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楼上的歌声已经变成了自得其乐的哼唱,没有特定的词,像是兴致所至的随口一唱,曲调颠三倒四,全凭歌者强悍的天赋和歌喉将它圆融成曼妙的音乐,高低转折之中,如同在为这座城市盛大的衰亡献上葬礼哀歌。
    一旁弹奏鲁特琴的乐师替女王梳理好被火燎焦的发尾,用灵巧的双手将女王的长发盘成一个髻,还注到不要将发丝缠绕到他手上戴着的红宝石戒指上,然后随手拣选了一朵尚未开放的爱丽丝作为发簪钗在了女王发中,淡紫的花苞颤颤巍巍地凭依在女王鬓角,像一场盛大幻梦谢幕后留下的浮华一角。
    捏着千挑万选出来的唯一一朵玫瑰,乐师循着楼梯走上了楼顶,这个小小的舞台已不再是城市的中心,所有人都在奔命自救,暂时没有人想起来追究这场过于恰好的事故,于是罪魁祸首得以安静地在这里欣赏这场壮美的烟花。
    “啊,这是送给我的吗。”
    眼前忽然出现了一朵开放的玫瑰,伶人愣了两秒,然后露出了喜悦的笑容,伸出双手珍重地将这朵玫瑰捧在手心里,凝视着它。
    他这一生,每次谢幕都会收到无数的礼物,那些昂贵的珍宝堆砌在一起,足以模糊掉人对于财富的感知,但事实上,他遵从着人的天性第一次开口歌唱时,想要的不过是一朵小小的花儿,和一句赞美的话。
    “你唱得很好听。”
    那个人如他所愿讲出了这句话。
    艾利亚诺拉将这朵花轻轻地插在了长裙胸口的褶皱里,小心地不让花朵剐蹭到衣服和配饰,然后将一缕被风吹开的头发撩到耳后:“火烧过来了,我很快就要迎来我的结局,亲爱的神父,趁没有人看见你,赶快离开这里吧。”
    佩特罗沙看了一会儿他的背影,好像穿透身体看见了他的灵魂,坐在晚风烈火里的伶人像是一只生出了翅膀的鸟儿,裙摆褶皱旋舞,风托举起他的脊背和羽翼,他马上要从钟楼上迎风飞向浩瀚的夜空,脱离这具沉重的美艳的皮囊,扑向这浩瀚广袤的夜空与星河,那些灼灼燃烧的烈火、人间璀璨的华美宫殿、淡紫的玫瑰和人们伸长了想触碰他的手,与古旧繁重的爱恨一起,都轻飘飘地被他落在了后面,天上地下,只有这一个孤单浪漫却自由桀骜的灵魂。
    没有来路,也没有归处,它自由地随着风飘荡,直到被岁月消磨成天地的一份子,来年和雨一起落在地面,或是很多年后成为一颗坚硬的宝石,从光滑的切面上,还能窥见这一世光彩万千的灿烂剪影。
    佩特罗沙没有出声,静静地从钟楼上下去了,出口的青石板已经烫的摄人,好在站在这里的都不能算是人了,衣着规矩肃穆的公爵和年轻的女王并肩而立,他们眼神里有着某种相同的东西,像是从油画上走下来的一样,端庄得令人退避三舍。
    女王拉了拉自己长长的蕾丝手套,猩红的长裙花儿一样盛开在地面上,被火焰穿过却一点也没有留下痕迹。
    神父自然地走到他们旁边,三个人用一模一样的动作抬头去看上方,火舌沿着周边的建筑席卷而来,顷刻之间包围了这座钟楼,被热浪包裹的大钟无风自动,敲出了沉闷的回响,火光翻涌不停的明暗光影里,一个人影站起来,张开了双臂,如同鸟儿张开翅膀,要去拥抱永恒的星空和大地。
    拄着手杖的疯医生在他们身旁出现,随之现身的是年少的国王。
    女王举起双手,一朵玫瑰在她手中飞快成型,然后露出了些许颓败模样,小国王接过这朵玫瑰握在手里,一群人静默地仰头,无声地等待着。
    最后的爱丽丝被献给了最后的阉伶,编织而成的幻梦忠实地映射着同位体的状态,高温和火焰舔舐上了钟楼,芬芳娇艳的花瓣慢慢抽干水分,变得蜷曲,始终响彻钟楼的吟唱在某个瞬间,戛然而止。
    在同一时间,浪荡浮华的巴黎随着某座宫殿的坍塌彻底失去了自己所有的地标建筑,这座繁华的城市终于死在了轰轰烈烈的张扬大火里。
    小国王握着这朵死去的玫瑰,往前轻轻一掷——
    它并没有落地,而是被一只纤长雪白的手怜爱地接在了手心。
    抬起脸对他们微笑的阉伶有着颠倒凡尘俗世的绝艳容光,淡紫色的眼睛美丽得像是极地夜晚才会出现的极光,他穿着繁复华丽的长裙,像是刚刚结束一场盛大的演出,将投向天穹的目光落向了未曾善待过他的人世。
    鸟儿终于飞向了天空;
    鸟儿终于落到了人间。
    ————————————
    岂能折断飞鸟的翅膀?
    岂能不让它迎风高唱?
    自由,
    这为人所诅咒的无价之宝,
    岂知那无心的美人都为你发了狂!
    ————《真实之书·阉伶》
    第183章 猎杀新娘
    木结构的建筑很容易在水火中变形坍塌, 当巴黎钟楼上那尊用麻绳悬挂的铜钟轰然坠落,重达数吨的身躯砸在已然摇摇晃晃的楼顶上,彻底给这座历史悠久的钟楼画上了生命的休止符。
    数十米高的建筑自上而下倾塌崩落, 大火欢呼雀跃着迎上去拥抱庞大的祭品, 贪婪地将它一口吞没,崩散开的结构带着流星似的尾巴冲入街道,因为四周都是烧得轰轰烈烈的楼房,塌陷爆炸的声音不绝于耳, 这里的动静竟然全然无人关注。
    昔日昂首挺胸如公鸡般傲慢的巴黎市民们此刻都狼狈不堪地咆哮尖叫着,徒劳地用各种方法试图挽回这位即将死去的美人的生命,但最终只撩到美人滚烫裙角的一个褶皱。
    各种各样的喊叫求救混杂成一团, 听的人胆战心惊汗毛倒立, 从外面进入黑洞的救援者们原本还记着“隐藏身份,避免因为外来者的身份引起原住民敌对行为”的叮嘱,但是在街道中奔走一段时间后,什么叮嘱都顾不得了,恨不得抬手就能有水龙卷灌满整个巴黎。
    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但在灾难前的同情怜悯都是共通的,再铁石心肠的人,也不能罔顾母亲痛哭流涕的哀求、幼儿茫然失措的呜咽。
    这群获得了异能力后就被当成宝贝蛋保护起来的人, 第一次感觉到成为英雄的滋味, 为此哪怕是灰头土脸在火场钻进钻出都不觉得累了, 就算……就算他们救出来的人, 穿着与现代格格不入的服装、说着语法古典拗口的语言、有着被外头的人叫做“怪物”的名字,但他们也有着一样的手脚五官, 会因为得救而喜极而泣, 会因为亲人丧生而哀恸晕厥。
    他们看起来和人也没有什么区别。
    救援者们在心里默默地想着, 在一个个着火点间穿梭。
    忽然,一个救援者眼尖,远远看到一片火焰燃烧的废墟里似乎有个人影在晃动,但因为有点远,加上火光干扰视线,空气里的烟雾四散弥漫,他眯着眼睛看了好几眼都不确定那是不是个人,不过……哪怕是铁皮人也要在这样高温的火场里化成铁水了吧,正常人哪能在里头动来动去?
    应该是看错了。
    他这样想着,耳边又听见了呼救声,于是迅速放下了这个令他分心的小插曲,投入了另一场救援。
    而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外,那个移动着想要求救的影子像是终于坚持不下去了,颓然倒下,在火场中化成了一块静静的燃料。
    在影子倒下的同一时间,占据了外界所有人注意力并且正在降临的巴黎黑洞,就像是一只脚踩在了门外、一只脚踩在门里的人,忽然陷入了是否要出门的哲学思考中,两个念头拉锯了半晌后,这人竟然一屁股坐在了门槛上,打算就这样在门槛上生根发芽度过余生了!
    于是出现在人们眼中的巴黎,就成了一半火焰一半清秀的拼凑货,两个世界严丝合缝地拼在一起,竟然还有种动人心魄的超现实怪异美感!
    所有人都被这场面惊呆了。
    这、这到底算是登陆成功了还是失败了?
    如果要乔昼来回答,他会得出一个简单的结论:地球online系统卡bug了,一半图层显示错误。
    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任何系统都有出问题的时候,补丁摞补丁才是一个游戏系统的正常状态,就像是所有大型游戏每隔一段时间都要更新下载安装包一样,地球当然也是会出毛病的,只不过这次的毛病稍微大一点而已——
    反正需要为此头痛的又不是他。
    乔昼套着艾利亚诺拉的壳子,顺了一个老头儿的圆顶礼帽稍微遮了一下那头璀璨金发,便毫无违和感地混在了一群高卢人中间,跟这群死活不肯离开的艺术家们一起眺望着一分两半的可怜巴黎。
    看着看着……他突然想起来,自己好像还有什么事没做。
    到底是什么呢……
    乔昼的视线开始在乱糟糟的现场逡巡,从各地涌来的记者、高卢的政要、非要留在这里等待亲人回来的家属……
    数不清的面孔上有着各异的神色,他看了一会儿没看出什么灵感来,正要收回视线,一张胡子拉碴的瘦长马脸映入了他的眼帘。
    那人西装革履,刚从一辆锃光瓦亮的黑色轿车上下来,一左一右两个保镖随行,一大群记者一见到他,就像是闻见了腥味的猫,乌泱乌泱地围了上去,恨不得把话筒塞进那人嘴里,与此同时,一点只言片语也随风飘进了乔昼的耳朵。
    “听说您寻求到了仲裁庭的帮助……他们的首领也在这里现身过……对于目前巴黎的情况,您是否有要向他们讨要说法的决定?”
    这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
    “……你付出了什么代价才获得了他们的帮助?……高卢人民们是否有授权您进行这样危险的行为……”
    这是个“人类至上主义”“怪物去死去死派”的。
    “……我们能否和他们达成长期合作关系……政府意向如何?”
    这是个和平共处共同进步和谐发展派的。
    “有人声称目击到议会代表曾经和仲裁庭首脑同时出现,他们二者是什么关系?他们两方是否存在超越敌我的感情……”
    这个、这个显然是磕cp磕昏了头的情感小报记者,希望借用这个当红话题再度打开刊物销量。
    最后一个问题生猛到冷着脸一路前行打定主意不停下脚步的马脸政要都忍不住要回头的地步,实在不是他定力不行,而是他太想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能问出这么个……超凡脱俗的劲爆问题。
    虽然他的停顿非常短暂,但仍旧被那个啥都不管就想着剑走偏锋的小报记者抓住了,他两眼唰地亮起了灯,声嘶力竭地大喊:“所以您也默认了我的猜测是吗?为什么不敢说出您的想法?没关系的!永远自由热情的高卢支持一切形式的爱情!”
    很快,这个为博眼球和话题度的小报记者就被一旁的其他同行们忍无可忍地按到了地上。
    侧耳正好将这句话听得清清楚楚的乔昼:……
    啊,他想起来他忘记了什么了。
    他之前好像答应了高卢这个代理执行官要解决巴黎的问题来着?
    那现在这个情况,到底算是解决了还是没解决呢?
    虽然巴黎变成两半了,但是困扰他们的黑洞不也没了吗;虽然一半的巴黎在着火,但是大部分市民都成功脱离了啊。
    仔细评估了一下,乔昼觉得他已经实打实地完成了任务,不由满意地为自己点了个赞。
    事实上他说的也没错,尽管有半个巴黎烧起了永不熄灭的大火——后来这半个城市又被称为“琥珀火炬”,意为封闭在琥珀中的火焰都城——但里头的市民,除了那些在黑洞里遭遇剧情杀而死去的,基本上都安全脱离了黑洞,算得上是万幸。
    因为这里的火焰奇观,巴黎还一分为二,着火的那一半有了独特的新名字“瓷玫瑰”。
    这种名字奇异的花儿有着火炬般的颜色和外形,像是流动的火焰凝固而成,花底深红,花瓣由外到内渐次鲜亮,大片大片的花朵盛开在花田里时,就像天穹下燃烧起了暴风似的火,要一直席卷到天上,因此它有个十分恰当的学名,就是火炬花。
    不过火炬花色泽艳丽娇媚,花团硕大饱满,形似含苞欲放的玫瑰,边沿一圈细细的金色纹理仿佛碎裂的瓷器,故又得名瓷玫瑰。
    高卢人偏爱一切和玫瑰有关的称呼,这个浪漫多情的民族天生喜欢这种代表爱情的花朵,于是他们毫不犹豫地盯上了火炬花的别名,撒泼打滚给自己首都的其中一半起了这个名字,认为只有永远多情美丽的玫瑰才能配得上巴黎的无限风情。
    ——至于瓷玫瑰属于姜科,和玫瑰的蔷薇科差了十万八千里这件事……高卢人一点也不在乎。
    然而他们还没为了自己的天才起名高兴几天,一个糟糕的消息就传了出来,高卢政府正在秘密驱散瓷玫瑰周边的居民,大有要将瓷玫瑰隔离处理的意思。
    瓷玫瑰里燃烧着无法熄灭的大火,尽管在黑洞消失后,里面的火焰温度直线下降,对人体的伤害微乎其微,但基本也没有什么人愿意回到这里居住,原来的居民们都接受了政府的补偿和安排千载难逢,搬迁到了其他地方居住,瓷玫瑰附近的人们也陆陆续续被移到了更远的地方,于是瓷玫瑰就成了在高卢版图上独自盛开的一朵花。
    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夜晚,几辆荷枪实弹的车从郊外开进了瓷玫瑰,车上下来了一群眼神锐利的男女,他们一下车就迅速散成半圆,浑身肌肉绷紧,警戒着四周,但从他们脚尖的方向来看,他们最为警惕的东西并不是四周不知道是否存在的危险,而是——
    车里的东西。
    几辆车上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将中间那辆车围了个严实,良久之后,车里那个“高危物品”才慢慢地从车上下来。
    雪白的纱裙从车门里如花盛开般翻涌而出,仿佛地面上绽开了一朵银边的雪浪,而后是一只高跟鞋,接着是一只属于女人的纤细的手,上面还套着白色的蕾丝手套,这只手提起裙摆一角,矜贵优雅地从车上走下,站稳身体后挺直脊背,好像一只脖颈修长优美的天鹅梳理着自己的翅膀。
    这是个穿着婚纱的女人。
    曲线优美,身材玲珑,一双眼顾盼神飞,红唇娇艳欲滴,笑容明艳,身上穿着缀满钻石和水晶的婚纱,看起来完全就是个改在婚礼现场等着扔捧花的美丽新娘。
    但她的婚礼显然并不怎么幸福,不然为何新娘的婚纱上会沾满粘稠猩红的血迹?这些血迹来自于谁?她又为什么会在这里?婚礼上发生了什么事情?
    婚纱上沾满血迹的新娘,深夜出现在公路上的小丑,提着电锯和斧头的套头黑衣人,这些意象常年占据西方恐怖片排行榜头几位,而现在这个top3就出现在了现实生活里。
    “编号s001,确认押送无误。”
    和这个高危怪物待了一路的押运员们看见前来交接的人,终于忍不住松了口气,负责人再次压低声音警告对方:“她是我们白头鹰境内捕获的最危险怪物,当时为了抓捕她,我们牺牲了五十二名最优秀的异能者,她极端仇视男性,你知道的,那份资料。”
    他隐晦地提醒了一下。
    对方面色沉重地点点头,视线在新娘身上转了一圈,得到新娘一个毫无异常的笑容。
    她看起来完全不像一个杀了这么多人的危险品,反而美丽优雅得过了头。
    “不要被她的外表蒙蔽!”白头鹰的负责人严肃警告。
    如果不是白头鹰和高卢达成了秘密协议,想在瓷玫瑰开展一个新的实验,他们才不会贸然动用这么危险的怪物。
    但是假如能够成功,那他们就能获得成百上千倍的好处,从此地球上依旧是白头鹰独大,而华夏……哪里凉快哪里待着去吧,就算失败了也没关系,不过是怪之间的狗咬狗,也算是帮他们清理这个不听话的危险物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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