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世明笑了起来,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却很笃定:“殿下的左边脚腕上戴了一串珠子,那串珠子是一个阵法,外面是平常的翡翠,里面却存放着人的骨头、血液、头发,能将您受过的所有伤,全都转移到另一个人的身上。我也不是没想做过这种东西,只是一直不成,世上竟然有人能做成,又凑巧让我碰上。”
    盛流玉一怔。
    他看到的,只有翡翠玉石与红绳。骨头和血,那些失去时会令人感到痛苦的东西都是谢长明的,唯有那几根头发,是他自己的。
    这样的东西,做出来是为他抵挡所有伤害的。
    难怪谢长明说以后都会陪着他,让他不要害怕。
    原来如此。
    盛流玉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了,他拒绝道:“这个不行。”
    照世明显得有些着急:“殿下是怕那个人给我抵命不成?那是不会的。这个法器,离了您的身体,便会失去作用。我只是想知道是怎么做出来的。”
    盛流玉撑着额头,照世明看不到他的脸,只听他说:“生意不做可以,这个不能给你。”
    照世明很明白现在的状况,盛流玉想要的诏谕,不是非自己做不可,盛流玉用幻术做的未必不能用,而且他必定会做出一份来。他只是想要万无一失。
    但照世明从不做亏本生意。如果拿不到最有用的,他就要盛流玉拥有之物中最珍贵的那个。
    于是,他用指节敲了一下桌子,轻佻道:“两百年前,您的父亲曾与我做过一场交易,他坏了一只眼睛,想让我做一个假的。我当时看到令尊完好的那只眼睛,觉得漂亮至极,世上没有任何一块玉石能与之相比,很想要一个。但长明鸟的眼睛,谁有胆子和本事能拿到?便歇了心思。”
    盛流玉只是听。
    照世明道:“殿下,这桩生意,我要你的左眼。”
    盛流玉听完了,低下身,将左边脚腕上的珠串摘了下来,起身走到多宝阁上,小心地将东西安置在匣子里,又重新坐回原处,冷淡道:“好,成交。”
    屋里静极了,烛火本来安安静静地烧着,却因胖猫打滚,不小心碰了下,灯油被撞了出来,像眼泪一般缓缓地往下滴。
    猫还迷迷糊糊地睡着。
    盛流玉抬手,挑了下烛芯,只听得“毕剥”一声,猫机敏地转过头,顺着声音的方向看过来。
    灯火照着盛流玉的眼睛,有一瞬间,左眼眶里却什么也没有。
    但是下一瞬,猫却又觉得是自己眼花。
    它爬起来,钻到主人怀里撒娇打滚,主人不太耐烦,却也哄着它。
    猫总觉得主人有什么地方不对,又看不出来。
    怎么说呢?
    它想出来了。
    就像,像一枝春天过去,衰败了的,失去光泽的花。
    第162章 惊变
    谢长明已有很久未收到盛流玉的信了。
    其实也没有太久,但和之前相比,间隔的时间要长多了。
    才开始发觉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总是在这些寻常的小事上。
    谢长明准备整理完望津留下的证据后,即日赶回书院。
    终究没有回成。
    雨后的黄昏,百晓生和谢长明在皇宫里找了间没人的屋子,整理账本。百晓生还在人间劳心劳力免费做工,他虽然忙,但依旧耳听八方,闲时无聊,同谢长明说话。
    “对了,小重山百年一次的大典提前了,这得提前了好几十年吧,可惜了,不能去瞧热闹。”
    谢长明一顿,停笔听他继续。
    百晓生天生擅长一心多用,手上忙着事,嘴上也不闲着,一天能讲几百句话,谢长明偶尔搭理他几句,但总体来说,都没什么兴趣。
    奇了怪了。百晓生寻思着。
    既然谢长明难得有兴趣,他也愿意多讲一些:“这事来得凑巧,又很匆忙。据说小重山那位抱病,好久没人见过他了,谁知道真病假病,长老说他主持不了,便将那位小长明鸟从麓林书院请回来了。盛流玉也才十几岁吧,长明鸟寿命有三千年,他才多大一点,有点奇怪。”
    谢长明问:“然后呢?”
    百晓生愣了一下:“然后?外面传得沸沸扬扬,但和我们关系也不大吧。总不可能请你我,也不知道混进去难不难。”
    谢长明搁下笔,站起身,他不太留神,踢到身前的桌子。那桌子本就破破烂烂,桌脚下垫了几本旧书,才勉强能用,经不起晃动。此时晃动了一下,又撞到不远处的架子,上头一个花瓶径直落了下来,砸到谢长明的肩头。
    竟没躲开,任由花瓶砸了。
    谢长明低着头,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等许先生来,你将这里的事一并告诉他。我有事,必须要走。”
    话音刚落,人已不见踪影。
    百晓生更加奇怪,他对着大开的门嘟囔了一句:“……怎么了?”
    去往小重山的路上,谢长明想了很多。
    其实百晓生说得没错,盛百云久不管事,已是人尽皆知的事,又恰逢祭典,盛流玉是小重山的幼主,回去并不是一件稀奇的事,甚至主持大典,从道理上而言,也不奇怪。
    但,谢长明知道有哪里不对。
    如果真的是很平常的一件事,盛流玉为什么没有写信告诉他,明明有很多次机会。
    中途的几次短暂停留,谢长明用纸鸟传了几封信,他的行程更快,没有必要做这么多余的事,可能有一瞬的犹豫,最后还是写了。
    谢长明得知消息的时候太晚,到达小重山时,已是祭典当日的午后。
    那日的天气不好,下了大雨。
    百年一次的祭典,这样要紧的事,但凡是在修仙界有头有脸的人都不会错过。除了各门各派的掌门、族老,还有来往送迎之人,来长见识的年轻子弟,小重山的山门大开,来往之人,络绎不绝。
    越靠近祭典举办的地方,看守监管的人越多。谢长明十分草率地敲晕了一个落单的人,拿到他的请帖,混入内院。来往之人很多,谢长明挤在人群中,这里看不到祭典的台子,身份不够,所谓的天神诏谕,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看到的。
    此时祭典已经开始。
    谢长明准备进去。
    周围几个年轻人出自同门,估计是在等门派中的长辈,闲得无聊,凑在一起说话。
    一人抱怨道:“这么重要的日子,怎么是个雨天,又麻烦,说起来也不太吉利。”
    另一人说:“谁说不是,怎么没算好天气,还是那位殿下第一次主持,兆头不好。”
    谢长明是不信这些的,但想想也是,觉得小重山的人对待盛流玉不够仔细郑重,所以才做不到尽善尽美,让人有置喙的余地。
    又有一人道:“那位殿下,小长明鸟,听闻他之前在麓林书院读书,我们已经读完了,否则也能见上一面。”
    “说是读书,实则是为了让天神看到世间按照之前的诏谕,已做出了很多功绩。这关乎到飞升。谁不想飞升?”
    一人笑了声:“唔,这倒是。听师父说,小长明鸟出生之际,曾有万道霞光,小重山的太阳三天三夜都不曾落山,是天神赐下的福祉,之前都没有过,想必是有些特别之处。”
    另一人叹了口气:“那可是长明鸟,本就是神鸟,又如此不凡,真是——”
    他的话还未说完,只听一人急声道:“出事了!”
    谢长明本从他们身旁经过,脚步一顿,偏头看过去。
    那些模糊的揣测,嬉笑的言谈声戛然而止。
    那人愣了一会:“天神诏谕,盛流玉乃万恶之恶,人间千年祸患之源。”
    周围一片死寂,除了雨水砸在青石板上的声音,没有一个人说话。
    谢长明怔了怔,费了一些工夫才能理解那句话的意思,与那些旧事有关的记忆一时涌了上来,错杂纷乱,令人难以分辨。
    万恶之恶,是天道所言的人间极恶,会令修仙之人不得飞升,令饿鬼频繁暴乱,众生难安,天下难平。也是谢长明前两世投身深渊的缘由。
    ……也是天道对谢长明的批语,谢长明因此两次投身深渊,平息饿鬼之患。
    他死过两次了,这是第三世。
    谢长明的头就像是突然被沉重敲击了一下,头晕目眩,难得会有这样的失神,连意识都变得模糊。他知道自己必须立刻做出反应,但一时竟难以行动。
    天神诏谕里的是谢长明,该被天下人追杀的人是谢长明,运气不好,以身相殉的是谢长明。
    不是盛流玉,也不能是盛流玉。
    冷雨浇在谢长明的眼睛里,久违的疼痛将他唤醒,谢长明终于回过神。
    祭典在银厄殿中举办,周围的群山环抱,中间有一个巨大的湖泊,祭台便设在湖泊之上,以不死木搭成九十九层台阶,长明鸟会拾级而上,一步一步走到祭台,恳求天神赐福。
    今日本来一切顺利。
    湖泊是无桥的,盛流玉从水面上走过去,未沾湿一点衣裾,他轻易通过了天神阻止外人进入的阵法,没有比这件事更值得让所有人放心的。
    没有任何的差错,神谕也一如既往地降临。
    直至盛流玉打开神谕,那些字缓缓映在湖泊之上,就像以往的每一次。
    没人能预料到。
    谢长明进去时,里面已经很混乱了,甚至没人注意到他。
    这样的惊变。
    离湖泊最近的是小重山的长老,他们似乎准备去祭台,却被阵法拦住了,而其余身处外围的人,已不敢再相信小重山,他们要亲自捉拿盛流玉。
    谢长明穿过人群,抬头看去。
    盛流玉站在祭台上,他穿了一身繁复的锦衣,重重叠叠的,一时看不出有几层,在绣着金线、缀满宝石的裙裾间,隐约能看到白而细的脚踝。湖泊是洁净的水,不能沾染世间的尘土,盛流玉没有着履。
    他也被这场大雨淋透了,衣服浸满了水,沉重至极,看起来却依旧矜贵端重,高不可攀。
    他半垂着眼,那么悲悯似的看着这众生百态。
    什么都无法动摇他。
    直到谢长明撕开阵法,走到他面前。
    谢长明叫他的名字:“盛流玉。”
    谢长明的声音很轻,却很冷淡,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他问:“你在做什么?”
    盛流玉的身体一震,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不敢面对。他慢慢抬起头,看到眼前的人,雨水顺着他的睫毛往下滚落,像大滴大滴的眼泪。但盛流玉没有哭,他的脸色惨白,近乎透明,金色的眼瞳里是难以置信。
    他就那么看着谢长明,像是经历了千刀万剐,所以痛到极致,连嗓子都是哑的:“你怎么会来?”
    谢长明就没办法了,冷峻的神色变得缓和,他想靠近一些,哄着盛流玉:“别怕。”无论有什么事,自己都能为他做到,前提是盛流玉要告诉他。不说也可以,但不能这样让他毫无准备。
    “没办法了。”盛流玉抬眸看着他,有什么转瞬即逝,就像对待之前的每一个人那样,他不再对谢长明展露痛苦和脆弱,只是告知,“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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