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含蓄婉转,生怕惹梅问情不快。
    梅问情倒没有生气,她知道天女魁素来为自己着想,摆了摆手,道:“你单身,你懂什么。”
    天女魁被一句话噎了回去,相对无言良久。就在此时,百里之外的风云交汇、雷劫震动,骤然传入耳畔,隐隐的轰鸣雷声响起。
    梅问情看了一眼方向:“看来是贺郎在战中遇到了突破。”
    她颇有自信,对贺离恨的本事手段一千个放心,就算他肚子里的小崽子折去一半,也起码有五百个,于是侃侃而谈,指着远处道:“他即将重回元婴,再领魔尊之名。”
    天女魁望过去须臾,道:“这看上去不像是自然而生的雷劫。”
    梅问情闻言,也仔细观察了一下,发觉果然不是,一旁的天女魁又补充:“传魂圣符?这是被符篆引下来的雷劫,威力比正常雷劫高出数倍。”
    梅问情稍稍沉默,抬手擦了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喉间稍动,心里有点儿不对劲地翻腾着,思索考虑道:“就算是数倍威力的雷劫,以我夫郎之能,也可以一力压下……”
    天女魁看了一眼老师的神情,又悄悄道:“除了雷劫之外,连心门玄关的问心劫,也会一并召下,同样是数倍之威。”
    梅问情变了脸色,她扭头看了天女魁一眼,原本还不错的心情立马晴转多云:“那你不早说!”
    说罢,她便身化遁光,如流星一般穿梭而去。
    天女魁委屈不已,拉着小惠姑娘道:“你看看她,你看!她为了一个男人,竟然训斥我!我如此尊师重道、视老师为亲人……”
    小惠姑娘道:“我先走了,二郎也在雷劫范围内。”
    天女魁的手被她撸了下来,空荡荡地悬在空中,她这么一个返虚境的天女娘娘,居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身为灵物的小惠姑娘也紧随老师背影而去。
    她呆了半晌,不禁悲从中来,伤感道:“你倒是等我一下啊!”
    ————
    这道传魂圣符引下来的雷劫,并不是单纯的雷声轰鸣,还挟着冰冷暴雨。
    漆黑昏暗的天色之间,暴雨倾盆,斜飞过来打在贺离恨身侧的魔光之上,魔气形成的一个不沾风雨的屏障,而他手中凝聚了魏怜衣九成神魂的、从他躯体里拔出的脊骨,已在他手中被融成一团液体,再塑造出一个小小的人形态。
    他不会炼器,但却精通一种魔修秘法,这种秘法只能制作一次性的消耗品,只不过这类消耗品,全都是珍贵少有的保命法器。
    他将半成品收入储物空间内,抬眼看向雷电交织,漫天风雨,恍若神佛阻挡前路的半空,沉沉地吐出一口气,道:“我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墨黑小蛇从他的衣领间钻出,嘶嘶吐信:“你开始兴奋了……天魔契约会影响你,不要迷恋这种生死一线的快//感。”
    贺离恨闭上了眼睛,淡淡道:“你说是契约的作用,还是我本质如此,好叛逆、多反骨,行险峻之事?”
    “要是有梅先生在旁,一定能从悬崖边上把你给拎回来。”
    然而即便魔蛇如此说,双方也都知道,雷劫或许可以由人相助挡下,心劫却不能。
    正在这短暂对话之际,第一道天雷已悍然劈下,紫光刺目,蓦然间落在贺离恨周身的魔气之上,魔气屏障丝丝碎裂,对冲之势足以夷平四面八方的绵延山脉。
    与此同时,贺离恨的心神也骤然被一抹无形之火吞没,问心劫与雷劫几乎同时降临,剥夺去了五感、思维、想法,只有无数的心劫变幻,道音洗刷。
    他已不是第一次踩在元婴的关隘上,当年烟雨楼血案之后,他临阵突破,便在心劫当中做了三天三夜的噩梦,死去的生魂缠绕在心海之间,呼唤、咒骂、怒喊、哀嚎……连成一片,日夜不休,几乎都催促着将他化为一道只知杀戮的疯子。
    贺离恨的心神已不会再受到那些咒骂哀嚎和负面情绪的影响。
    雷声从耳畔远去,心火烧灼,他的眼前从一片黑暗换为另一种色彩——
    他重新睁开眼,见到不是上次跨入元婴时的惨烈景象,也不是冤魂索命的恐怖场面,而是云雾缭绕、飘渺仙境,在五光十色的斑斓余晖之下,各色各样的美丽女修环绕身旁,实力相貌皆非同凡响,每一个都含情脉脉地望着他。
    贺离恨沉默许久,原本刺激兴奋的应劫之心像是被一盆冰凉凉的冷水泼了一脸,他忍了又忍,最后忍无可忍,怒气冲冲地道:“这是什么意思?这可是问心劫!”
    在他心神之中,魔蛇从鞘中探出头,似乎也大惊失色、头一回长了这么大的见识,犹豫道:“这是……美人计?”
    贺离恨偏过头,视眼前这些美女修士如同红粉骷髅,道心纹丝不动,眼睛都不颤一下,冷酷恼怒地道:“天道问心,所以每个修士的问心劫都各不相同,这是什么意思?!它觉得我是淫//乱好色之徒吗!”
    第61章 .问心“那你这次,还要这样死掉吗?”……
    贺离恨气得不行,魔蛇也头一回见这种场面,彼此先是恼怒,再是迷茫,又找不到破解之法,只得坐在云雾仙境之中,对着这群美丽女修干瞪眼。
    小贺郎君看得牙痒痒,冷冰冰道:“杀掉眼前这些幻象,能否破除心火?”
    “人家既没害你,又没对你拉拉扯扯的,只是满怀柔情、暗送秋波而已,这也能算是劫数?”魔蛇道,“你就是全都杀了,恐怕也无济于事吧,看,又来一批。”
    贺离恨扫过去一眼,果然见到不远处的云雾之间,居然还有另外一群女修款款而来,莲步轻移,类型各不相同。
    无论是凡俗还是修真界当中,对女子的第一要求是有能力,其次才是外貌,对外貌的审美又十分多元化,其中最主流的大致追求两种,一种是梅问情那类,清雅华贵,飘然出尘,另一种则是雍容端庄,风流秾艳。
    只可惜贺离恨对女人的审美不是非常到位,眼里只有梅问情,和梅问情以外这两种类型,所以见到这么多符合天下儿郎心意的娘子们,也不懂得欣赏,只顾着生闷气。
    这些女修们相貌已是上佳,修为各有不同,语调或是温婉多情,或是英气飒爽,满口情话,百般柔肠,简直差一点就要掰着手指发誓,要共贺离恨相守一生了。
    贺离恨的表情渐渐麻木,简直像是唐僧进了盘丝洞,掌下的刀锋蠢蠢欲动,烦躁值不断上升。
    魔蛇没有化刀,而是缠住他的手,传音道:“我总觉得不会这么简单,若是经历这些色//诱而不动心,你就能踏入元婴,那未免也太占便宜了,让天底下多少困死元婴的修士,都意欲悲愤而死啊?”
    贺离恨冷冷道:“我倒希望能面对些难题,好过眼前的光景,拿来羞辱我。”
    魔蛇刚想劝他不要立下伏笔,免得报应立见,可它还没劝出来,四周的美女修士便如烟尘四散,化为几股霞光离去。
    贺离恨刚松了口气,便发觉一只手突然触碰自己腰上的淡金丝绦,他眉头一皱,望了过去,见到一对微微动荡的珍珠白羽耳坠,以及熟悉的下颔线条。
    他心中猛地一跳,听到梅问情说:“你淋雨了?”
    是方才第一道雷劫劈下后,贺离恨懒得再补避雨结界,所以被风雨沾染,衣衫带着微微的湿意。
    他抬起眼,见到梅问情的眼眸,喉结滚动了一下,低声道:“嗯……不碍事……”
    几乎是在这话说出来的同时,他的心口猛然一痛,许久没有动静的无形心火热度上涌,他喉间腥甜,又咽回去,喃喃道:“完了,这次来真的。”
    魔蛇已经失去声音,它虽然还在贺离恨身边,却不能跟他一同见到真正的问心劫内容,更无法与他交流,只得眼睁睁地感觉到心火的温度,对于本命契约的魔物来说,贺离恨受伤,那么它的伤只会比贺离恨更重。
    魔蛇痛得打了个滚,苦不堪言,努力挣脱问心劫的范围,从他身边游了出去,好不容易睁开眼,便目睹天际粗壮的紫霄神雷,将半面天空都映亮一片,它震惊不已,转而看向贺离恨身边,见他周身环绕着一圈金色纹路,助他抵御紫霄神雷。
    怪不得没出岔子。
    魔蛇还来不及松一口气,就被一只手拎了过去,梅问情盯着它道:“怎么不陪你主人渡劫?”
    她这话问得平平无奇,听在耳朵里却杀机扑面,魔蛇连忙解释,添油加醋地说了不少自己的难处,见梅问情神情稍霁,又询问起心劫内容,一颗可怜的魔物小心脏直打鼓。
    魔蛇犹豫一下,道:“里面全是……全是……美貌女修。”
    梅问情掀起眼皮,眼神波澜不惊似的:“哦?”
    “可能是要考验主人的清心寡欲吧。”它辩解道,“七情六欲也是难关。”
    “是难关没错。”梅问情轻轻地敲着素玉拂尘,“那他还出不来?”
    魔蛇:“……”
    它不应声,旁边很有眼力的天女魁立即补上去,拉着老师的胳膊劝道:“您是什么身份,他肯定不会不知好歹的,以老师的身份、地位、外貌,哪来的幻象能比得过……”
    梅问情面沉如水,没说话。
    天女魁道:“再说问心劫所营造的一切,都只是由心而生的迷障而已,那是幻觉,虽然是容易把人弄疯弄死的幻觉,也终究不是真的。”
    她这话倒是提醒了自家先生,梅问情望着雷劫不停琢磨,他到底哪儿见过那么多美貌女修,怀着我的孩子,虽说现在肚子还没大,但也是迟早的事儿,居然还能在幻觉里看见别的女人?
    天女魁道:“老师您千万别生气,这么多年您为谁动过气啊,不值得不值得……”
    梅问情甩开她的手,指着雷光笼罩的中央,字句清晰地道:“怎么不值得,他肚子里还有我的孩子,这种内容的问心劫都渡不过来,这小混蛋是不是在那儿乐不思蜀呢,还记得孩子她娘姓什么吗?”
    天女魁怔愣片刻:“……主君……有孕了?”
    梅问情转过身,收敛情绪,面无表情,那道为贺离恨阻挡紫霄神雷的环状金纹加速了旋转,光华柔润。
    而在另一边。
    心劫的幻觉由心而生,自然也令人分不清真假。
    在现实中被剥夺的五感,仿佛重新回到了身边,贺离恨似乎并不处在险境之中,而是同梅问情停留一处世外桃源,安宁静谧,永无纷扰。
    梅问情的手绕了过去,将他被雨沾湿的衣料烘干,她轻松玩笑道:“哪来的雨,居然淋到魔尊大人身上,真是不知好歹。”
    说罢,她便自然地环住贺离恨腰侧,拥过去抱住他,温度跟曾经每一次一样温暖,勾起贺离恨千丝万缕的回忆和联系,她温声低语:“有孩子在身,让我抱抱沉了没有。”
    一开始,贺离恨的元神尚且能挣扎几分,从中涌起些许推开她的意愿,然而刚刚抬起手,便被这股温度裹挟,她身上飘来极淡的梅香,撩动神思。
    贺离恨一时僵持住,他甚至已经有点儿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不是在渡劫了,这种温柔乡之内,连心火灼烧都仿佛失去了意义,他咬了下唇,低声道:“怎么会沉,又不像凡人一样……需要进补。”
    “不也要进补么。”梅问情抬手捧起他的脸颊,微笑道,“只是这进补的方式,劳累了贺郎的身体。”
    贺离恨也不是没做过类似的春梦,只不过毕竟梦境无痕,就算当时热流涌动,心跳怦然,也大多是模糊的,睁开眼就想不起有什么了,可眼前却真实得可怕,细节之处,丝毫不错。
    他不可抑制地耳根泛红。
    梅问情抵住他的肩膀,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他的发尾,忽然随口似地问了一句:“贺郎。”
    “嗯。”
    “如果有朝一日,你我只能一人长生久视,而另一个必须作为对方的劫数陨落,你会怎么做?”
    贺离恨怔了一下,愣愣地看着她的双眼。
    “其实不是有朝一日。”梅问情道,“很多次……很多次你都是这么死掉的。”
    她继续道:“你以为你是我的情劫吗?所以我为你轮回反复,颠倒乾坤……其实不是的,贺郎,我是你的劫数,你想要得证造化,就得跨过我去,不再将我视为动摇道基的软肋,否则无论重来多少次,都会殒身其中。”
    只要他死了,梅问情就会一遍一遍地重来,这是一个无解的循环。
    贺离恨握紧衣衫,看着她道:“跨过你?……这怎么可能。”
    梅问情说:“那你这次,还要这样死掉吗?”
    她的这句话出现之后,贺离恨的心神仿佛被冰水一震,他胸口的无形火焰仿佛越来越炽热,足以让人有片刻的醒转——他突然想到,这也许是他今生遇到的第一个死局,一个沾着血迹斑斑、曾经无数次颠倒重来的境地……
    他必须做出正确的选择,而不能依靠梅问情的能力肖想下一次机会,他要考虑到,这究竟会不会是最后一次。
    贺离恨手指攥紧,重重地吐出一口气,道:“我不会作为劫数陨落,就算是你,也不会希望我为了你放弃大道吧?自甘放弃的我,也不是你眼里的贺郎。”
    梅问情静静地看着他。
    “我不知道究竟怎么做才能渡过,但是……你不会伤害我的,我知道。”
    他脑海中闪过梅问情曾说过的每一句话,闪过她的无数夸奖、赞扬,闪过她满怀期待的赞许,认可他所有能力的一举一动。她对于一个已经失败了很多很多次的自己,依旧满怀信任。
    “我会像你相信我一样,彻底地相信你。”贺离恨道,“梅问情,我不相信什么运气,也不相信宿命之论,无论在心火之中见到什么,我都不会放弃。”
    梅问情低下头,闭上眼轻轻地贴了一下他的额头:“好。”
    说罢,贺离恨从这片“世外桃源”中挣脱,第一次在心口发痛的其余时间感觉到了无形之火的存在,这股火焰猛然涌起,几乎环绕住贺离恨的金丹。
    贺离恨立即凝聚元神,控制住金丹,炼化这股无形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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