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至盛会日期前一日,修真界各派便敲响大钟,在恢弘的钟声响动之中,掌门元君祭香参拜,在阴阳天宫雪白大鲲的叫声中,终于窥见这世间的顶端——
    一条通天云梯,从鲲鹏之翼上垂下。
    在鲲鹏之翼的一侧,化神期大妖云雪凤静立一旁,她并未显出原形,跟白鲲对话:“从前何琳琅还率先前来,只为在年少天才中挑选弟子、继承衣钵,今日为何不来?”
    白鲲发出旁人听不到的声音,说得是:“她被如意天女捉去了。”
    云雪凤摇了摇头,忍不住笑出声:“还好还好,我资质如此愚钝,不堪当沈天女的对手,否则如今也要在泰岳行宫上备受折磨了。”
    白鲲并不止这一条,它们俱为妖族,身为护宫灵兽,只在阴阳天宫开启时才会现身出现。这条降下云梯的并不是驮着泰岳行宫那条,所以也跟着心下庆幸。
    两位大妖虽在闲谈,那云梯之上已经有修行者逐一攀登了,这是参与盛会的第一道门槛,非有大毅力者不能登上云霄。
    “别看名门正道的掌门如此威风凛凛,可这云梯大多都是心志坚定的小辈才能最快登顶。见过了先生,还要再见众门派的传承老祖、诸位天女,像这种见识修道顶峰的机会,九成九的人,毕生只这一次。”
    白鲲嗡鸣道:“自然没有你好运,凤凰一族遗弃之蛋,居然有运道养在天宫孵化。”
    凤凰一族崇尚火凤,所以她自小不受待见,若不是这滔天的运气,还真是前途未卜,生死不知。
    云雪凤却道:“我运气虽好,但一生天赋用尽,前日去拜会先生,问起前程,恐怕是再也突破不了返虚境了。所以……我想挑选一名徒弟,人妖不忌,传下衣钵,我便去寒川之内,在冰川海底涅槃。”
    她一只雪凤凰,只能在冰中涅槃。正因如此,火凤涅槃后虽然会修为尽失,但重修回来只需三个月,而她涅槃一次,是真的散尽修为,重塑天赋。
    “原来你来得这么早,是为了这个。”白鲲道,“你可想清楚了吗?化神期已是修士穷极一生不能到达之地。”
    “如若不能寸进,空有一身本领,有何意趣哉。”云雪凤想得分外清楚,“不过是从头开始。”
    白鲲虽然不置评价,但心中对她十分佩服。两妖观测着云梯之上的情景,果然如她们所言,攀登此梯较快者,大半都是少年人,眼神清澈,神情坚定。
    而被门派权力所腐蚀的掌教、长老,在云梯禁用道术的情况下,早已疲惫不堪,勉力支撑,脑海中响起怂恿退却的魔音、幻象丛生。
    但这是证天盛会,就算再艰难,这些人终究也还是会爬上来的。如此大的机缘就在眼前,怎能放手?
    “那位罗刹教的男修似有妖族血脉。”云雪凤道。
    “此人你还是不必想了。他名叫王书仪,是一只半人半狐,涂山天君早就在梦中教授他修炼,是他的半个师父了,诺。”
    在白鲲的提醒之下,云雪凤向另一端望去,果然见到飘渺云层的一侧,一身淡烟灰纱衣,身姿修长挺拔,眉目如玉的涂山真,他正在注视此人,见到云雪凤目光投来,便微微一笑。
    九尾天狐的笑意虽远,但同为妖族,又是返虚天君,威力还是让云雪凤心神一摄,血液上涌,狼狈地撤回视线,心道,一没有道侣,二没有弟子,三有美丽妖族雄性在前却碰不得,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
    涂山真一边盯着自己早就物色好的弟子,一边轻轻地咳嗽。上次与沈燃冰交战,他着实受了点内伤,胸口还隐隐作痛。
    罗刹教从不自称正派,门中弟子也多有左道之风,算是亦正亦邪。在王书仪的身侧,除了其余正道弟子外,还有那位最近几年声名大噪的明二公子。
    明二公子体内也有妖修血脉,只是比半妖更为混乱。但他的功法是梅问情亲自写就,人又十分坚强刻苦,在孟琨玉的照拂之下留在了清源剑派,修为进境一日千里。只是其人据说冷若冰霜,难以接近。
    云雪凤观望半晌,见这小郎君只落后王书仪半步,永远留在第二的位置上,不超越、也不后退,十分稳重。
    “你要打他的主意?”她耳畔响起另一人的声音。
    云雪凤转头一看,见是幽冥界的鬼帝之一梁兰清。梁兰清一身大红霓裳,风华耀目,笑容明媚。
    她顿时警惕道:“怎么了,这是谁预定的弟子?”
    梁兰清道:“谁也不是。”
    云雪凤松了口气,便听她道:“此人身上有小惠姑娘的妙法金篆护体,那可是先生的字。”
    这只大凤凰闻言,眼中覆上一层灵光,凝聚心神观测,见明无尘周身确实有小惠姑娘的妙法金篆之光,嘴角一抽,无语凝噎,片刻才道:“……难道我所有运道都在当年拿来求生了?”
    梁兰清也是化神期,只不过她是鬼修之体,没有转世一说,更无法散功重修。她不是修真界之人,自然无牵无挂,放下公文前来观看盛况,只为凑热闹而已。
    “能让你跟小惠姑娘同时看中,这人的心性想必很好。”
    云雪凤掌握着秘天阁的榜单,而秘天阁细细深究起来,其实也基本属于是阴阳天宫的下从组织,只不过交到她手里经营罢了。
    “他的心志很是坚定,似乎受到过挫折坎坷。曾经是寂寂无名的明家弃子,后来在清源剑派修行时到处行侠仗义、广施恩惠,只区区二十年,便榜上有名,让明家后悔得肠子都青了。明家三番两次派人去请他回家族,二公子都一口回绝,让明家的老祖宗大发雷霆,将当时舍弃二公子的主母主君,都狠狠惩治了一番。”
    梁兰清果然没问错人,对修真界最熟悉的,还是掌握榜单更迭的云雪凤。
    两人一边品评,一边为云雪凤寻找可堪塑造的衣钵传人,说了不少趣事儿。
    等到诸多修士登上云梯,来到白鲲身边大开眼界时,梁兰清才忽然道:“见过诸位返虚天女之前,要率先参拜合道金仙,今日菩萨也会来,先生跟主君可醒了没有?”
    云雪凤跟着结结实实地一愣:“这我怎么知道?谁敢打扰?小惠姑娘呢?”
    两人面面相觑,俱是心中一惊,连忙赶往阴阳天宫的主殿。
    ……
    三十三重天顶端,阴阳天宫主宫,太极殿。
    正殿之上,慧则言偕同澜空禅师,正在静默饮茶,安然等候。跟梅问情不同,每一次证天盛会,菩萨都会如约参加,所以佛门传承不绝,从来都流传着菩萨真佛庇佑的传说。
    但这一次既然有梅问情在,所以她并不着急,只是等候了很久,都没见道祖出来,才稍微心生疑窦,看了眼澜空:“你去寻寻小惠姑娘。”
    澜空道:“小惠姑娘亲自去引导修士后辈了。”
    慧则言想了想,觉得安排得十分妥帖,便放下心来。
    盛会之前的考验虽多,但都不至于丧命,只考验心智和道心,非常中正平和、无需担忧。
    菩萨在正殿等候,梅问情也不好意思拖延太久,小惠不在,她的头发簪得不规整,到头来还是贺离恨看不过去,亲手给她挽发梳头。
    梅问情长得清丽绝伦,出尘脱俗,眼睛里又时常带笑,显得人多情温柔。
    贺离恨给她梳好了头发,道侣的责任心上来了,挽着妻主的手给她整理衣袖,将道服捋得格外整洁,他被梅问情拦腰抱住,女人没骨头似的靠着他,手指微凉,气息却热乎乎的,在耳畔低语道:“陪我去……”
    “我懒得动。”贺离恨一边抚摸着她的发鬓簪尾,一边道,“叫小惠陪你去。”
    梅问情慢吞吞地道:“小惠不在。”
    贺离恨环顾四周,望向珠帘之外,见小惠姑娘果然不见踪影,便没法子拒绝。被她哄着穿上一套宽松鲜艳的赤色衣袍,把蛇刀佩在醒目之处,一个魔修,装饰得如此张扬,简直透着浓郁的炫耀感。
    贺离恨看了看自己:“我若是正道修士,必然想打死此獠,妖艳媚上,不三不四。”
    梅问情无辜地看着他:“媚上,媚我吗?你来一个我看看。”
    贺离恨怎么会这种“狐媚手段”,他还来不及说话,就被梅问情拦腰抱起,她看起来十分轻松,挽着贺郎的手,撤掉了内殿屏风。
    太极殿广大无比,上首是一座长长的窄榻,桌案上摆着茶水果物、糕点美食,跟慧则言只隔着一道珠帘。
    一开始贺离恨也乖乖巧巧地坐在旁边,等着所谓“后辈天才”的到来。自从他报仇之后,养了二十多年胎,几乎没有出现在修真界视野内,想必威名已坠,那群人未必能认出他。
    贺离恨如此想着,顿时轻松许多,便有些坐不住,往梅问情身边倚靠,只半烛香时间,就从端正乖巧变得“妖艳媚上”,软绵绵地陷在她怀里,困得都要睡着了。
    梅问情一边哄着他,将人抱紧,一边分出时间来跟菩萨点头致意。
    慧则言菩萨先是行礼,然后又熟练地捂住了澜空的眼睛,让他守住清净,不要被外物所扰。
    澜空眨了眨眼,很是无奈地聆听教诲,等慧则言念了一串经文,才将师尊的手腕拉下来,掐算了时间,起身道:“弟子出门去迎接。”
    说罢,澜空便从两位金仙眼前退出,出门时正见到寻来的梁兰清与云雪凤,见两位十分焦急,便告知她们:道祖大人有主君监督,自然没有忘记此事。
    正直此刻,白鲲的鸣叫声散荡过来。
    登上云梯,又历经道心考验者,正该前往天宫正殿,参拜合道金仙。
    在极遥远的云中,隐隐见到平日里在修真界说一不二、手握大权的掌教、长老等,来到此处,俱是做谦卑弟子状,恭敬不已、各自礼让。前方则是一道如流星般的光影,遥遥地引导诸人,正是小惠姑娘。
    小惠面孔瓷白如玉,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但云雪凤清楚地看到,原本一直保持着第二、不争不抢,也不落后的明二公子,在见到这位“引路人”之后,忽然超越了王书仪的位置,几乎是最靠近小惠的。
    明无尘修为再精进,也无法长时间发力提速。此刻,他身后照料二郎许久的大师姐孟琨玉传音道:“前方之人是谁?何必追她?”
    因为小惠的距离太遥远,如启明星般,只是表明方位而已,所以除了靠得最近的明无尘、王书仪等人稍微能看出个背影外,不紧不慢缀在后方的孟琨玉,是看不见她的。
    明无尘犹豫片刻,道:“是惠姑娘。”
    “是她?!”孟琨玉心惊道,“她是阴阳天宫之人?此宫内尽是天女娘娘,数代掌门都未必能见到,她居然是此宫中人?惠姑娘不是元婴期吗?”
    她不仅是元婴期,还是一件特殊灵物。
    明无尘抿唇不语,心中也疑惑彷徨。但追了许久,他的灵气已然跟不上,气力不济,在半空中滞了片刻。
    灵气运用得太猛烈,明无尘腹中有一股断裂灼烧感,不得不停下来。
    随后,前方只能看到影子的纸人也停了下来。
    因为小惠突然停下,从明二郎身侧掠过的王书仪险些撞到她身上,连忙后退数步,向前辈道歉,但他话还没说完,就见到这个面无表情的纸人前辈向后方走了几步,站在明二郎身旁。
    王书仪摸不着头脑,简直想伸出一条狐狸尾巴来打成问号。
    小惠停在他面前,神情无波地伸出了手:“走。”
    明无尘抬头看着她,他手心发烫,缓缓地将手放到她手上,藏在衣袍下的豹尾都紧紧地蜷缩起来。
    小惠握住他的手,转身向前,速度依然不变地超越了王书仪。
    王书仪顷刻感觉面前刮过一道风,愣了半息才扭头看去,见拉走明二公子之后,那个纸人灵物的速度比刚才又提了一截,这次连背影都看不到了,只能看见流星般的一点。
    “哎,不是,”他的狐狸尾巴这次是真打了个问号,“凭什么呀你们!你们清源剑派什么意思,有后门是吧?!”
    第83章 .学坏跟道祖共事,一定很费嗓子吧。……
    王书仪喊完这话,在后方观望的几大门派,都纷纷将目光投向了孟琨玉。
    孟琨玉枯木逢春,这么个即将寿数终结的身子,居然还拖延了这么几十年,看起来都毫无异状。
    压力来到孟琨玉这边,她漠然感受着众人的目光,冷哼一声,扩音反震,将窥探秘术驱逐反射回去:“这是二公子跟别人的私交,你们也要刺探过问吗?”
    她态度如此强硬,大多数人便收回视线,唯有如意门掌教、和罗刹教太上长老不曾退却,颇有针对之意。
    在众人当中,只有昔日被天女魁收为弟子的萧漪然不曾出声。她默默地缀在众人末尾,努力降低存在感,在心中呈现出一种知悉一切的同情,对前方那些曾经对贺魔尊畏之如虎、惧之如蝎,又恨之入骨的修士们,饱含着一股深深地同情。
    萧漪然早就不在碧虚圣庭,她已是圣魁宫中人,而圣魁宫也只派出她一个人攀登云梯,来“走一遍程序”。
    这些门派长老们作何思想,王书仪并不知悉,他倒是年轻气盛,也不避嫌,一路跟着两人,直至见到太极殿宏辉震撼的正门。
    巨大的白鲲、飞跃在云中的鲤鱼,蝴蝶、霞光、层层回荡的钟声。
    王书仪大开眼界,却没有直接踏进去,而是在太极殿门口向澜空禅师行礼:“晚辈罗刹教王书仪。”
    澜空静默回礼。
    寂禅门和生死庵分属两派,但全都是生死禅院的传承。两门住持从后上前来,合掌齐声:“数百载不见,佛子身安否。”
    澜空道:“心安即身安。”
    王书仪年纪轻,第一次见他,诧异地看着外表俊秀的澜空禅师,心想这位原来就是菩萨的亲传弟子,传闻中有佛陀资质的佛门继承人。
    言谈之间,太极殿的厚重殿门发出沉沉的挪动声,一缕光线从内部蔓延出来,明珠的柔光笼罩在殿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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