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不是梅鹤庭又是谁。
    “高夫人。”墨皇后忽然向她微笑道,“可是茶点不合口味?”
    高夫人回过神,连道不是。不止是她看到梅鹤庭出现感到惊讶,在场的命妇见到这位阁老过来,大都有些意外。
    反观梅长生,脚踩明丽的春光步步行来,一身从容不迫的气度。
    柳树下有人唤了声“老大”,低声提醒宣明珠,宣明珠不解地勒缰回眸。
    眸梢一瞥间,便有那鹤立出众之人入眼。
    她微微愣神。
    连她亦未想到梅长生会来。
    *
    梅长生在柳边驻足,未向彩帷去,遥遥向皇后拱手致一礼,而后转回目光,只盯住那道朱红耀眼的身影。
    公主轻夹马腹缓缓地过来,他亦掸去袖上浮尘迎上前去。马上马下相对视,公主眼神明亮,清了嗓音淡淡问:“大人如何来了?”
    梅阁老俯身施礼:“臣为江南养蚕新政,特趁休沐来上林茧观,观蚕茧,以多了解一些桑蚕习性。值殿下芳辰,不敢不来敬贺。”
    上林苑设有茧观,正是养蚕的所在。他这番话说得叫一个大公无私,合情合理,宣明珠不知别人信了多少,反正她是在努力忍着笑。
    这样的理由,亏他想得出。
    也只他想得出。
    梅长生一本正经,稍一侧目,早有灵省的小公公捧了银壶装就的御酿过来。
    梅长生斟出一杯,公主懒洋洋的未下马,随手将弓挂在鞍角,俯身倚在马鬃上抄手接了。
    她听着那道清浅的嗓音一字字道:“臣祝愿殿下如月之恒,芳龄无极。”
    明明早上已经祝过了,寿星腹诽着,眼底的愉色却骗不了人,颊边生出一枚小小的梨窝。
    满饮此杯。
    “多谢阁老。”
    他二人这般不亲不疏的情形,场中之人便有些瞧不懂了。
    人心皆好奇,有意无意向那边望,兀自猜想着,公主见阁臣不下马,这般倨高姿态,大抵仍是对过往耿耿于怀吧?
    这时皇后身边的福持趋步过来,向梅长生传话:“娘娘道阁老旰食思政,暇日不休,太过于自苛了,莫如趁着今日良辰,一起下场,松散松散筋骨。”
    宣明珠一听,便明白了皇后这是打算投桃报李,她带她出来玩,她便不着痕迹地撮合他们。
    她眯了眯漂亮的凤眸,这场生辰宴因他的到来,忽然变得有意思起来了。
    光明正大又亟需遮掩,旁若无人又处处眼目,这种矛盾之感恰如他这个人的表里,有一种微妙的……刺激。
    她低头玩味地望着梅长生,端看他拒是不拒。
    却见男子一脸矜重神色,颔首道:“娘娘懿令,臣却之不恭。只恐扰了殿下雅兴,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还装。宣明珠觉得他有意在逗趣自己,然从那双清雅无辜的眼里,又抓不到证据。
    她磨了磨牙齿,驱马绕着这袭青衫转圈子。
    这行径在旁人看来,无异含有一种挑衅的意味,梅长生在困围之中,却始终保持着蕴藉风姿,微笑敛睫,等着公主的裁度。
    这一刻,他仿佛不再是那一人之下的内阁宰相。
    只是一个听话的仆人,在陪他的小主嬉戏。
    他觉得他来了,她会感到惊喜。
    他便来了。
    “成!”宣明珠被他勾出了瘾性,利落地片身下马,蹭蹭掌心,“你我便投壶,本宫今日的头彩可还没送出去,阁老不妨试试。”
    落在他身边,却以只有两人听见的声音凶凶道:“我要好好教训你。”
    梅长生暧暧地霎动睫毛,目光蕴然,“臣悉听尊便。”
    第109章 清池赐君欢
    大长公主要和梅阁老比投壶,这消息在上林苑引起一阵轰动。
    众所周知,大长公主打小便是玩乐里的积年,梅大人却慎守清正,一心只读圣贤书,又哪里会是公主殿下的对手。
    高夫人由此更确定了,自家老爷的那个想法绝对子虚乌有,这公主殿下对梅大人哪里还有余情可言,根本就是想给梅阁老一个难堪,让他下不来台罢。
    彩亭中,梅宝鸦不理睬大人间的心思各异,手搭凉棚,抻着小脖颈望向那片柳荫,不知何处来的与有荣蔫:“我说肯定是阿娘赢!”
    梅豫接口,“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嘛。”心中想当然,纵是父亲能赢,也是要让着娘的。
    唯独梅珩微笑道:“我说是父亲赢,赌不赌?”
    此言一出,另外那两兄妹一脸惊讶。宝鸦径先拍桌子,“谁怕谁,我赌两个板栗,就是阿娘赢。”
    梅豫心头琢磨,这可是个敲小书呆一笔竹杠的好机会,脸上笑得不怀好意:“行啊,我赌五百两,也是母亲胜。到时某人可别哭鼻子。”
    梅珩笑应,“好啊。”
    这边说着,空敞的园囿中已摆好了壶饵。
    宣明珠冲男子挑挞地扬了下眉梢。
    那张因鬓发尽数上绾而露出的脸孔,小巧光洁,在阳光之下几乎白得发光。
    梅长生嘴角流露出笑意,比手相请,自己与她并排而立。
    李梦鲸和杨珂芝一样,是为数不多知道老大和梅鹤庭关系的人之一,将递羽箭递给宣明珠时,她轻道了一句:“老大,你悠着点。”
    这么多双眼睛瞅着呢,别人也许只觉古怪,只有她这个深知内情的觉着,这两个人怎么看怎么像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调情。
    还是乐在其中的那种。
    真怕他们玩砸了,把自己交代进去。
    宣明珠微微一笑,转手就将箭掷了出去,眼睛瞄都没瞄那壶口。
    这一着没个前兆,随手为之,写意风流。梅长生的目光随之轻漾。
    “贯耳,三筹!”冯三郎临时充当仪宾,高唱一声。
    观者一阵喝彩,宣明珠转头向梅长生得意而隐晦地挑了挑眉。
    那粒美人痣随着她湛亮的眸光而荧烁,梅长生微笑,正姿,投矢,不中。
    “不中!”冯三郎高呼,颇有些兴灾乐祸的样子。
    场外梅豫抚掌,“一百两到手。”
    而后宣明珠取第二只箭,一气呵成地投出,又是贯耳。梅长生又是未中。
    “不中!”冯真再高唱。
    那彩帷间便传出了几声喁喁的笑音,仿佛目睹才智高明人人堪夸的梅阁老逊色于女子,是桩无伤大雅的趣事。
    梅豫快活地打了声口哨,“三百两到手!”
    梅珩一笑,老神在在地拈了颗松穰吃。
    “哎呀。”宝鸦握起小粉拳捶在案上,她虽然想让阿娘胜,但是爹爹两投不中,还是令她捏了把汗。
    想起在江南那次灯火夜射铜钱,仿佛也是这样的,不由摇头太息,爹爹的准头实在堪忧哇。
    在旁的林家小囡不懂得场中四五六,紧张地捧起宝鸦的手,“姐姐手疼,给你呼呼。”
    前头的笑音传至宣明珠耳中,她不知为何却有些着恼,抬眼呲达冯真:“没中就没中,那么大声做什么!”
    “啊?”冯真无辜地缩了缩肩,他一向记恨梅鹤庭负他老大一事,一见他就不免来气。
    平常人家是阁老,没法找茬,正好今日逮着这个机会好生奚落他一番,不知老大为何又恼了。
    梅长生不以为意,嘴边始终挂着淡淡笑意,与宣明珠同时取了最后一支羽箭在手。
    宣明珠虽是护着他,在各凭本事的玩艺上,却绝然不会放水,单闭一眼瞄准壶口,正准备投,忽听耳边幽幽道:“巾帼且让一让须眉吧?”
    温弱可怜的声调,无端让宣明珠联想起小九尾的哼叽声,她心尖一悸,睁眼诧而转头。
    却就在这时,梅长生放松臂腕,闭目投出。
    咣啷一声,如鱼投水,矢杆正入壶而止。
    “……依、依杆?”冯真不可置信地揉揉眼,“十筹?”
    宣明珠反应过来,紧随投出,依旧是贯耳。
    三贯九筹,输于他一筹。
    “五……”梅豫看着逆转直下的结果傻了眼,梅珩接口,“五百两,银货两讫,概不赊欠。弟多谢兄长了。”
    而等到大长公主终于寻思过味来,睁圆双眸瞪这狡猾之人,“你诈我?!”
    许是脸上有笑意要掩饰,男子低头不紧不慢地抚平袖褶,走近两步,清风吹动二人的袖绦,状似交缠。
    他的声音也柔成了风:“兵不厌诈,教棋时告诉过殿下的,都还给我了?”
    “你……”宣明珠一时说不过他,原不是真心生气的,看着那张丰神俊逸的脸,她勾住散下的一缕鬓发,破嗔为笑。
    “想不到阁老的准头这样好了。”
    婉媚的语声神气,令男人的眸色晦了一下,低道,“是依那一日殿下所教射箭之法。”
    余光向场外轻侧,他又含笑后退长揖,“承让。”
    宣明珠想了想,才明白他所指的,是在阜州那夜的灯会上,她教他射箭一事。此时回忆,那夜心乐,却尚不及今日。她骄矜地挥挥手,“罢了,本宫说话算话,彩头稍后便送至贵府。大人退安吧。”
    再逗留下去,即便有皇后周全,难免要惹人非议了。
    梅长生却没急着走,霎睫看她,低不可闻道:“此为第二礼。”
    宣明珠眉心倏动,不明其意,那一瞬望心跳却快了许多,嘟囔着,“叫我输的礼物吗。”
    “不是。”他笑着转身,离开前留下一句,“是想和殿下一起玩,希望殿下快乐。”
    宣明珠愣愣看着他的背影,后知后觉,自从看见他来,她心里确实感到一阵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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