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潋虽一直病着,在路上也得不到安稳的休息,却从未让阿升将车马停下,载潋只让他马不停蹄地往京城赶。
    载潋宛如一只失去悲喜的木偶,在回京路上的两个月里,她不与人谈心,也不倾诉心里的委屈,有时连话也不说,静心等人唯有眼睁睁看着她的病一点一点地恶化,却什么也做不了。
    自离开西安,已过两月,载潋等人终于行至北京城的远郊,京城已近在咫尺。
    当日天遇大雨,马车不能再继续赶路,阿升将车马停在一处庙前,静心与阿升去拴马,阿瑟便扶着载潋站在庙门前躲雨。
    载潋望着眼前密密麻麻的雨帘,犹如一道飞溅而下的瀑布,狂风卷着的雨丝像无数道鞭子,她站在檐下,衣服都被打湿,她却像是不知道一样,连躲也不躲。
    载潋望着门前的花草绿得发亮,忽低低地笑了一声。阿瑟抬头看了看载潋,憋在心里两个月的话此时才终于敢问出口,她侧着头问道,“格格,您为何这么急着往回赶呢?您的病一直都没好,怎么也不肯休息呢?”
    载潋侧头看了看阿瑟,她抬起手去指了指庙门前一颗高耸挺拔的大树,阿瑟仍旧不解,载潋便轻声笑道,“阿瑟你看,树高千尺,叶落仍归根,我也是一样,走得再远,叶落还是要回到这里的。”
    阿瑟心性机敏,立时明白了载潋的心思,恐怕载潋如今已无心恋世,阿瑟一把将载潋的手紧紧攥住,低声吼道,“胡说什么?!我不许你说不吉利的话,不许你想什么叶落归根!格格,你忘了戊戌后我说的话了?我要格格好好活着!”
    载潋仍一动不动,可阿瑟却看到她眼角边的两滴眼泪,这竟是两月以来载潋第一次表达自己的情绪。
    阿瑟缓和了语气,她扶着载潋走到大雨淋溅不到的地方,安慰她道,“格格心中悲苦,我虽只能了解一二,却仍觉伤痛,可这世上,亲人会离我们而去,爱人也会弃我们而去,唯有我们自己不能弃绝自己,格格,您如此坚定勇敢,自戊戌后不惜一身,在深宫中斡旋,我都看在眼里,我不相信格格会如此懦弱,自己弃世。”
    载潋深吸了一口气,雨后的气息十分香甜。她深知自己当坚定勇敢,应当好好活下去,弃世逃避是懦弱者的行为。载潋也知道,只要她愿意等,总有一日,自己的真心可以拨云见日,皇上会明白自己,太后也总有崩逝的那一天,她只要做问心无愧的事。
    载潋释然地笑了笑,她攥紧阿瑟的手,“回去我什么不做,就好好儿养病,你放心吧。”
    第三日,载潋等人才终于回到京西妙高峰下醇王府的别院里,她推门而进,见到府内众多护院与精奇嬷嬷正收拾行囊,似要启程。
    众人见了载潋,都忙喜着去给载沣传信,不出片刻,载沣便亲自出来迎接载潋。载潋见到他,心底才忽然又感觉到久别的温热,她福了身请安,开口时有几分哽咽,“请五哥安,妹妹回来了。”
    载洵与载涛得了信,也忙从各自院里出来,载洵疾走了几步去搭住载潋的手,将她端详了片刻,便用力揽她进怀里,道,“妹妹!我此去天津,分别久矣,你一切都好吗?”
    载潋连连点头,向他三人一同笑道,“一切都好,一切都好。”随后载潋又转向载洵,伸手去擦他脸上的泪意,笑道,“六哥还净说五哥呢,自己怎么也掉泪珠子了,惹我笑话你。”
    载洵憨厚地笑了笑,用手甩掉眼泪,载潋才又问他,“六哥此去天津,一切都顺利吗?”载洵点一点头,他们四人一同进院,载洵又道,“五哥过不了多久就要出使德国,要从天津前往上海,我都为他先行准备好了。对了,我此去天津,误打误撞地还帮洋人们找到一个人,叫什么立德的英国商人。”
    载潋惊喜,目光中立时泛起喜悦,她知道立德夫妇是小女孩罗丝的父母,此前载潋无意中得知,年仅七岁的罗丝在英国使馆暂住时,因为发生拳乱,与父母失去了联系,一直由英国公使夫人代为照顾。
    载潋抓住载洵的手又问,“当真?是叫立德的英国商人吗?!”
    载洵不明缘由地点了点头,他不知道英国商人会和载潋有什么关系,便问道,“天津也不安全,我回来时将他和他夫人送回来了,不过妹妹怎么这么兴奋,认识这个英国人?”
    载潋含了笑意,道,“我此前见过这位立德夫人,她有个女儿很可爱,叫罗丝,住在英国使馆里,自从发生拳乱,罗丝就和父母失散了。洋人联军贪婪可憎,可稚子无辜,更何况这位立德夫人,来大清是致力于女子教育的,所以才会和瑟瑟姑娘相识了,我们就是这样认识的。”
    载潋牵起载洵的手,盈盈笑道,“我替罗丝谢谢六哥,找回了她父母。”
    醇王府众人当日正要启程回京城,从京郊别院搬回王府,各院收拾完备后,载沣便命张文忠去请刘佳氏。可眼下京城仍被洋人联军侵占,载潋不由得为此而担忧。
    载潋不禁问载沣道,“五哥,城中仍被联军侵占,我们现在就要回去吗?”载沣见是载潋,才从疲惫中强打了笑意道,“我就要启程前往德国,必须事先回城准备,妹妹放心,现在朝廷已派庆王与李鸿章来京谈和了,如今议和期间,我们还算安全。”
    载潋望着载沣出神,仍不敢相信自己的哥哥就要前往德国道歉,身涉危险的异国他乡。
    载潋良久后才又道,“哥哥!我不怕回城去,只是…皇太后与皇上仍未降旨,明确表明要你去德国啊,难道就一点儿余地也没有了吗?”
    载沣知道载潋是担心自己,可他为了在太后当权的眼下为自己和家人谋得求生之地,也唯有这样做了。
    他拍了拍载潋的肩膀,笑道,“德国皇帝点名要亲王前往道歉,这样的差事,放眼朝廷,有谁能主动请缨呢?更何况连外人都知道我是皇上胞弟,就是眼下皇太后皇上仍未明确降旨,我也知道此事非我莫属。”
    载潋虽然担心他,却不能替他分担什么,唯有默默陪伴他,陪他回到京城去,是她能给他最大的支持。
    载潋回城路上与刘佳氏同乘马车,她一直感觉载沣心情低落,连笑意都是强打的,此时载潋终于抓住了机会,便问刘佳氏,道,“姨娘,五哥怎么了?我看他闷闷不乐,比从前更不爱说笑了。”
    刘佳氏看了看载潋,又垂下眼眸去连连长叹摇头,“潋儿,你去了一趟西安,有所不知,我原先为你五哥择定的福晋,还未过门,庚子这一年遭受国难,跟随着家人,一同殉难了。”
    载潋听罢,只觉五雷轰顶,头晕目眩,坐在马车里如同摇摇欲坠般。
    刘佳氏扶住她,无奈叹气道,“此乃天命不可违,你五哥一向遵从我心意,我为他择定的福晋,他虽还没见过面,得此噩耗,也伤心了好久,潋儿你不要再难过了。”
    载潋细想,太后一直有意将自己心腹大臣荣禄的女儿幼兰指婚给载沣,现在虽然还没有消息,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载潋一直颇为抵触此事,因为荣禄是太后最得力的犬牙,迎娶荣禄的女儿,无疑等同于自愿与荣禄为伍,为太后效忠。
    姨娘为载沣挑选福晋,还瞒着所有人,明显也是不愿意载沣迎娶幼兰的。
    载潋想到此处,又悄声问道,“姨娘,您知道吗,皇太后一直有意将荣中堂的女儿指婚给五哥。”
    刘佳氏立时愁云满面,左顾右盼,她“嘘”了一声,示意载潋不要说话,才压低声音开口道,“我们哪里招惹得起那荣大人家的二丫头,那丫头厉害,在皇太后跟前儿都是能说会道的,你五哥招架不住!我只希望你五哥安安稳稳过日子,我才想着趁太后指婚前,赶紧为他定个踏实宽厚的福晋。”
    听到刘佳氏有这样的心思,载潋感觉安慰了不少,原来抵触载沣与幼兰婚事的人不止自己一人,五哥的生母也抵触此事。
    只不过,自己是不想看着五哥与荣禄为伍,为太后效忠而背弃皇上;而刘佳氏身为人母,是不愿意自己的儿子不幸福。
    马车一路奔驰,直到入了德胜门,马车却骤然停下,载潋掀帘去看,竟见联军当中的几名日本官兵向载沣所乘的马车走去。
    载潋立时感觉背后发凉,浑身紧张,可她却看到载沣面带笑容地走下马车来,从容地与几名日本官兵相互问好,可见是早已熟识了的。
    载潋愈发奇怪,也跳下马车站在远处看,她只见四名衣着整齐的日本军官带着一名翻译,来到载沣面前,正恭恭敬敬地鞠躬向他道,“今日听闻醇亲王阁下回城,特意来此迎接,不知此前送给王爷的礼物,王爷还喜欢吗?”
    载沣浅笑答道,“非常喜欢,已经命人妥善保存在府内了。”载潋看到其中一名日本军官得意地笑着,又从翻译官员手中接过一台精致的照相机,递到载沣手中道,“此前送给王爷的是自行车,听闻王爷喜欢,我十分欣慰,今日送给王爷的是照相机,是我国的照相机,想来王爷还没用过。”
    载潋越看越觉困惑,阿瑟不知何时已跟到载潋身边来,她怒目瞪着那群日本军官,在载潋身边道,“这些联军,在城内烧杀抢掠,欺压无辜百姓,无恶不作,可见了贵族,还是极尽讨好。”
    阿瑟又轻蔑地笑了一声,继续道,“是啊,他们是各国军官,谁不想借机侵.略,来结识我国的贵族呢,还能从中得到好处。”
    载潋看到载沣解下身上一枚玉佩,那是婉贞福晋生前送给他的,他就这样送给了日本军官,又对日本军官道,“聊表心意。”日本军官双眼放光,盯着玉佩笑道,“贵国玉器珍贵,我一直有所耳闻,醇亲王随身佩戴的玉佩,想来一定价值连城。”
    载潋感觉心痛,更觉得气愤,却不知当要说些什么,如今国难当头,自己的哥哥却与日本高官结交,互赠礼物,虽说二人是私交,可无论载潋怎么想,都觉得心底难安。
    载潋目光灼灼地望着载沣,直到日本军官们已经离开,载潋才放开步子,跑到兄长身边去,载沣见她有话要说,便道,“随我同坐吧。”
    载潋跟着载沣上了马车,却许久不说话,她不知道要如何开口。载沣却似乎已经猜到了她的来意,只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载潋终于憋不住心里的话,转身对他道,“哥哥!如今国难当头,我们都是国之臣民,自当从于家国之下,不该与联军军官私下往来的。”
    “我知道你会怨我。”载沣轻声笑了笑,他随手将日本人送的相机扔在一旁,低着头摇了摇头,无奈又无力地笑道,“妹妹,很多事也是有违我心愿的,可不得不为,我就必须要做。”
    载潋有自己的许多担忧,她想说无论多么为难,也不该与烧杀抢掠的联军军官私下相交,可她又似乎能懂得几分兄长的为难和难言之隐,她有许多想说,最终还是欲说还休。
    载沣道,“妹妹,可能你会觉得我变了,但至少我对你的关心永远不会变,有兄长在,你就安心。”
    载潋不再说话,她合眼长叹,胸中荡漾起悲伤,心中默想起复生多年前曾写过的一首诗:
    “世间无物抵春愁,合向苍冥一哭休。
    四万万人齐下泪,天涯何处是神州。”
    “四万万人齐下泪,天涯何处是神州…我到如今仍旧不知道,复生,你如今得到答案了吗。”
    载潋在心中问他,她掀开帘子,抬头望向天空,只见马车外细雨连绵,春愁未绝。
    回府后,载潋一心养病,月余后她在府中听闻议和的消息,议和条款中第一条便规定:“戕害德使一事,由中国派亲王专使代表中国皇帝致惭愧之意,并于德公使被害处树立铭志之碑。”
    除此以外,载潋还听闻太后在西安废掉了大阿哥,洋人因强烈要求太后惩治“祸首”,大阿哥的父亲载漪也被流放新疆。刚毅已经死了,是在西行途中因腹泻而病死的,李鸿章在谈和时身体状况也逐渐不支,荣禄也病倒了。
    朝上多位大臣的骤然离世与重病同样令载潋感怀时局之哀,她最心疼李鸿章的艰难处境。载潋在病中起身,来到载沣的书房,只见大门紧闭,张文忠也不知去向。
    她轻轻推开房门,在缝隙里她看到载沣伏在书桌上,刘佳氏正一言不发地守着他。
    载潋放轻了脚步,走进载沣的书房,只见他的书案上零落着一张细软雪白的宣纸,她捡起来默念,只见纸上写着:“伉俪虚名,夫妻休想。未睹卿容,遽尔永别焉。”
    风顺着窗吹进殿来,载潋感觉到寒冷,眼中立时漾起泪意,她知道这是哥哥写给未曾谋面的福晋的,五哥还沉浸在悲伤之中,可他很快就要踏上前往德国的路程了。
    载潋深觉心疼,她轻轻将手搭在载沣肩上,轻声道,“五哥,你要珍重身体,节哀顺变。”
    “是啊,额娘的儿,你要保重身体,额娘会为你再择定新福晋,不要再沉溺于悲痛了。”刘佳氏摸着泪安慰载沣,载沣却神色疲倦,他挥手道,“婚姻大事,额娘做主便是,现在就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吧。”
    刘佳氏还不肯走,载潋忙去拉她,将她拉出了载沣的书房后,又为载沣关了门。
    她二人走远后,载潋才道,“姨娘,五哥现在还在悲伤之中,您又提起婚事,恐怕他很难接受。”刘佳氏却蹙着眉无可奈何叹道,“我何尝不希望他能顺顺利利完婚,谁想到那姑娘随家人殉难…我唯有为他再定婚事,不能看着他一味消沉啊。”
    载潋也无奈地叹了声气,自她从西安回来,已感觉载沣消瘦了不少,她也不愿再看着自己的哥哥沉溺于悲伤之中,便问刘佳氏,“那姨娘如今有中意的人选了吗?”
    刘佳氏此时才略收起满面的愁容,她道,“我看中的姑娘也是刘佳氏,年十六了,性情温和宽厚,我们满人最看重姑娘在家的地位,你是小姑子,定亲时,为表诚意,你就随我一同去吧。”
    载潋想到荣禄已经病了,太后很有可能为了给荣禄一个交代,提起前给幼兰指婚,让荣禄能够看到女儿成亲。
    太后的指婚是“圣旨”,是不可违抗的,他们必须抢在太后指婚前准备,为载沣定亲,才能阻止太后的指婚。载潋想至此处,便答应道,“好,姨娘,等您去为五哥定亲时,我随您一同去。”
    节气渐已入夏,载潋的病渐渐有了起色,却总难根除。议和具体事项已定,新任德国公使穆德亲自向议和大臣李鸿章推荐了醇亲王载沣前往德国道歉,皇太后与皇上远在西安下达谕旨,任命载沣为“头等专使大臣”,代表朝廷前往德国为前任德国公使克林德被杀一事致歉。
    谕旨传至醇王府,载潋将一只自己亲自缝的护身符送给载沣,载沣接过载潋送给自己的礼物,万分珍爱地仔细收在怀中,载潋愧意笑道,“五哥,我从小就不喜欢学绣工,现在用得上了,学也来不及了,我缝的针脚粗糙,希望哥哥别嫌弃,就让它代替我,陪哥哥漂洋过海吧。”
    而刘佳氏却一心希望载沣的婚事早日落定,这样等到载沣回来,就可以为他操办婚事了。
    刘佳氏专程来邀请载潋与她同去定亲,载潋才从载沣房中回来,还没喘息片刻,便又同刘佳氏出发了。
    二人来到刘佳氏府门外,载潋听到姨娘在身边忽轻笑道,“潋儿啊,今儿可是高兴日子,你别闷闷不乐的。”
    载潋才恍然发觉,原来自从自己离开了西安,不爱言笑竟已成了习惯。
    刘佳氏与载潋二人相伴着向前走,刘佳氏笑道,“潋儿啊,你愁什么呢?我都还记得,老福晋刚去时,皇上还特意来到咱府上,语重心长劝我,没有一点的盛气凌人,哪里像万乘之尊的万岁爷,他就只为了保护你,让我将来好好儿待你,你有万岁爷打心眼儿里的疼爱,每日还愁什么呢?”
    载潋被姨娘突如其来的一番话吞噬了,她陷入无穷尽的回忆中,犹记得那时候的皇上为了自己而放下所有身段,她知道,那时候的自己是被皇上放在心尖上的。
    载潋无奈地轻笑,姨娘每日大门不出,她不会明白的。她不会知道皇上变法的失败,不会知道自己自戊戌以后言不由衷的伪装,不会知道自己如今在皇上眼里已是背叛者,告密者,是害维新志士身首异处、挑拨太后杀害珍妃的始作俑者…
    载潋知道姨娘看重这门婚事,她不愿给姨娘帮倒忙,于是抛去所有回忆,努力笑道,“好,姨娘,我等会儿一定笑,一定帮您说定这门亲事!”
    载潋与姨娘入府后受到府上隆重款待,载潋心里也明白,没有哪个姑娘的娘家会拒绝醇亲王额娘的提亲。
    载潋在府内见到了姨娘择定的未来的福晋,载潋向她见礼,她也依礼还礼,载潋见她生得端正温柔,说起话来也令人如沐春风,载潋心里对她也生出几分好感。
    女孩的额娘见刘佳氏将载潋也带来了,可见醇王府的诚意,便来同载潋说话,笑道,“这位就是醇王府三格格,我们一早听闻三格格明眸皓齿,亭亭玉立,今日一见,果然令我们寒舍蓬荜生辉。”
    载潋知道他们逢迎自己,无非是希望这门婚事落定,便也赔笑道,“夫人过誉了,若论相貌,我尚不及未来嫂嫂的一二。”
    刘佳氏与女孩儿的父母相谈甚欢,当日便说定亲事,承诺等载沣自德国回国就办婚事,刘佳氏早已准备妥当,当日便有醇王府的杠夫抬着醇王府上的大定入门,算作说定了婚事。
    刘佳氏的心事已了,载潋的心事也能暂且放下了,如今已放了“大定”,虽仍未办婚事,却也等同于已经说定了,太后也不可能再将幼兰指给载沣做福晋了。
    回府路上,刘佳氏也不禁好奇问载潋道,“潋儿啊,若说起来,这家的姑娘门楣身世样样比不得荣中堂的女儿,你一直也不希望幼兰嫁过来,又是因为什么呀?”
    载潋轻笑,心想告诉刘佳氏,她也未必听得明白,索性放心大胆地答道,“幼兰是荣禄的女儿,若五哥迎娶幼兰,无疑为荣禄所用,被太后收为心腹,我们可是皇上的家人,我绝不愿意自己的哥哥,背弃皇上。”
    五月二十七日,老成持重的内阁大学士张翼与熟悉洋务且擅长德文的满洲大臣荫昌陪同载沣一同启程,他们一行人将于天津塘沽登船前往上海,再从上海坐船前往德国。
    在永定门下送别了载沣,载潋一行人便散去回府。载沣已经启程,他的婚事也已经落定,醇王府的府门内一时回归太平,而随着议和的推进,府外也逐渐太平,阿瑟也重新回到了慧中学堂教书。
    可载潋深知,如今的太平,是百姓们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才换回的。
    载潋安安静静在府内养病,精神好的时候,便让人抬一把藤椅放在院里,她躺在院里看着瑛隐抓蝴蝶。
    阿瑟回到学校后,学生们也逐渐回来了,阿瑟从前便想请载潋去学堂里看看,如今终于得了机会,便领着载潋与瑛隐一同去她的学堂里。
    途经城内的烟花柳巷,载潋听到小楼上传来京戏之音,便叫停了马车,问阿瑟道,“这儿附近的百姓都回来了?都开始听戏了吗?”
    阿瑟神色骤然黯淡,摇了摇头道,“格格,是联军中的德国和日本军官们,时常到这里来听戏。”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载潋心痛地合起眼来,她摇着头讽刺轻笑,挥手示意马车继续走…
    阿瑟学堂里的学生们已逐渐回来了一部分,载潋来到学堂的院子里,她隔着窗看到学堂里的姑娘们正跟着一位先生学写字,她欣慰笑道,“阿瑟,真好啊,你这里如今有几位教书先生了?”
    阿瑟笑道,“加上我,一共五个人!我教姑娘们学英文,这位先生教写字,姑娘们还学诗词、女红和算术。”
    载潋站在院里,隔着窗望着学堂里的学生们笑,她感动得落泪,她转身望向阿瑟,“阿瑟,若皇上知道,你自戊戌以来,一直坚持办学堂,不知要怎么称赞你呢。”
    说罢此话,载潋却又立时垂下头去,不自觉又提起了伤心人和伤心事。载潋低着头又笑道,“不止皇上,还有复生,若他天上有知,知道你如今将学堂办得这样好,也一定欣慰。”
    阿瑟眼里也泛起红晕,她安慰载潋,“格格,会的,谭大人一定无悔无憾了。”
    当晚载潋入睡前,又牵挂起载沣,又想到了他的婚事,她唤来瑛隐,语重心长对她道,“丫头,姨娘为五哥定了亲,你放心,等他大婚后,娶了福晋,他就会纳你为侍妾,是他亲口答应了我的,你放心。”
    瑛隐怔在原地,多年以来唯一所求的心愿骤然成真,竟令她无从相信,载潋拉过她的手来,道,“别嫌弃名分的高低,你是我的人,有我的情义在,他就不敢薄待了你。”
    瑛隐感激涕零地跪在载潋面前,啜泣道,“奴才叩谢格格的恩情,能守在王爷身边,奴才已心满意足,再无所求了。”
    载潋轻轻拍着瑛隐的肩,将她揽到自己身边来,低着头疼爱地轻笑,“往后就要嫁人了,你有什么心愿,我都替你满足。”
    瑛隐歪着头仔细想了很久,最后认真说道,“心愿…我的心愿就是格格常笑常开心,王爷健康平安。”
    载潋笑她,“这算什么心愿呢?你再好好儿想想,你嫁人前我都替你满足。”瑛隐却嘟嘴道,“真的没有了!”载潋也不再强迫她,只是担忧道,“这荣禄病了,我只怕太后会急着给幼兰指婚,现在五哥仍未回来,我心里总不安…”
    瑛隐安慰载潋道,“格格,您放心吧,老侧福晋都已经放了大定的,就是说定了的!”
    载沣一行人先后途经上海与香港,在上海驻跸时,上海道官员意欲大肆为醇亲王接风,载沣却饬令当地官员,“两宫蒙尘于外,本邸出使良非得已,诸事不求美备,只求一切从简,不必奢华。”
    载沣在途经之地,注重节俭,不铺张奢华,官员为他准备了专备皇族使用的杏黄轿,他全部婉言拒绝,出门只坐四人所抬小轿,从无凸显亲王尊贵。
    他节俭低调的行事作风被刊印在报纸上,传得沸沸扬扬,一时声名大噪。
    载沣在到达德国后,严词拒绝德国大皇帝提出的“跪拜礼”,最终经过多次磋商,终于顺利完成了“出洋道歉”这项困难艰巨的任务,他代表皇帝与朝廷向德国皇帝表达了歉意,并表达希望将来两国永释前嫌,增进友好。
    在德国期间载沣受到了德国皇帝威廉二世的隆重礼遇,同时还和威廉二世的弟弟亨利亲王结为好友。
    载沣的声名大噪使太后深觉不安,载沣是皇上的胞弟,也是爵位世袭的亲王,他现在受到洋人们的亲厚和重视,是她最害怕的事情。
    太后怕皇上的胞弟会成为皇上的助力,她必须消除心中的隐患,她自知已到必须将载沣延揽入自己阵营的时候了。
    此时尚在西安的太后已打起了如意算盘,若载沣迎娶了荣禄的女儿幼兰,载沣也势必就会顺理成章地成为自己的人,她问李莲英道,“小李子,你看载沣对幼兰,情意究竟如何?”
    李莲英笑道,“太后,醇亲王内敛温润,对身边的姑娘们都是很好的,但幼兰格格和醇亲王相识已久,情意总比别人更亲厚些。”
    此刻崔玉贵走来,向太后禀明情况道,“太后,奴才前儿才得了京城里的消息,说醇王府老侧福晋已为醇亲王定了亲,都已经放了大定了。”
    李莲英听罢,自知放了大定的婚事就是不能再作废的了,不禁叹道,“实在是可惜了,这幼兰格格是太后的义女,太后哪儿舍得将她嫁给醇亲王做侧福晋呢!”
    太后冷冷哼了一声,道,“放了大定?放了大定又能如何,我一句话,凭他什么约定都得给我作废喽!”
    议和事项已定,太后竭尽国家的财力讨好洋人,惩处“祸首”,保全了自己的性命。德国皇帝接受了道歉,太后钦定了回銮的日子,一场灾难仿佛渐渐已过,可所有隐隐的伤痛都还在百姓心中。
    回銮前夕,太后在西安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她决定朝廷即将立宪,竟与戊戌年时维新派的主张不谋而合。大阿哥被废,皇上的主张得到她一定程度上的认可,皇上的处境也比从前好转了许多。
    两宫回鸾路上,与太后狼狈不堪来到西安时的情境不同,她一路回宫的路上极尽铺张,尽享奢华。
    载潋在京城听闻两宫起驾回銮的消息,心情又喜又悲,喜于皇上终于要回来了,却悲于回来了也不能相见,历经庚子一劫,已是天翻地覆,百姓不得安生,京城中四处残迹,糜烂不堪,国家雪上添霜。
    自戊戌以来,再经过庚子,珍妃离世,百姓流离失所,国将不国,皇上的心情恐怕早已痛到极致。
    载潋的病偶有反复,屈桂庭又为她换了药,并几次三番叮嘱她不能再吃“息宁丸”,否则前功尽弃。
    载潋乖乖听话,在府里养病,看报时看到“醇亲王已从德国归来”的消息,喜难自持,忙命人去通知刘佳氏。
    载沣从德国回来后,并未直接回京,而是来到开封府,迎上两宫回銮的队伍,将出使情况略作禀明。
    载湉一直关心载沣的动向,在开封见到他后,便将他传到自己身边来,唯他二人时,他才仔细问起载沣德国的情况,有何可取经验。
    载沣略作回禀,载湉便提笔写下一幅“万里之望”,赏赐给载沣道,“这幅字赏赐给你,算作朕对你的嘉奖,也是兄长对你的期许,朕对你,有万里之望。”
    载沣诚惶诚恐地接下御笔的赏赐,他跪在地上,见殿内再无他人,他才小心翼翼道,“奴才叩谢万岁爷隆恩,奴才与弟弟妹妹们无时无刻不心系皇上,不敢遗忘片刻,唯望万岁爷圣躬康健。”
    载湉听到载沣提起弟弟与妹妹,他心里触痛,却很快冷静,他对载潋的不解与恨意仍旧浓烈,此刻便对载沣道,“你们是朕的弟弟,朕自然疼爱,只是以后,妹妹二字,就不要在朕面前提起了,朕宁愿没有这个妹妹。”
    载沣随两宫行至河北境内,忽如其来地接到太后赐婚的懿旨,太后将荣禄的二女儿幼兰——自己的义女,赐婚给载沣成为福晋。
    太后懿旨已下,却还装模作样地问起载沣的心意,“载沣啊,你愿意迎娶幼兰为妻吗?”载沣知道太后这是在向自己伸出延揽,自己不可能拒绝。
    他那日亲耳听闻,皇上对妹妹冷情冷性,现在太后大权在握,自己恐怕唯有顺从太后心意,才能为家人谋得安身之所。
    他知道自己的额娘不喜欢幼兰,也知道额娘已经为自己放了大定,但他只能跪伏在太后跟前,毕恭毕敬道,“奴才载沣承蒙皇太后赐婚,荣幸之至。”
    太后对载沣的态度极为满意,晋他为随扈大臣,命他回京后管理健锐营事务,同时任命他为满洲正红旗都统。
    载潋的病虽又有反复,但每每想到兄长就要回家了,心底总是有所期待欣喜。当日阴雨连绵,每逢阴雨天气,载潋的右膝就会钻心地疼,她白天也难起床,唯有靠在榻上咳声不止。
    瑛隐来给载潋喂药,宽慰她道,“格格,今儿王爷就要回来了。”载潋听至此处便点头笑,憋着气将苦药汤一饮而尽。
    载潋等了许久,也没等来载沣回来的消息,等着等着便昏昏沉沉地睡着了。窗外雷声大作,大雨瓢泼,载潋睡得胸闷,渐渐醒过来时,竟听见院外传来一声声嘶力竭的哀嚎。
    雷声滚滚,载潋被吓了一跳,她喊瑛隐与静心,却不见人,她唯有自己穿了鞋,出门去看究竟怎么了。
    载潋已有几日没有出门了,头发未曾梳过,满面都是病恹恹的病色。
    她拖着作痛的右腿,沿着回廊向外走,竟看到姨娘刘佳氏在雨中大哭大闹,哀嚎不止,满口说着胡话。
    载潋再看她身后,竟看到身着亲王朝服的载沣,他已经回来了,可为什么姨娘会这样呢!载潋本以为载沣回来,全家人会高高兴兴地聚在一起。
    载沣的目光与载潋相对,他立时将目光挪开,压低声音吩咐身后的张文忠道,“扶格格回去,让她好好歇着。”
    张文忠领着几个小厮过来,就要架载潋回房去,载潋狠狠挣开他们,他们也不敢对载潋动粗,唯有将她围住。
    载潋冲出回廊,站到大雨里,她推开张文忠,扑到载涛身前,焦急至极问他道,“七哥,七哥你告诉我,姨娘怎么了!发生什么了?”
    载涛目光怜惜地望着载潋,几番欲开口最后都犹豫了,载沣呵斥道,“外面没事!我看谁敢跟她胡说!”
    如此一来载涛再也不敢说半句话,唯有狠心转过头去,不再看载潋,忍着哽咽之意道,“潋儿,外面无事,你回去吧!”
    载潋推开载涛,她又看到有无数丫鬟围上来,将刘佳氏层层围住,刘佳氏哭声不止,载潋最终狠了心,她冒着大雨拨开一层又一层的丫鬟,冲进人群中,将刘佳氏抱进自己怀里,对她道,“姨娘,姨娘别哭了…发生了什么事,您和潋儿说!”
    刘佳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狠狠捶打着地面,双眼通红,欲开口时,载沣却上来打断了刘佳氏,他横在载潋面前,指着载潋道,“我说的话你没听见吗!我让你回去,外面没事!”
    载潋气得头昏,浑身发抖,她扑到刘佳氏的身边,将她抱在怀里,向着载沣铿锵质问道,“姨娘如此模样,你告诉我没事?!你让我怎么安心回去!”
    刘佳氏仍在地上哭,“潋儿啊!潋儿!你是老福晋的闺女,现在王爷和福晋都不在了,没人庇护咱们了……我求求你!求求你你去和太后说个情吧!太后对你总比对我们亲啊!”
    载潋急得眼泪直往下掉,将刘佳氏拉了起来,问道,“姨娘有什么话就说,不要这样!”
    载沣还想拉走刘佳氏,却无奈自己的额娘铁了心不肯走,刘佳氏声泪俱下道,“潋儿!太后指了荣禄家的闺女嫁给载沣!将咱们放了大定的婚事说废就废了!太后如此霸道,不通人情,让载沣娶荣禄的女儿,让我这个做额娘的如何是好……”
    刘佳氏说着说着已没了气力,哭着便瘫倒在了地上,载潋闻讯只感觉手上一松,眼前一黑,向后退了两步也瘫倒在了地上。
    静心此时才从厨房传膳回来,找不到载潋,一路找到这里,她见状扔下手里的屉盒,哽咽着上前来扶载潋起来,“格格这病还没好,这又是做什么啊……”
    载潋挣扎着推开静心,爬起来便去找载沣,她追在载沣身后质问道,“兄长你告诉我!这桩婚事你能接受吗?!”
    载沣才被自己的额娘纠缠,此时又赶上载潋上来纠缠,他深感自己的家人对自己全是不理解,已堆了慢慢一腹火气,不耐烦吼载潋道,“你别添乱了!太后赐婚,你告诉我不接受还能怎么样!”
    载沣说完就要走,却被载潋扯住了衣裳,载潋此时喘得上气不接下气,额头上全是冷汗,她扯着载沣不让他走,追在他身后吼道,“荣禄是什么人!戊戌年他和皇上有多大的仇兄长不是不知!皇上仇人的女儿,兄长既作为弟弟,如何能娶!”
    载沣一把推开钳制自己的载潋,怒气冲冲地往回走,“我再说一遍,太后赐婚,我能怎么办?!”载潋此时被气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咳,脚下发软却还是跟着载沣往外跑,连外披的衣裳掉了也不知道捡。
    载潋想到一年前在西安时,皇上痛骂自己丧了良心的场景已是心如刀割,隐瞒珍妃死讯的事情载潋有口难辨,不知如何证明自己的真心。
    载沣此时又要娶皇上政敌的女儿为妻,来日又该如何证明醇王府的立场呢?自戊戌后,皇上宛如从地狱中走了一遭,朝中亲近者被杀,亲生父母都已不在人世,最心爱的珍妃也在庚子年遇害,如今唯一所剩的亲人只有醇王府几个弟弟与妹妹。
    若连他们都归入太后阵营,于皇上而言世间哪里还有一点温情可言。
    载潋想至此处已是泪流满面,她踉跄地跟着载沣走,心中只想,“如今皇上已不再信任我,若连哥哥们也都不再亲近皇上而亲近太后,皇上该对世间亲情多么绝望呢!”
    载潋只感觉自己再也追不动了,便用尽全力大喊道,“哥哥想求荣华富贵我不会拦着,可哥哥若想做伤害皇上的事,我决不允许!”
    载沣此时只感觉气血全都涌上了头,他恨极了载潋这么多年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全然不顾全家的处境,她只做自己认为对皇上好的事,不顾时局也不顾安危。载沣想到,若自己也以载潋的性格行事,醇邸恐怕早已获罪太后而不复存在了。
    想至此处,他看见载潋咄咄逼人的模样,立时抬起手来狠狠扇了载潋一个耳光,打完后只感觉这一巴掌扇在了自己心里。他怒吼道,“你放肆!”
    载涛与载洵站在一旁见载沣和载潋如此,垂着泪跪倒在载沣脚边,磕头求道,“兄长息怒,别打潋儿了,她还病着呢!”
    “哥哥你起来,不要跪他!今天我要和他说明白!”载潋一把拉起哭哭啼啼的载洵和载涛,她捂着自己被打得火辣辣的脸,质问载沣道,“你是一定要娶荣禄的女儿了,是吗?!”
    载沣怒气未消地吼道,“是!”
    “我告诉你载潋!”载沣此时已气极了,面红耳赤地冲载潋吼,“我若像你一样任性胡来,醇王府早就不在了,你以为你今天还能有机会在我面前放肆吗?”
    载潋怔怔地望着眼前的载沣,此时泪水已像断了线的珠子,她良久后才开口笑道,“说到底,你还是怕被连累,你心里想的,是太后的宠信,是你的荣华富贵。”
    载潋笑着笑着又哭了出来,她望着载沣,神思已经冷静,她道,“五哥,我最后一次如此叫你,原谅我不能与你做同路人,我不能对不起皇上。你娶了荣禄的女儿为妻,荣禄便是你的岳丈,与你同床共枕眠的人是太后的义女,我不能接受和皇上的仇敌结为亲家。”
    载沣目瞪口呆地瞪着载潋,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载涛更是被载潋那句“最后一次如此叫你”吓到了,忙拉载潋道,“潋儿!胡说什么呢,快给哥哥赔不是!”
    载潋一把推开载涛,她不为自己留半分余地,她只想问心无愧,无愧于阿玛与额娘,无愧于皇上,她道,“醇王爷,从今后你不是我哥哥,我也不是你妹妹了,你放心迎娶荣中堂的女儿,你的荣华富贵我不会打扰,你我从此恩断义绝,我将来如何,也绝不连累你。”
    载沣望着载潋,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他远行欧洲的疲累仍未消散,就要面对自己至亲至爱的妹妹的“决裂”,他眼中全是滚烫的泪意,却连一滴泪也流不出,“疯了,疯了,你是疯了……”
    载潋轻轻笑着,“给我几日收拾行李,我会搬离王府的。”她去扶起了倒在大雨里的刘佳氏,而后转身离去。
    载潋与载沣决裂的事被王府内的下人传得沸沸扬扬,流言愈演愈烈,当日便传到了太后耳里。
    她正与皇上在京城外关帝庙拈香,太后想到载潋与载沣决裂,等同于与醇王府决裂,此事若被皇上知道,皇上一定将更记恨载潋,恨载潋不仅“背叛”了自己,更恨她“辜负”了醇贤亲王与婉贞福晋。
    太后也好奇起来,问身边人道,“你们就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载沣才回来头一日,他们兄妹就闹成这样,非要到决裂的地步不可?”
    崔玉贵道,“奴才不知道,传信儿的人说,醇王府上闹事时他们都过不去,只有醇亲王心腹的下人才让过去,他们只看见三格格像是疯了一样地和醇亲王闹。”
    太后与皇帝回到宫中后,皇上仍旧不知道载潋闹着要与载沣决裂的事情。
    离宫两年,终于得以回宫,大难也初得平息,太后传旨邀请各府宗亲入宫来庆贺。载沣怒气仍未消,便必须要抓紧平复心情,更衣换靴,准备同载洵和载涛一同入宫。
    临行前载洵和载涛仍旧放心不下载潋,他们已坐进了马车,还挣扎着求载沣道,“五哥,我们当真要扔下妹妹吗?”
    载沣气得头晕脑胀,只觉寒心彻骨,他设想过所有人弃自己而去的可能,却未料想过这个人会是载潋。他从小以来最疼爱的妹妹,竟是说尽所有绝情的话,要与自己恩断义绝的第一人。
    他一言不发,载洵和载涛也无人敢再说话。
    载潋与载沣大闹的流言蜚语越传越广,也越传越走样,甚至已成了载潋向载沣讨要醇贤亲王多年所藏的珍宝不得,才恼羞成怒要与兄长决裂。
    流言也传到了载泽耳中,他不相信载潋真的会与载沣决裂,在宗亲宴上,他见到了载沣与载洵载涛,却没有见到载潋,心中才始信传言是真。
    载湉回京路上他亲眼所见残迹斑驳,百姓房屋被烧毁,宫中杂草丛生,又想到珍妃已经离世,他今日根本无心宴饮,无非是被太后逼迫着出来应付过场。
    他习惯性地去寻找载潋的身影,却始终未得。太后为了折磨皇帝的心,早已安排好了人在宗亲宴上提起载潋与载沣决裂一事,酒兴正浓时,载振举着酒杯站起身来,向载沣敬道,“醇亲王,此行德国,王爷受德皇礼遇,出使一事尽善尽美,回国后又蒙皇太后亲自指婚,即将迎娶荣中堂爱女,实在是吾辈兄弟的楷模,令我们羡慕啊!”
    载沣站起身来自谦道,“振贝子过誉了。”载振却笑道,“只是不知,王爷近来升迁大喜,王爷的妹妹怎么不见了身影?难道三格格就不为王爷高兴吗?”
    载沣立时窘迫难堪,当着众人揭开他的伤疤,无疑是残忍的。他说不出话来,载振又说,“我听说三格格在王爷回京当日就和王爷大吵大闹,还扬言要与王爷断绝兄妹恩情,与醇王府恩断义绝,不知此事可是真的?”
    载湉听到此话,心绪早已被引到了载沣身上,他反复回味着那句“与醇王府恩断义绝”,霎时感觉自己胸口发热发烫,气血上涌。
    太后装作毫不知情的模样,连忙打断载振道,“你这孩子,胡说八道什么!潋儿没来,大概是病了!载沣,你自己说,载潋到底怎么了?!”
    载沣跪到大殿正中,怎敢对太后说一句实话,若告诉太后载潋因为抵触太后的赐婚而与自己决裂,告诉太后载潋一直都是追随皇上的人,恐怕连她的性命都不能保。
    载沣不擅长说谎,此刻紧张得满头冒汗,唯有磕磕巴巴道,“回太后,妹妹…妹妹是,因为琐事,与奴才争吵。”
    “哦?当真有此事?”太后继续装模作样地追问,“那载振所说的决裂一事可是真的啊?!”
    载沣跪在殿中不敢说一句话,他不能答真,也不能答假。等到载潋搬离王府,所有就都会知道此事是真。
    崔玉贵也被太后安排好了,此时也上前来煽风点火道,“醇亲王出使德国,诸事顺遂,受到德国皇帝与亲王大臣内外襄赞,朝中大臣无不敬服王爷年少有为,一派欢迎之意。这三格格作为醇王爷最亲的人,怎么独独不体谅王爷漂洋过海一路辛苦,见面第一日就大吵大闹呢?!”
    太后瞥了一眼皇上,见他此时已眉头紧锁,满面怒意,已如怒火中烧,她自觉时机已到,便笑道,“哎,也是载潋这孩子不懂事儿,去将她给我叫进宫来,我说她几句,她就不闹了!”
    “不必了!”载湉从始至终一直都没有说话,此刻突然开口打断了太后,他想到载潋自戊戌以后所有的背叛与出卖,她出卖了维新志士,害死了珍妃,如今更背叛了醇王府,他心中已将载潋恨极,“载潋不体谅兄长,弃绝醇邸,是她忘恩负义,辜负醇贤亲王与福晋早年对她一片心血疼爱,她如此忘恩负义,请她来作甚,让她独自去思过!”
    太后听罢皇上的一番话,感觉心满意足,她既折磨了皇上的心,又报复了载潋的假意归顺。
    宗亲宴上,载湉再没有说过一句话,他独自一人饮酒,想要借酒浇愁,却唯有愁上添愁。他如何能够想象得到,载潋是为了不背叛他而与亲人决裂。
    直到他已醉了,王商与孙佑良才扶着他回到瀛台涵元殿,孙佑良听到皇上伏在案上痛哭,隐隐约约念着什么人的名字,却又分辨不清。
    “满目疮痍,断壁残垣…”孙佑良终于听清了一句话,随后又听到皇帝的痛哭声,“让我最痛的还是你!”
    当夜载潋已收拾好了行囊,她听到载沣回来了,府内总有络绎不绝的大臣与亲贵们来向他道喜,她心中厌烦得很,只想快些离去,载涛与载洵来劝了她三次,仍旧不能令她回转心意。
    载潋对载洵和载涛道,“六哥,七哥,是我太任性了,也太自私,只想做自己想做的事,为了求一个问心无愧,我在这里向你们赔不是了,来日还请你们爱重身体,不要挂念我。”
    载潋收拾好行囊,她唤来静心与阿瑟,让她二人将行囊搬到马车上,她仍旧没有见到瑛隐,便又各处去找,找了许久仍没有找到,载潋心里渐渐不安起来,她又叫上静心与阿瑟一起去找。
    载潋找遍自己的院落,仍不见瑛隐的身影,心里愈发不安,直到她听到静心在院后发出一声惊嚎,惊惧之意令人不寒而栗,她定了定神才敢冲过去,她看到瑛隐与静心休息的房门大敞,静心倒在地上,惊叫不止。
    载潋冲进房去,载洵与载涛也跟着冲进来,三人只见瑛隐脖子上系着一条白绫,悬于房梁之上,她脚边滚落一只脚凳,桌上放有一封以血写成的绝笔信。
    载潋立时哭声大作,她嚎叫着冲上前去,她抱住瑛隐的双脚,想将她抱下来,载洵也冲上前来,他踩着凳子将瑛隐放下来,载潋痛哭流涕地抱着瑛隐,可瑛隐已经气绝身亡。
    载潋抱着瑛隐的头痛哭失声,瑛隐在她心里是朋友,是家人,从不是她的奴仆。载潋狠狠扇自己的嘴巴,她恨透了自己,若自己在与载沣发生矛盾时先替瑛隐安顿好,瑛隐也不会绝望自尽。
    “瑛隐!你怎么这么糊涂!”载潋哭得气息断绝,她拿起瑛隐留下的绝笔,只见上面写着:“格格,瑛隐是您的人,若嫁给王爷为侍妾,将来便是王爷与嫡福晋的奴才,瑛隐要服侍王爷与将来的福晋,这是背弃格格,瑛隐不愿背弃您,此生也不愿再嫁给别人,唯求来世能得一自在!”
    载沣问询也赶来了,他见到瑛隐的尸身与绝笔,不禁也悲痛落泪,他站到载潋身后,默默道,“我会为她治丧的。”
    载潋想要带瑛隐走,转念想到瑛隐这一生的夙愿,最终只叹道,“她死后,就给她一个名分吧,不要再对不起她。”
    “你这样固执决绝,会伤了你身边的人!你现在还不明白吗?”载沣质问载潋,载潋却苦笑,“是我对不起瑛隐,我永远都欠她的。”
    载潋想不明白,自己身边的人…难道皇上对自己的误解痛恨,复生等人的死,珍妃的惨死,也是因自己的固执而起吗?她站在洪流之下,是那样无助又无力,连自己身边的瑛隐也留不住。
    “还未恭贺你呢,醇亲王。”载潋坐在原地,连起身也不肯,她背对着载沣,道,“王爷现在加官进爵,炙手可热,我的瑛隐尚且知道幼兰是太后的心腹,不愿背弃我去服侍她,你又何曾想过,迎娶幼兰,皇上就彻底失去你了。”
    载沣再也忍不住心里的话,他绕到载潋面前,呵斥她道,“你知不知道,皇上对你冷情冷性,亲口告诉我,不必再和他提起妹妹,甚至说你忘恩负义,辜负阿玛与大额娘!你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载潋颤颤巍巍站起身来,她冷冷看着载沣,笑道,“将来醇王爷就要尽享荣华富贵,何必还替我担忧。”
    载潋转身就要离去,临出门前,她最终停下脚步,背对着载沣道,“别对不起瑛隐,给她个名分吧。”
    此话一出,载潋已泪如雨下,她登车离府,月色已朦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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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码字不易,叹气,很难过,早在四年前就写过这章的大纲,如今写到,还是撕心裂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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