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与不迎,小长明鸟并不在意,但人一多,他就觉得很烦,敷衍着露了一面,便要回院子休息。
    当初猫是交给陈意白代养,他有多年饲养灵兽的经验,将胖猫养得更胖,油光水滑的,盛流玉接过去的时候,险些没抱住,从手中跌下去,还是谢长明替他接了一下。
    盛流玉遮着烟云霞,看不到具体的实物,只见眼前好大一个散发热量的团子,伸手摸了把它的毛,问:“你怎么胖了这么多?我以为自己抱了只猪。”
    猫是只缠人的猫,本来主人生死未知,它胆战心惊了这么久,做不了别的,只能靠吃东西解忧,不小心吃多了,吃胖了,竟得不到安慰,还被主人嫌弃,心情大坏,嗲叫着撒娇,并不顾及自己的身形,娇得像只没断奶的小猫。
    盛流玉的态度冷酷:“猫猪不许叫。”
    猫喵得更大声。
    盛流玉嫌这只猪太烦,谢长明看着他们俩笑了会,对盛流玉道:“我替你抱一会。”
    猫依旧很怕谢长明,连主人也不要,一溜烟跑了。
    陈意白看着眼前的一人一猫一鸟,心里有很多疑惑,但问不出口。
    然后,只见那位神鸟殿下理所当然地推开谢长明那边的门,光明正大地歇下了。
    陈意白:“……”
    算了,被人救了一命,已是承了天大的恩,算了。
    谢长明有事要做,怨鬼林,深渊,魔界,这许多事他总觉得有所关联。第一世谢长明修为不高,困于云洲,对这些知之甚少。第二世去了魔界,大多时间在修行、找鸟、杀人,不关心这些,到了现在,反而要一点一点琢磨。
    小鸟闲着没事,研了会墨,在窗台上坐着,撑着脑袋看他写东西,将黑猫的话一一告诉谢长明,终究只是觉得好玩,看了一会又困了,倚着窗框睡着了。
    外面吹着风,盛流玉的发带半散着,万千发丝散漫地垂在桌上,落在谢长明的指间,扰得人不能好好写字。
    谢长明倍感无奈,却没有被打扰的不悦,抬头看了盛流玉好一会。等他睡得再熟些,才将那小东西打横抱起,小心地放回床上。
    也没能歇很久,傍晚时分,有消息从玉牌中传来,说是石犀被关押在狱中,但拒不招认与魔界勾结的种种作为,要再见盛流玉一眼,才肯说出其中缘由。
    谢长明不太想让盛流玉去,但也没有不告诉他的打算。小长明鸟的玉牌丢了,消息只能让他代传,他不会不传。
    叫醒小长明鸟也颇费了一番功夫,谢长明把他抱起来,揽在怀里,小声地唤他的名字。
    盛流玉没有睡好,整个人黏黏糊糊的,抓住谢长明的肩膀,本能地抬手捂这个坏人的嘴,被亲了一口又害羞地缩了回去,脾气很坏地问怎么了。
    谢长明把事告诉他,又哄道:“你继续睡,那就不去了。”
    盛流玉反倒清醒了,脑袋搁在谢长明结实的小臂上,随意拢了拢长发,伸手拽下挂在帐钩上的烟云霞,遮在眼前,又让饲主替他系好。过了好一会,才慢慢道:“还是去吧,从前见过几面,总觉得他不是那样的人。”
    见过的几面,也都是和谢长明有关,否则他们是没理由会相遇的两个人。
    但盛流玉真的要去,那便去,谢长明陪着他。
    养鸟不是养在笼子里的,没有拘着的道理。
    经过上次的劫难,书院中的传送阵差点又全军覆没。幸好毁得不算彻底,还留有修复的余地,只是经常不灵光,得多付灵石,且需要修士维护。但书院中并没有如此多精通阵法的修士,即使有,也不可能全用来看管传送阵。所以目前书院里的课程并未恢复,原因无他,按照大多数人的修为,从寝室到上课的山上,要走上一两天,实在有心无力。
    小长明鸟也是不愿意走路的,但饲主精通阵法,且富有灵石,才无须为此困扰。
    大半刻钟后,他们到了关押犯人的知行山。
    一路上有多道防守,核对玉牌后才被允许放行,最后到了一处寻常的小山窟,周围有数层阵法,地牢正在脚下数百米处。
    谢长明提着灯笼,引着盛流玉,一步一步往地牢走去。这里常年不用,年久失修,滴滴答答地漏水,有的台阶是湿滑的,故而两人交握的双手缠得很紧。
    待走了半刻钟,到了底下,又验明身份,过了三道门,才终于见到内里的情形。
    地牢昏暗无比,只墙壁上点了盏灯。牢房里有十几个书院长老,将中间的囚犯团团围住,周围却安静至极,能听到从人的胸腔传来粗重的、濒死的喘气声。
    谢长明走进去,目光落在石犀身上。他曾是程知也的徒弟,风光无比,在书院里前呼后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如今经脉被废,修为全无,手脚都被冷铁制的锥链捅了对穿,连肩胛骨也不能幸免。
    大约是听到了人声,石犀抬起头,脸色惨白,呼吸近乎于无,却死死地盯着盛流玉,像是有什么刻骨铭心的仇恨。
    他咳嗽了好几声,磕磕巴巴道:“你竟然真的回来了?”
    盛流玉眉头微皱,即使看不到他,也能感受到他的痛苦。
    谢长明有点后悔让他来了。
    一位长老道:“这个魔头罪大恶极,死不悔改。本来是打算搜他的神识的,后来才发觉他有远古血脉,神识有天然的保护,一旦探查,魂魄会直接消散,才叫他嚣张至今。”
    另一人接着道:“他的师父燕城城主那也找了,只说是事务繁忙,不知他为何受了魔族蛊惑,实乃师门不幸。但念在他并未造成太大伤亡,父母亲族皆是有节之士,等问完了,且留他一具完整的尸骨和神魂,让他有投胎重来的机会。”
    石犀听了他们的话,竟然露出一个带血的笑:“重来的机会?我已经做了这样的事,就不指望能重来了。”
    而后他又仰头看着盛流玉,与过往的任何模样都不同,似乎只是疑问:“我并没有要你死,只是希望你能留在魔界,永远不要回来,可你为什么要回来?”
    有人怒道:“你说什么疯话,神鸟怎么能不回来?”
    石犀有些颓丧地望着远处,也不再看盛流玉:“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你是神鸟,是该回来的。”
    盛流玉往前走了一步,语气是一如既往的冷淡:“即便我不是长明鸟,又为何不能回来?”
    石犀笑了笑,已是气若游丝了,似乎是释然:“你现在并未做错任何事,你是世上少有的神鸟,可是以后呢,你会做什么,你做了什么,谁又能说清?”
    周围人皆是一震。石犀身上留着上古传下来的血脉,能保护神识的事很少有人知道,但另一件事却众所周知——石犀这一脉能看到些许未来的事情。
    他是真的看到了什么吗?
    第151章 双修
    地牢安静极了,连一根针掉下都能听清。
    盛流玉装聋作哑,毕竟没有真的聋,但也没有多余的反应。其实他那点娇气、矜贵、轻慢只在谢长明面前出现,书院里从上到下,只觉得他冷淡,高不可攀,遥不可及。
    石犀仰头看着盛流玉,他似乎有些疯疯癫癫,一字一句道:“这一次,你确实救了几十万人,所有人都敬仰你。可是等以后,或许会有万万人因你而死。”
    他笑了笑:“盛流玉,长明鸟,到时候你会后悔吗?”
    石犀这一族确实有些许预知未来的天分源自血脉,但顶多能预警个吉凶大概,不能真的通晓未来。他的话这样危言耸听,骇人听闻,以万万人为噱头,与其说是真的看到,不如说更像是诅咒。但若说他对盛流玉有深仇大恨,那也不可能。他们之间没见过几面。
    即便如此,周围那些长老却像是被吓怕了,一副惊疑不定的样子。
    盛流玉听完了,轻轻地“哦”了一声,又微低下头。
    谢长明看到小长明鸟那两缕系在脑后的烟云霞顺着脸颊垂落,无风而动,泠泠疏冷。盛流玉又忽地笑了,如云开雪霁般动人:“我于此生,但凡是做了决定的,即使日后身死命殒,也并无任何后悔。”
    修仙之人很少会说这样的话,近乎于立誓了。
    石犀闻言点了下头,无所谓道:“你以后会怎么样,我不太清楚,只看到微末。但你会知道,会经历,那都是以后的事。”
    在犯下这桩大罪前,石犀的人生也十分圆满,直至如今,他甚至不恨折磨自己,将要杀死自己的人。
    他对盛流玉的恨没有由来,像是理想破灭,道心无着,又看到些许幻象,觉得举世之间,竟无一人可依靠,一人可理解自己,所以一定要选一个人来恨。
    旁边一人厉声问:“你到底知道了什么?为何纠缠神鸟?”
    石犀静静地听着:“我看到了什么,不能说出口,只记在我的生平。”
    又望了盛流玉一眼,像是诀别:“真可惜,等不到你后悔那天。”
    谢长明一怔,忽然反应过来,想对他施禁言咒,却慢了一步。石犀那句话含在喉咙里,还未吐出,神魂已经殒灭,一切烟消云散了。
    迟了。
    旁边的人才意识到,急忙围上去,石犀的身体还是热的,与方才没什么差别,但只是空的躯壳,里头什么都没有了。
    这世上有什么人,能在这么一群修为顶尖的人中轻而易举地将一个人的神魂毁得干干净净?
    谢长明没去看,他知道是什么。
    盛流玉偏头看了眼谢长明,很小声地问:“他死了吗?”
    谢长明握住他的手。
    一群人折腾一番后,大约是认清了这个现实,但由于石犀临死时说了太多,不免又想在盛流玉身上再做纠缠。
    谢长明道:“石犀已死,他临死时随意攀咬的话也能当真不成?”
    他的声音不高,但很笃定。其实他当时只身去了魔界,不仅全须全尾地回来,还救回盛流玉,本来就是很难言明的事。但有许先生作保,加上确实是书院出了这么大差错,他们没有立场质疑,哪怕实际还是想再多做调查。
    许先生上前道:“确实如此。倒不如琢磨他那句记在生平。”
    石犀临死时说的话乍听起来很唬人,但并无真凭实据,也没有理由真的拦下长明鸟。
    谢长明便牵着盛流玉的手离开。
    再回到院子里时,已是深夜。大约是受之前的事影响,盛流玉的兴致不太高,半靠在床上。
    很多事,谢长明知道得更多,但不会告诉盛流玉。
    谢长明专注地看了他一会,慢慢说:“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是在城里的客栈。那里有很多修仙的人,其中大多是准备去考书院的,都很想结交讨好你。”
    他听小长明鸟低低地“哦”了一声以作回应,继续道:“我从窗户那看到一艘仙船,你从上面走下来,只看到个背影,那么好看。”
    盛流玉可能有点被哄到,闷闷地笑出声:“那你呢,你有没有想讨好我?”
    谢长明坦诚地说:“那时候没有想那么多。”
    小长明鸟可能对这个回答不太满意,但终究没追问下去,而是问了个更加刁钻,难以回答的问题:“我讨厌过你,你有讨厌过我吗?”
    谢长明理了理他的头发,没有迟疑,但有认真地想几秒钟:“没有,就觉得你也太娇气了。不过想想小鸟都是这样,也没什么。”
    盛流玉就说:“也没有吧。”
    又说:“可我就是这样。”
    他枕在谢长明的肩膀上,脸贴着对方的胸口,毫无顾虑地说任性的话,又有点难过:“好像很多人都说我以后会做坏事。”
    魔界的那只黑猫,回来后又有石犀,那么笃定他以后会后悔。
    盛流玉不是会因别人的话而动摇的性格,但难免觉得不解,想了一会:“我从前做了个梦,梦里有人说,我以后再也不会有比现在更好的时候了。不知道为什么,当时听得很难过。后来和你在一起,又觉得梦果然是梦,不能当真。”
    谢长明的心忽地发软,他抱住盛流玉,只是说:“你做什么,我都陪你。”
    这样的空口白话,好像谁说都可以。
    但盛流玉会当真,他问:“真的吗?”
    谢长明的承诺是永远。
    又难免像个付出所有,必须要得到回报的赌徒一样提出附加条件:“你还记得当初我们在魔界的时候,你答应我的话吗?”
    因为得到,所以害怕失去。
    谢长明不能成仙,也不过是个凡人。
    盛流玉仰起头,似乎在看着眼前的人。松松垮垮的烟云霞半解开了,挂在鼻子上,谢长明没用什么力气就扯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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