了指尖向内顶弄的速度,被剧烈摩擦着的她的阴道逐渐变热,前后抽插的水声已经盖过了阿照的喘息声。
    “真过分啊,阿照。你就跟你哥哥一样,一开始说着爱我,结果没多久就纳了妾。你和你哥哥都是花言巧语的大骗子。”
    我有多久没向旁人提起我第一个丈夫了呢,若是再过个几年,恐怕我要把那个道貌岸然的男人的名字也忘得一干二净吧。
    “我才不像他……”
    “那就难说了。”
    她和北条胜彦确实一点也不像,明明是一个母亲生出来的孩子,外貌上总该有些相似之处才对。也多亏了这一点,不然我大概每每与她亲密时都要记起那个男人的脸来。那人心中只装着权力与财富,更是因苦恼于自己的出身才会对家督之位有着异于常人的病态执着。
    这样的家伙,在乱世里往往都是最先死掉的。
    不过作为北条家的男人,他还是比北条政庆要聪明一些,后者则是彻底被复仇冲昏了头脑,心甘情愿地做了我父亲手中的棋子。
    阿照,你也会变成这样的吧。
    尽管知道她最后也会跟北条家的其他人一般落得同样的下场,我心中还是不由得对她的结局有了那么几分期待。
    “无论如何,我都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不像你,只能瞒着自己的正室和我偷情。”
    中指在她的阴道壁上抠了一下,她那里的脉搏振感已是十分强烈。
    “那样……又如何……他根本……就不配……能跟雪华在这里交合的……只有我……嗯啊……”
    我身下的阿照不断娇喘着,她的阴道始终牢牢抓着我的手指。我在她已经畅通无阻的阴道内不停抽送,两指被她体内大量渗出的浆液泡到发软发麻,在我的手指马上就要和她的阴道一起痉挛前,她终于在这淳朴的性爱中迎来了绝顶。
    “是啊,所以那个短命鬼早就死了啊。但是当年如果不是你自己跑掉了,他指不定还有活路哦。”
    即便我的手指还没从她的小穴里退出来,她高潮时喷涌而出的淫液还是擦过我的指缝流到了榻榻米上。
    “哈啊……哈啊……”
    仰面瘫倒的阿照又开始大口喘息,半眯着眼的她满面潮红,眼角也衔着少许泪花。
    “阿照,看着我。”
    我在拔出手指后又挪动到她面前,将那陷入短暂麻痹的潮湿之物捅入了她口中。精疲力尽的她没有立刻配合地舔舐我手上的爱液,我在她嘴巴里自顾自地搅了一通,那两根细笔杆一般的指头反而更黏滑了。
    “你是个胆小的武士,阿照。”
    我将自己的脑门贴上她满是汗水的额头,再用方才那两根抽插她的玩意儿在她脸颊上抹了一道。
    “是又如何。”
    她没否认我,甚至用力睁着眼盯上我的瞳孔。
    “我要是死了,不就永远见不到你了吗。”
    脸颊逐步降温的她张开双臂搂上了我的蝴蝶骨,我的小腹和她的迭在一起,二人的肌肤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像是无风之夜海水退潮时发出的低吟。
    本来是想羞辱这个女人的。
    但此刻与她四目相对、与她胸脯相贴时,我又被她眸中和心口迸发出的滚烫心意拉扯着,跌入了某处的岩浆里。
    在她原本的人生里,我应该跟北条胜彦一起被大火烧死吧。
    “见不到你的话,我即便能痛苦地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那你就要一直这样跟我走到最后吗?我们的关系若是被其他人发现了,你和我都会面临怎样的责难,你是知道的吧?”
    我用合拢的右手手背在她喉咙上划了一下,她却把那只手捏了起来,而后又将我的五指分开、与我十指相扣。
    “葛夏不会说出去的。除她以外任何妨碍我们的人,都会被我杀死。”
    我再想追问她些什么,只是目睹了她瞳中突然浮上的陌生的神色,我缄默了。
    从琵琶湖延伸出来的,是条叫淀川的河流。琵琶湖自然是清澈无比的,湖水流向的大坂[  大坂:大阪的旧称。在明治维新以后,政府因忌讳“坂”字拆开后的“士”与“反”有武士谋反之意,遂于西元1870年将其更名为“大阪”。]湾也只有些寻常海湾会有的壮阔景致。然而淀川却像它的名字一般是股浑浊的水流,因为那里头沉入了太多人的遗恨了。
    乱世中的苦难者们,被拆散的爱侣们,怀有怨愤却无法消弭的家伙……淀川便是他们步入根之国前在人间看到的最后风景了。
    我的父亲就是选择在那里投河自尽前,遇到了同样打算殉死的我母亲。
    不过最后他们都活下来了,不然我大约也不会在这里了吧。双亲把遗恨留在了那条河里,但他们的瞳中却再也没有纯粹的光芒了。
    口口声声说要灭掉北条家的父亲的眼睛,跟如今平静地讲出要杀死拦路者的阿照的眼睛似乎迭在一起了。
    搂着我的阿照突然间翻了个身,她没有再给我沉浸在回忆里的时间,这次是我被压在身下了。意犹未尽的她正勾起嘴角,紧接着把手指伸向了我的下半身。
    “不行,阿照!”
    我呵斥她,而后用大腿紧紧夹住她正要向内探去的胳膊。
    “怎么了,不想做吗?”
    阿照没有强迫我,她又匍匐起身子,用嘴巴轻含上我的耳廓。
    “这段时间都不能做了,你之后的几个月里也不要来找我了。”
    她仰起了头,我却在闭着眼侧耳倾听。城里的大杜鹃仍在啼叫,只是那声音在如此晦暗的深夜里变成了宣泄着悲哀的嘶鸣。我知道它们是在为我送别,我是这座城的主人,这也是我在村雨城中居住的最后一日了。
    沉溺于鸟叫声片刻后,我再度看向阿照,又觉得她佝偻起来的身躯像是深夜里的幽灵。
    “我怀了土岐晴孝的孩子。”
    我对疑惑不解的幽灵递上了一句,这之后她就一定会带我去往那个不属于我的地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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