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大臣众多,每一位大臣的脾气秉性也各不相同,比如两位帝师,一位古板,一位圆滑,每次彭大人以直性子惹了天子不悦,范太傅便出声打圆场。
    如他们一般的大臣还有许多。
    皇长子撇了撇嘴,“殿下不怕。”
    大胡子凶凶的,但是被父皇给骂了,他就低头不说话了。
    他难得夸起了别人,“父皇厉害。”
    钟萃在他头上轻轻拂过,同他说道:“对,不要怕,大臣们是臣子,你是殿下,你是君,他们应该敬着你才是,但我们殿下最是知礼,殿下礼贤下士,待他们客气,与大臣们和睦相处,只有这样才能传作佳话,才能让朝野内外都太平。”
    钟萃让皇长子跟大臣们好好相处,并不是想让皇长子后退一步来换取,而是大家和平共处,消弭偏见。从前他们缺了一个机会,在乱象之中匆匆被扶上位,又因为根深蒂固的思想难以达成共识,最终变成东风压西风,成就了新帝铁血镇压的手段。
    大臣们对皇长子不了解,但只要他们跟大臣们好好相处,大臣们自然就清楚了。
    皇长子对母妃的话一知半解的,但他向来信服钟萃的话,重重的点着头:“殿下不怕,殿下知礼。”
    钟萃看着他,眼中满是信任:“母妃相信你。”
    他曾说过要保护她,要让他母凭子贵,给她尊贵的位份,她走的太早,前者他已经做不到了,但为了给她尊贵的位份,他不惜手染鲜血,镇压了所有反对的声音,最终一意孤行把她的名讳放在了最尊贵的位置上。
    他在朝中本就走得艰难,后宫只有几位大臣安排的宫妃,无一子嗣,被高高的架在那龙椅之上,宛若傀儡,但就是那样艰难的情况下,他仍然选择横冲直撞,便是头破血流也毫不在乎。
    她的名讳最终定下。
    而他,到死都是笑着的。
    她当然相信他,他是她的儿子,是她在这个世上最为亲近之人。
    但如今又不同了,如今的他们没有因为被克扣,没有因为那些欺压而终日缩在宫中,他也没有因为母妃的离世受尽艰辛,以致心中早早就发生了变化,以同归于尽的想法与所有反对他的人抗衡。
    他还好好的。
    这辈子,他会走上截然不同的路。
    他会去掉“戾”这个字。
    他会长成一位温润如玉的君子,温和有礼,礼贤下士。
    从第一回 去承明殿观天子与大臣们相处后,皇长子被天子带在身边就彻底定下,他每日会在宫学里读书,听先生讲学,到旬休时,下晌便会前往承明殿,在御前看大臣们讲国事。
    他刚听国事时,几乎听不懂,大臣们口中所说的每个词在他耳朵里都太过陌生,他一次只能听上小半个时辰,等去的次数多了,许多词频繁被提及后,他记在了心里,等听学时问先生,两位先生就会细细给他讲起来,他就能知道说的是什么事了。
    皇长子进步很快,他的身边几乎汇聚了整个大越最为有才的官员们,他们做的事,说的话代表着最新的动向,代表着大越的意志。
    在这样的官员环绕之下,皇长子每一天都在蜕变,他一点一点的知道了更多的事情,了解到他从来没有接触过的事情,他逐渐学会了去看,去听,甚至去思考。
    他如今还小,常年待在宫中,对大臣们口中说的事虽然没有亲眼去见,去体会,但是他心里有一杆秤,知道错对,再去衡量。
    下官贪墨,私藏灾银,这就是错,这银子本该是供给给灾民的,这就是根基,是底;铸修河堤的石头大小不一,监工犯下大错,石头原本就有规定尺寸,这就是秤。所有事情都先有一个根基,有前例可循,有朝中明文律令,在根基之外再去判定对错是非。
    皇长子按着母妃的期盼,成了一个知礼的好殿下。
    大臣们对皇长子也十分和善。
    直到一日大朝会后,接连的官员走在前朝的官道上,皇长子从后边殿中踏出,小少年穿着一身蓝袍,腰间挂着荷包玉佩,挺着小身板,背着小手,小脸紧紧绷着,维护皇子威仪。
    大臣们不苟言笑,顾太师讲过,大臣们严肃,是因朝堂重地,自是不能嬉笑喧哗的,这是根本。
    但突然,他面上一怔,眼中渐渐染上了怒气,与天子相似的眉心蹙了起来,在他前边,还有两位青袍官员交头接耳,些微字句传了过来。
    “陛下迟迟不肯立后,也不肯选秀入宫,以充实后宫,实在反常。”
    “是啊,陛下已是壮年,如今宫中只得一位皇子,迟迟没有中宫和嫡子…”
    “贵妃把持…妖妃啊!”
    大朝会上,中宫之位被再次提及,皇长子如今被天子带在身边,假以时日,他的地位稳固,必起霍乱,何况后宫不立中宫,不选后妃,对大臣们来说,实为不利。
    这其中许是有一心为朝中好的官员,他们不谋而合,乌泱泱结连成一片,上书谏言,叫天子狠狠训斥了一顿,如今心中正愤愤不平,他们不敢怪天子,只得转到其他人身上。
    他朝旁边招招手,就有宫人冲上前把妄议之人抓住,侍监弯着腰身,面上带着亲近的笑,皇长子经常在前殿,前殿的宫人们自是熟悉,按理这等事要交由上峰来安排,但宫人们同他亲近,便忍不住同他说上一句:“人抓住了,殿下看要怎么办呢?”
    皇长子虽如今学了礼仪规矩,但殿中没有大臣们在时,仍是同从前一般无二。
    宫人只是随口一问,同殿下说上句话罢了,等下这人还是要交给杨公公,请他禀报给陛下的。
    宫人面上还挂着笑,却听耳边声音传来:“杀!”
    宫人愕然,顿时抬头。
    皇长子小脸上布满了寒霜,他冷冷的看着,那般果断强势,乾坤独断,宫人瞪大眼,仿佛看见了陛下在眼前。
    第194章 番外一
    钟萃为了让皇长子跟大臣好好相处煞费苦心。
    每回皇长子在旬休时往前殿去前,钟萃都会同他好好说着,要好好跟大臣们相处,要做一个知礼的皇子,做出表率。别人根深蒂固的想法极难改变,在钟萃看来,只要不再做出同样的事,就不会有人再说了。
    皇长子很听母妃的话,母妃说要他跟大臣们好好相处,他在对待大臣时就有礼客气的,极少露出顽皮的一面来。他年纪本就小,大臣们在面对皇长子时下意识就带着宽容,只要他稍稍有礼规矩的坐在一旁,能清楚的说上几句,就能轻易得了大臣们赞赏。
    钟萃听大臣们称赞过,称他雍和粹纯,性行温良。
    这是在上辈子从来没有听到过的。
    钟萃知道,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开始进行。
    她的皇儿将会在满是赞誉声中走向他该去的位置,有大臣辅佐,能臣为伴,再不是史书冰冷记载的一个“戾”字。
    直到——
    玉贵慌忙跑了进来,“娘娘不好了,殿下要在前殿诛杀下官!”
    钟萃满脸愕然,她的脸上还有一种从未见过的神情,玉贵一时有些怔住,但很快又回过神来,说了起来:“有两位下官在大朝会后窃窃私语,恰好叫殿下听见了,殿下说要杀了,叫杨喜公公等人给拦了下来。”
    前殿的宫人本是顺口一句,哪里知道皇长子会是这个反应,他见皇长子脸上的表情,再是认真不过,半点不像在说笑,宫人连忙把人给拦了下来,报到上峰杨喜处,再不敢自作主张了。
    事关前朝官员,杨喜也做不了主,当即秉到了天子跟前。
    顾全稳重,他知道娘娘一直想让殿下跟大臣们好好相处,就让玉贵先回来禀报。
    殿下说那话时,从殿中出来的大臣都听到了。文人嘴皮子最利索了,能把人夸到天上去,也能把人贬到尘埃里,殿下是君,大臣们不敢明目张胆的骂,却能婉转的指责殿下小小年纪就如此心狠手辣。
    当今后宫多年无子,陛下又迟迟不肯立后宫,整个后宫被钟贵妃一人把持,本就叫文人大臣对钟萃很有微词。这两位窃窃私语的下官不过是说出了其他大臣们的心里话。
    在大臣们看来,他们没有错。
    错的不过是在前殿把这些话给说了出来而已。
    只是钟萃为人低调,整个钟粹宫也并未因着有她撑腰便张狂起来,钟萃也从不插手朝政,规矩有礼,大臣们挑不出错来,这才作罢,若是钟萃张扬几分,稍有出格之处,早就有折子奏到御前,要求天子惩处了。
    钟萃白了脸,她仿佛看到了上辈子那个披散着头的青年,眉宇冷淡,眼中无波,随着他唇角轻启,只一个轻飘飘的“杀”字,就让大臣们满眼惊恐,永远定格,仿佛是见到了什么惊骇之事。
    她重重的吸了气,竭力平复下来,问道:“然后呢?”
    玉贵一直伺候在侧,对前殿发生的事最清楚了,他说起前殿的事:“公公们做不得主,已经把事情给秉上去了,奴才走时,总管的杨培杨公公已经知道了。”
    玉贵说着,微微迟疑,他看了看神情严肃的贵妃,到底咬牙说道,“那两位被擒住的下官还不依,在殿外大放厥词,诋毁…诋毁娘娘,说了许多不中听的话,被堵了嘴。”
    他们如此不敬贵妃,惹得殿下更是大怒。
    扬言要把他们当场砍了。
    钟萃脸上一暗。
    玉贵不知道该不该如实说出来,但他们伺候在钟粹宫,伺候在殿下身边,都十分喜欢小殿下。在没有小殿下的时候,娘娘虽为人和气,在宫中伺候也比别处轻松,但娘娘经常待在殿中,对外极少关切,宫中到底清冷了些。
    有了小殿下后,宫中才逐渐热闹起来,宫人们心里都有了盼头,尤其当他们在做事时,见到小殿下在宫中上上下下的跑动,他们做事都会会心一笑,充满了干劲。
    玉贵不希望小殿下被怪罪。
    小殿下在前殿大怒也是有原因的,并非是无缘无故就发火,玉贵说出来,是生怕娘娘误解了小殿下的。
    钟萃闭了闭眼,脸上稍显陌生的神情渐渐变成了平时温和的模样,她带着些急切:“殿下呢?”
    玉贵心里有些忐忑,摸不准如今娘娘心中到底有没有生气,他斟酌了好一会才开口:“奴才走时,杨总管出来了,请了殿下进了承明殿,现在应该还在前殿里。”
    他又加了一句,“杨公公也非常生气。”
    杨公公是陛下的心腹总管,伺候在御前,他的态度在某些时候代表的就是陛下的态度,杨公公对两位下官十分生气,代表着陛下也极为不悦。
    娘娘希望殿下跟大臣们好好相处,但如今大臣们有错在先,何况连陛下都不虞,娘娘就是心中有气,在知道了陛下的态度后,也会跟着顾忌,减少几分心中的不高兴。
    两位下官被拖了下去,御前的处置如今还不清楚,皇长子也一直待在承明殿不曾回了后宫。
    天快擦黑,皇长子的身影才出现在钟粹宫门外。
    从过了五岁起,皇长子每月旬休就会去前朝,如今他也还不到七岁,身量比起前两年长了些,但脸上却没多少变化,仍是圆润润的。
    皇子六岁后便该住到前朝去,钟萃舍不得他,借口以承光殿还未修葺完善,把人多留了一年。
    钟萃入宫多年,深知宫规,只有在这件事上僭越了本分。
    明霭在钟粹宫门前停了下来,脚尖在石阶上踢了踢,迟迟不肯进门。
    顾全领着宫人在后边候着,他上前两步,“殿下,怎么不进去。”
    明霭抿着嘴角,他在前朝时还高高的扬着头,从进了后宫后,脚步就开始迟疑起来,从踏进后宫时的御花园到钟粹宫这一段路程,他足足走了小半个时辰。
    临近钟粹宫,他的速度越来越慢,最后在门口停了下来,小脸上满是犹豫。
    “顾全,你说母妃生殿下的气了吗?”他声音里带着不确定。
    殿下向来是明媚张扬的,他是宫中唯一的皇子,自幼受尽宠爱,在这样的宠爱下长大的殿下,说话都带着一股笃定,这还是顾全头一回见到宫中的小殿下这样小心翼翼。
    他下意识回道:“娘娘当然不会生殿下的气。”
    明霭眼一亮:“真的吗?”
    顾全说完后心里才迟疑起来,他们伺候在宫中的,都知道娘娘对殿下与大臣的相处有多看重,娘娘千叮咛万嘱咐,就是想让殿下和大臣们打好关系,如今殿下在前殿说了这样的话,大臣们心里听了自然会有想法,娘娘的这个打算只怕要落了空。
    娘娘上心了这般久,在这上边耗费了不少心思,顾全在娘娘身边伺候这么久,还是头一回见到娘娘这样重视一件事,连他其实也拿不准,但对上小殿下一双亮晶晶的眼,顾全不忍心见他失望,说道:“娘娘向来宽宏大量,以德服人,就是对犯错了的宫人,有时候也会饶恕一回。”
    顾全说的模糊。
    贵妃处置犯错的宫人,是按犯错的大小来判,若是犯错的事小,就训斥两句,告诫下回不可再犯,只有犯下了大错,才会按宫规处置。顾全为了宽慰他,说得模糊,并没有告诉他那些被饶恕的都是没有触犯宫规的,殿下虽然住在钟粹宫,但贵妃鲜少在他面前处罚宫人,他也不知这中间的差别,只当都是一样的。
    明霭眼前一亮,重重点头。
    他亲眼见过两回,母妃对犯错的宫人饶恕了,宫人磕了头,满是感恩戴德的走了。
    母妃就是宽宏大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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