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尘封的旧事一下又随着这张久违的脸, 在记忆中疯狂翻涌了起来。
    漆黑的夜,废弃的体育馆, 被扯乱的衣裤。
    呛鼻的尘土中, 一道手电的光兜头照下来。
    就是他。齐主任, 看清楚了吗?
    如果看清楚了, 我希望我今晚所说的每一个字,不久后都能出现在它该出现的地方。
    林安, 男, 89级生,X中学生会学习部副部长,因多次意图猥亵同校学弟,予以开除学籍处分。
    马溢浮虚靠在车窗上,好整以暇地回视着他, 兴味盎然地欣赏着那双满是血丝的眼中瞬间漾起的愤恨、惊怒,以及惧怕。
    就和当年一模一样。
    几十秒后, 林安终于在这对视中将心头兀然泛起的所有情绪全数压下, 继而闭了闭双眼, 面无表情地重迈开双脚,欲从对方身侧径自穿过。
    马溢浮看着对方强作镇定的模样, 抬起胳膊将人一把拉住, 笑一笑后无赖道:哎师兄, 别走啊。说着又往前凑了凑,语露暧昧道:这么久没见,就不想跟曾经的校友一起聊个天?
    林安目视着前方,没吭声,只用力一挣,维持着脸上的冷漠纹丝不动。
    马溢浮盯着对方冰冷的侧脸看了看,片刻后松开手,露出一个哂笑,颇为惋惜地叹道:看来是对师弟我不感兴趣了。
    语毕却话锋一转,又慢悠悠地问道:那对徐新呢?
    林安闻言果然整个人一震,几秒后,主动转过了身来。
    马溢将他所有表情动作收纳眼底,脸上不由浮上了一层得色和讥诮,望着他继续道:他现在人在哪儿,跟谁在一块儿在做什么?师兄难道不想知道?
    林安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少顷,嘴唇无意识地嚅动了下。
    马溢浮见状又一笑,直起身,挪开步子朝翠芳苑里走去,刚在里头转了转,发现时间太早,只有一家牛肉汤的早点店开了,如果师兄不嫌弃,我们就上那儿聊?
    他没看身后,因为他知道以徐新作饵,对方必定会上钩。
    林安果然跟了上来。
    五分钟后,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到处都热气腾腾的牛肉汤店。
    这家店的门面不算小,虽然才刚七点一刻不到,但里面已坐了好几桌起早赶上班的年轻人。马溢浮随便在角落靠窗的位置挑了个桌子落了座,后抬起头看了眼依旧紧绷着一张脸站在桌角边的林安,道:师兄,坐啊。说着意味深长一笑,不坐怎么聊?
    林安双眼牢牢盯着他,没动,也没应声,直到数十秒后店家老板笑眯眯地过来,热情地问:两位,想吃点啥?牛肉汤米粥油条包子豆腐脑,都有,要吃啥尽管点。说着又扭过头冲门口另一年轻小伙子喊道:哎那碗甜豆浆是左边那位姑娘要的,赶紧给人送过去,别弄错了啊。嘹亮的嗓音在整个餐厅里激荡,成功地逼退了几分晨间独有的昏沉。
    完了又回过脸来,继续等着林安这一桌。
    马溢浮推了推眼镜,看了会儿桌上的菜单牌,要了碗小米粥和一屉蟹粉小笼,想了想,又加了份豆腐脑,认真语气的神态,当真一副为了早饭而来的模样。老板笑呵呵地一边听着,一边同时冲门口的店员不断吆喝,完了转过目光看往了林安站的地方,先生,您呢?要点什么?
    林安这才反应了过来,略一犹豫,动作僵硬地在店老板的注视下,慢慢坐到了马溢浮对面的位子上,可一双眼睛却始终都没瞥那菜单子一眼,而是持续一眨不眨地定在马溢浮的身上。
    不用了。好一会后,才听他低哑地开口。
    行,那二位稍等,小笼可能还要个两三分钟,一会儿就来。
    店老板很快走开,没几秒,粥和豆腐脑被端了上来,马溢浮气定神闲地各尝了一口,挑了挑眉,赞道:唔,不错。说着朝对面看去一眼。
    你这小区也挑的不错,绿化一流设施齐全,虽说房子陈旧了点,但各方面都还算方便,言罢又敲了敲手臂下的实木桌子,早上还能喝上一碗这么暖心暖胃的粥。
    师兄真的不也叫一点?我看你刚在路边儿那包子可没吃几口。
    林安不语,只继续看着他。
    马溢浮见他始终都不接自己的话,只一味拿防备且冰冷的目光注视着自己,忍不住低头哼笑了下,自顾自地又吃了几口,放下筷子稍正了正神色,道:看来这个话题师兄也是不感兴趣的了,行,那我们说点儿有意思的。
    说着顿了一顿,稍一沉默后,突然报了个家庭住址和门牌号出来。
    博爱路27号,翠芳苑18栋丙单元201室。
    林安一愣。
    马溢浮看他微透出一丝惊讶的神色,笑了笑,怎么样,觉得耳熟吗?
    林安搁在大腿上的手略一动。
    当然耳熟,这就是他目前在翠芳苑的住所。
    想到此处,林安的目光一时变得比先前更锐利警惕了几分,
    别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感叹下,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林师兄的眼光还是和当年在母校时的一样,那么的精准优秀,哪怕是跟徐家的那位大哥相比啧,也是出奇的一致,不相上下。
    说着睇了林安脸上的表情一眼,稍沉了沉嗓音,解释道:我刚说的那个地址,是徐光四年前在这翠芳苑购买的一套四室户,但由于一些个人原因,在前年,他把这套房子转给了徐新。说完略一停顿,装模作样地朝那已然大亮的窗外张望了眼,接着道:这里地段好,又是学区,所以你别看虽房子算不上新,但其实金贵得很,搁4、5年前,就是标准的干部房专区,因此租金一直都不便宜。
    林安的神色此时已发生了微妙的改变。
    马溢浮暗暗观察着,片刻后又拿起勺子在粥碗中转了圈,继续假装不经意的样子揣测道:所以也难怪我听说那徐老三年前还特地找了几个装修工来,把这将近180平的房子从中做了个隔断,又联系了中介,说要在下半年按一大一小分别租出去。现在想来应该是担心原本的户型过大,如果按原来的面积出租,一时恐怕很难找到能与之相匹配的住客。
    对面坐着的人依旧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然而锋利的视线却随着他刚落下的话音,而逐渐变得萎靡黯淡。
    马溢浮知道对方已把自己的这段话听了进去,并多半选择了相信,不由得又笑了笑,放下就餐工具漫声叫了他一声:林安。直呼其名,不再伪装两人之间那根本就从未存在过的友好亲近,你很聪明,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想必你应该已经很明了了我这番话的含义。
    林安涣散的视线又重聚。
    马溢浮脸上已然换了副神情,冷淡高傲,着他的目光亦毫不掩饰地浸润着嘲讽:瓮中捉鳖。C市是瓮,而你是鳖,这才是十二年后,也就是现在,你林安应该得到的,和徐新之间真正正确的关系。
    林安浑身一震,数秒后,掩盖在桌下的双手控制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他缓缓闭起双眼,任由一股钝痛从心脏开始,逐渐蔓延爬遍了全身。
    这句话其实又何须马溢浮来告诉自己。
    在经历过无情利用和欺骗后,自己应该得到的,究竟是由来已久的不屑和恨,还是无缘无故的亲近和爱。
    答案其实从来都很明显,只是自己始终在一味地在回避,不敢,也不愿去直面,一径沉迷攀附在对方施与的宽容与温柔里,让心中的贪婪、胆怯一步步将理智埋葬磨灭。
    你找到我,就是为了说这些。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终于开了口。
    马溢浮笑了,当然不是。说着微抬了抬下巴,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我找你,是想跟你做一笔交易,一笔在十二年前你就跟徐光做过的交易。
    林安倏地望向他。
    马溢浮双手交握在桌前,见他那陡然又变得凌厉的视线,身体向后倾了倾,挑眉问道:怎么了?不愿意?
    林安一语不发地看着他,良久,紧抿的唇角突然朝两边撕扯开,露出个惨淡且不可名状的笑来。
    马溢浮。他轻轻开口,一字一句,仿若泣血,向对面衣冠楚楚坐着的人咬牙切齿地质问:你凭什么认为我会愿意跟一个畜生禽兽做交易?
    马溢浮笑看着他。
    如果没有你林安双目通红,死死咬着牙关。
    如果不是你几秒后,又喃喃重复着,紧握的指尖几乎要刺入掌心。
    马溢浮泰然自若,丝毫不见对对方口中畜生那两个字的不满及怒意,甚至颇为兴奋愉悦地看着对方那在原地万分痛苦的挣扎姿态,犹如困斗之兽。
    怎么不说了?
    林安急促地呼吸着,每一次喘息都仿佛带着细微的抽搐。
    好,你不说,就换我说。我来告诉你,凭什么。
    马溢浮欺身向前,兀地朝对面的人凑近了几分,悄声道:就凭你现在已经被逼到了悬崖口,如果不及时回头向我求救,那就只剩一条路啪,摔下去,尸骨无存,粉身碎骨。
    林安低垂着头。
    马溢浮说完,盯着对方漆黑的发顶看了片刻,嘴角忽然浮现出一丝快意,又接着轻声问:林老师,这两天的日子不好过吧?
    林安支撑在腿上握紧的手倏地一动。
    说起来,咱俩这次能这么快就见面,还得谢谢人周氏父母。你看,人家就远比你识时务,八十万,什么都肯做,否则这一时半会儿的,我还真找不到比这更好的机会对你下手。
    林安猛地抬头。
    伴随着马溢浮那带着些微自得的话语,周涛从教学楼一跃而下的身影又一次在眼前浮动。
    他狠狠盯住对方充盈着恶意的笑脸,凝滞的眼神中竟渐渐漫上了一层前所未有的狠毒。
    马溢浮见了,忍不住一乐:哟,刺激到了?呵呵,难怪能评上优秀教师呢,果然是爱生心切。说着又点了点头,连赞了两声:不错,不错。
    无耻。
    彼此彼此。马溢浮拨动了两下瓷碗中已差不多凉透的豆腐脑,在一阵细碎的勺箸碰撞声中悠悠说道:你当初坐在徐光面前满嘴胡言,肆意践踏人徐老三巴巴送上来的一颗真心时,难道不也是同样的无耻。
    林安狠厉的神色猛然一恸,眼睫颤了颤,霎时间又垂落了下去。
    马溢浮深知对方的痛处,在对方伤处一戳过后,又没事人一般,笑了笑继续说:所以既然都是无耻,那在各自面前,就别再装什么正人君子了。言罢一顿,又续道:林安,92年的时候,你就能为了一己私利背叛他一次,现在到了04年,想必也不会有什么难度。
    为什么。
    马溢浮听他沉默良久,却又突然低低开了口,不由挑了挑眉,怎么?
    为什么。
    既然都已经是瓮中之鳖,为什么,还要逼我多走这一步?对方哑着嗓子问。
    马溢浮见他虽已颓丧至此,却依旧反应迅速,不禁又笑出了声。
    这就不劳师兄费神操心了,既然我会选择这么做,自然就有我的打算和理由。
    对面的人不再说话。
    马溢浮也不催促,只继续拿着汤勺在两只粥碗和汤碗里不紧不慢地拨弄着。他自视自己对对方的现实和软弱还算有把握,否则当年怎会稍一受徐光的压迫和挑唆,就毫不犹豫地将徐新给抛诸在了脑后?
    果然,两分钟后,他听见了对方依旧沙哑,却已然恢复了冷静的声音。
    他问:你希望我怎么做。
    马溢浮立时停了手上的动作,笑一笑后从西装内袋里掏了张卡出来,扔到了他的面前。
    简单,你去找一个人。
    林安放到台面上的手一动,视线落在了那张崭新的银行卡上。
    谁?
    吴燕。
    林安呼吸明显地一滞,半晌后才又问道:找她做什么。
    马溢浮又一笑,略一停顿后,继续道:告诉她,你对她旧情难忘,二十多天前对她的拒绝,只是因为还没准备好面对你们曾经的过往。
    林安直直看着浅褐色的桌面,没动。
    并且我希望最多一个月,我就能听到你们传来的好消息。马溢浮接着道,言毕屈指敲了敲桌面,这点钱,就当是师弟我提前你们准备的贺礼。
    林安仍是没反应,只维持着先前的姿势,目光定定地望着那张卡。
    马溢浮说完,身体顺势往后仰了仰,靠上了绵软的椅背,随后瞟了眼对方脸上的神色,弯了弯唇角继续道:师兄,其实无论从哪个角度想,这都是件一举多得的好事。既能让你抱得了美娇娘,同时一圆你当初在X大遗憾错过的一段美好缘分,又能撇清那个随时都可能给你带去灭顶之灾的同性恋身份,让如今盛行在学校里的谣言不攻自破。何乐而不为呢?
    说着顿了一顿,而至于吴燕的那个不入流的哥哥黄骏,我会找个时机让他亲自向你道歉,并出面解释当天下午在博爱路上你们发生冲突时,那段被偷录的视频。还有照片,找个由头帮你辟谣一下,也简单得很。甚至这件事说不定都轮不到我来出手。
    马溢浮慢条斯理地将所有安排一径说完,末了问道:怎么样,师兄,这个提议如何?
    问完后见林安一时没有回应,便又拿手敲打了几番厚实的桌面,轻描淡写地补充道:当然,最终的决定权还是在你自己手里,你也可以选择不答应。不过说着微一皱眉,偏过头装出一副万分为难的样子,嘶,我记得师兄你母亲今年就快有60了吧?啧,年纪大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承受得住像当年一样的打击。你说说到此处特意停了一停,盯着林安灰败的脸色看了两秒后,才又在后面接着继续:如果你妈知道了她心心念念牵肠挂肚了这么多年的儿子,最后又为了这样一桩肮脏龌龊的丑事而在C市被人践踏地彻底混不下去,那该是有多么地绝望跟伤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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