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下那九十九层台阶时,谢长明考虑过是否将在场之人全部灭口更好,人死了,便不用解释了,堕魔的人不会是盛流玉,盛百云好像也可以。
    最终没有做,消息传得太快,阻止得太慢了。他不想让盛流玉杀人,不想让小长明鸟背负上不该由他背负的杀孽,他让盛流玉不要做以后会后悔的事。如果他此时杀了,算是谁的?
    所以算了。
    在场其余的人,没有一个应答他的话。
    谢长明有渡劫的修为,而人世间已经有上千年没有人能到这个境界了。
    他没有收刀,因为没有刀鞘。自人群中穿过时,没有一个人敢阻拦他。
    谢长明一人独行。
    雨下得那么大。
    在此之前,谢长明没有过迁怒,技不如人,他愿赌服输。从未有过的,谢长明开始讨厌雨天。
    他在雨天失去。
    失去一切。
    第164章 假眼
    重华宫离祭台不算远,此时却十分冷清,人多是去了那里,连侍卫都只有零星几个,也并不很尽忠职守。
    雨依旧下着,谢长明的视线被雨水阻隔了,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
    忽然蹿出来一只猫。
    猫是不聪明,也知道发生了大事,它找不到主人了。
    谢长明停下脚步,单手拎起猫的后颈,垂着眼,看也没看,语气平淡:“养你有什么用?”
    他对猫可能是有些感情,但那是对鸟的爱屋及乌,鸟都没了,那么点的感情几乎也不剩下多少了。
    他继续说:“你讨他开心了吗?保护他了吗?”
    又慢慢地添了一句:“算了。”
    他自己都没能做到。
    盛流玉出了任何事,只有一个原因,是谢长明没有当好饲主,没有负责。
    猫能嗅到谢长明身上有很重的血腥味,主人没在他的身边。
    辟黎本来就是很聪慧的灵兽,胖猫在盛流玉身边待久了,也逐渐耳濡目染,对幻术远比一般的辟黎精通。以谢长明的修为和心性,它绝不可能让谢长明做梦,连最开始的心门都敲不开。
    但现在它很乖地吐出编织好的梦,展示给谢长明看。
    它的幻术并不高明,过往十几日的事如走马观花般一掠而过,有种不真切的模糊。猫是只灵智未开的小兽,很多事不是很明白,本能地觉得危险,便更加用心地编织。
    谢长明将猫提得更高,他说:“把那个人找过来。”
    猫也不嫌弃外面下着雨,谢长明这个坏人逼迫它一只小猫做童工,它直觉发生了很严重的事,与主人有关。
    猫蹦蹦跳跳地走了。
    谢长明走进长廊中,屋檐遮住雨,背风那一边的栏杆都是干的。
    他的伤口还在滴血,他半脱下衣服,坐下来包扎伤口。
    直至此时,他才感觉痛得厉害。
    未曾这般痛过。
    百年大典的那一天,邹行没有去祭典的湖边,他也没有当值,无事可做,寻了个角落,幻化成原形发呆。
    他的原形不是那种巨大的鸟,小小的一只,落在枝头,一片宽大的树叶就足够遮风挡雨了。
    树枝轻轻地颤抖,邹行转过头,看到一只体形巨大、面目狰狞的白猫对自己摇尾巴。
    鸟的本能是害怕猫这样的捕食者的,他吓了一跳,扑棱着翅膀飞到半空,直至越飞越高,猫也越来越小,他才认出来这只猫是盛流玉的。
    邹行:“……?”
    他以为是殿下有事要找自己。
    灰的天,乌的云,遥远长廊上的红漆是连绵阴雨中唯一的亮色。有人倚在那围栏上,披了件灰色棉袍,能隐约看到身形,也足够邹行认出那人并不是盛流玉。
    邹行的脚步声很轻,隐没在雨中,几乎没发出什么响动,便听那人叫自己的名字。
    “邹行。”
    邹行的脚步一顿,抬头看了过去。
    那人身形高大,是个面容英俊的青年人,看起来不过二十来岁,感觉不出修为,但脸色是过度失血后的苍白。他就那么坐在围栏边,残缺的刀和碎成几块的弓都搁在一旁,倒是没沾血,只是浸满了水。
    那人的眉眼寡淡,掀了下眼皮,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瞳,问:“他叫你做了什么?”
    邹行没能立刻反应过来这个“他”是谁,他本能地畏惧,觉得这个人很危险。
    就像他会在化成原形时害怕猫,这是长久以来烙印在骨子里的警觉与害怕,人也会畏惧过于强大的人。
    谢长明的手肘抵着膝,他的神志还算清醒,但一贯的耐心已经摇摇欲坠,他不显得疾言厉色,只是说:“我不是他,没那么好心,最后还会叮嘱你别跟着他。”
    邹行很疑惑:“殿下怎么了?”
    猫撕心裂肺地叫着。
    出于畏惧,或是出于这只猫——这只属于盛流玉的猫——明显和眼前这个人很熟稔,邹行终于道:“殿下回来后,只做了几件事。一开始去藏书阁看了好几日书,后来同长老们谈过几次话,便要主持祭典。对了,有一件事,殿下让我去找了个侍卫,那人叫崔令颐。”
    再多的邹行也不清楚了。
    谢长明放他离开。
    邹行匆匆忙忙往回赶,路上凑巧撞到个人,是与他交好的朋友,着急地抓住了他。
    邹行愣愣的:“怎么了?”
    朋友道:“你怎么在这?天都塌了!祭典诏谕已下,盛流玉叛逃魔界,有人以一己之身,平了献祭的阵法,听说他进小重山内殿了。”
    ……是方才那个人。
    朋友继续道:“那人的修为极为高深,估计我们抓不到,不如几人凑在一处,若是查找到蛛丝马迹,再上报给长老。”
    邹行依旧在原地发愣:“……怎么会这样?”
    他想起盛流玉最后对自己说的话,那个时候,盛流玉已经决定了今日要做的事。
    但小重山不再清静,不再崇高,不再那么被世人信任,来来往往所有人都隐约明白一件事,盛流玉叛逃只是一个开始,而长久以来,深渊沸腾,饿鬼暴乱,俗世纷扰,修仙之人不能成仙,都得有个结果了。
    风雨欲来,大厦将倾。
    谢长明没有选择顺着邹行说的事查下去。
    太慢了,而且他太明白盛流玉了。当察觉到这件隐秘的旧事时,盛流玉想要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就一定会去问一个人。
    盛百云。
    谢长明推开门时,盛百云正端坐屋中,他长得与盛流玉在眉眼间是有些相似,更有一双天下少有的金色眼瞳,一眼便能看出是盛流玉的父亲。
    盛百云并无惊讶,甚至笑了笑:“原来,要找的人就是你。”
    又有些疑惑:“世上确实许久未曾有渡劫期的修士了,但你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谢长明的眼神平静,他静静地看着盛百云,小长明鸟的父亲,说:“如果你的回答不能令我满意,我会杀了你。”
    盛百云笑了笑:“看来他的确很了解你,当时他也是这么告诉我的。”
    他抬起手,取下自己的右眼。当假眼离开眼眶后,便成了一枚绿色的翡翠珠子。
    盛百云道:“两百年前,我坏了一只眼睛,照世明替我做了一个。这枚假的眼睛可以做到真眼做不到的事,它会记录一切。但只能看一次。”
    确切来说,不是只有一次。而是假眼虽然能记录主人看到的一切,但选择将某一天投放成像后,那一天的记录便会被提取出来,不能再恢复成原来的记录。再将时间拨到别的天数,之前看过的就会消失。
    盛百云将记录拨到他同盛流玉说话的那一天。
    盛流玉坐在窗户旁,他半推开窗,有风吹进来,他看起来很沉静,与以往没什么不同。
    他轻轻道:“你输了一次,失去了妻子,失去了一只眼睛,然后一直在输,一直被摆布。小重山的长老都知道这件旧事,他们不想扶持你,而是认为我会给小重山带来更多的天神福祉。”
    他偏过头,略带着点笑:“父亲,您不想报仇吗?”
    盛百云想要复仇,只是他做不到。
    凡人无法伤害修仙之人,而比凡人更绝望的是,盛百云甚至与天神不存在于同一个世界。
    而盛流玉愿意替盛百云了却夙愿。
    天神筹谋两百年,或许远不止两百年,就是要找到一个人。
    盛流玉的声音充满引诱:“我们可以让祂得不到,让祂一切落空。”
    盛流玉的计划非常完备。他发第一道诏谕之后,叛入魔界,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小重山不会再得到信任。在这种情况下,盛百云再求第二道诏谕,写明万恶之恶正是引起如今深渊暴动,人心不古,难以成仙的缘由。如果盛百云求来的诏谕是为盛流玉开脱,世人当然会怀疑是盛百云想要保住自己的孩子而作假。但第二道诏谕只会成为第一道的佐证,不会有人想到,其实两道都是假的。
    盛流玉太聪明了。自古以来,天神与人间沟通,只有通过长明鸟之口,盛百云不会替天神再传递消息。即使日后天神另寻他人,盛流玉的事木已成舟,别人很难相信分辨不出来源的消息。
    谢长明不会成为万恶之恶,万恶之恶会是盛流玉。
    当盛流玉做下这个决定时,他付出了所有,他也只能付出所有。
    修仙的路上,即便是亲友道侣,也很难会有不顾一切,完全付出的人。
    盛流玉有三千年的寿命,他会得到万人敬仰,他何必这么做?他才十八岁,还只是一只幼鸟。
    这是任何人都会觉得不值得的事。
    除了盛流玉自己。
    长久的沉默后,谢长明走到窗户边。
    他打开桌案上的匣子,那里也有一枚翡翠做成的眼睛,是照世明送来的礼物。
    盛流玉也失去了一只眼睛。在过去的十几天里,他失去了很多,左眼是其中一样,也许对盛流玉而言,是不值一提的一个。
    对谢长明而言则不是。
    他伸出手,指尖在很轻地发抖,颤动着拨弄了那枚珠子一下,幻象忽地如画卷般展开。
    一片漆黑中逐渐有了光亮,是盛流玉打开了盒子,他拿出假眼,放在右眼前,凝视了一会,又放了回去。
    那影子是虚幻的,不真实的,是过去的,却又栩栩如生,就像盛流玉正坐在谢长明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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