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垣:
    斗香盛会,江浙富商,这不明白着是冲万家、穆家和齐家去的吗!
    祁垣脑子里嗡声一片,连郑冕的话也听不进去了,赈灾之事他自然关心,别说齐府,便是他自己的这个小铺子,若灾民需要,他把钱全捐出去都愿意。可自己捐钱和朝廷要钱,怎么可能一样?几个香户的钱对灾民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而扬州知府正对齐家不满,此旨一下,岂不是擎等着对方生吞活剐!
    疯了!方成和一定是疯了!
    祁垣简直要气炸了,一脚踢翻了身后的椅子,不等郑冕离开,便大叫着让小厮去找,把方成和现在就找回来。
    方成和才从太傅府出来,就见外面候着铺子里的小厮。
    祁垣平时极为依赖这俩小厮,这会儿让人着急忙慌寻地来自己,方成和还以为是铺子出事了,拔腿便往回跑,等匆匆赶到,却见铺面已关,祁垣坐在后院的凉亭里,满面寒霜的怒视着他。凉亭地上满是茶碗茶杯的鹅碎片,郑冕一脸不知所措的远远站着,见他回来,脸上写满了求救二字。
    我是跟方兄道喜的郑冕这话说的十分忐忑,不住的拿眼看祁垣,随后将刚刚的事情飞快的讲了一遍。
    逢舟大约,大约是跟方兄有些误会?郑冕小声道,刚刚这茶碗茶杯,都摔过四五轮了
    方成和愣了一下,隐约猜到了问题在哪,但心里又想不明白。
    你是在生气我让香户捐银子?方成和迟疑了一下,在祁垣对面坐下,解释道:本次斗香大会,各地商户,往来京城的大大小小也有上百家了。这里面不乏富商巨贾,尤其是江浙一带,香商都是世家大族。此次赈灾,朝廷迟迟不发赈灾银两,只能靠民间自救了。
    民间自救?祁垣冷笑一声,几十万的赈灾款!你当我们家的钱捡来的不成?
    方成和皱眉,满脸的莫名其妙:你们家?
    祁垣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如今的身份还是伯府的秀才,只得张了张嘴,硬生生把火气压下去了。
    香户的利润没有你想的那么高。几十万的银子,靠这些香户根本付不起。祁垣道,五两一瓶的蔷薇水,三两银子的合香丸,这都只是京城的价格。京中合香太少,从江南运来,运河之上便要经过层层钞关,每处钞关都要交税,崇文门又是一层,几钱银子的香丸倒了京中能翻十倍,你当这钱是入了商户腰包了吗?
    方成和头次被祁垣大吼,不由一愣:本朝税制,三十而取一,十倍价格如何不赚?
    三十而取一?祁垣冷笑起来,你大可去通州驿码头问问。
    方成和:
    江南的香户全靠广开店铺,薄利多销。若不是本朝香事盛行,香户撑死不过是中贾之列。祁垣道,你放着真正的巨富巨贾不管,张口却拿他们开刀!
    俩人正吵着,就听门外有小厮报。祁垣气得直哆嗦,挥手让人进来,却是婉君身边的小丫鬟,送来一封拜帖。
    祁垣打开,果然看到了扬州齐府管家的字迹。原来昨天中午,管家的船只便抵达了通州驿,今天早上,连人带物,雇了五辆马车一块入京,如今已经在会馆歇下了。
    拜帖后面是足足两页的礼物单子,上面写着明日一早,于晚烟楼设宴,拜会祁公子。
    祁垣看看拜帖,又看看方成和,心里堵的不得了。他说什么没想到,自己迎接管家是用这种方式,朝廷索要赈灾款,没有万两银子是打发不了的,干脆礼物也别要了,全拿去卖了吧,自己没脸收。
    方成和似乎有些无奈,过了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
    不是我故意拿他们开刀,他捏了捏眉心,逢舟,上次我跟你去见老师时,老师便讲过了,如今户部的银子不多了。想要赈灾,就得想其他办法。
    祁垣把拜帖收起,听这话恍惚了一下,那日他跟方成和留在太傅府吃饭,太傅只问过他们,若以后太傅府没钱了,下人们吃不起饭,当如何?方成和似乎讲了许多话,祁垣当时只顾着喝果酒,还理所当然道:这有什么?没钱了我养你!
    老太傅当时被逗的笑了起来。祁垣只以为自己讨喜,却不知道当时太傅竟意有所指。
    朝廷的钱说没就没,都税司、宣课司、抽分场局、河泊所几百余处,所收税银都去了哪儿?国子监一名纳粟监生给钱千两,上百名例监的银子在哪儿?更何况天下马头,苏杭之币、淮阴之粮、维扬之盐祁垣深吸一口气,忽然觉得悲哀起来,矿商、盐商、官商、皇商,朝廷当铺这些真正的一本万利,巨富之家,为何不见你开口提?
    你之所以提议香户,不过是欺负他们无凭无势,最好收割罢了。
    逢舟!郑冕一直远远躲着,听这话不由脸色大变,急忙看了方成和一眼,低声斥道:慎言!
    凭什么!祁垣吼道,凭扬州齐府宽厚仁义,每次给你们举人老爷出盘缠卷资,好让你们在朝堂上卖它求荣吗!
    祁垣!方成和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郑冕的脸色又红又白,十分难看。方成和冲他摇了摇头,郑冕眼眶通红,气走了。
    祁垣的眼眶也通红,他知道自己话说重了,但心里还是难过。现在大家都堂而皇之的为了灾民,唯独他不愿意对香户开刀,搞得像他不想救人似的可是自己才被京官的孩子害死,老爹讨公道都不行,若扬州知府借此盘剥齐家,他又当如何?
    你说的对,方成和的脸色也冷了下来,矿商、盐商、官商、皇商都不能动。
    祁垣:
    院中已经没有别人了,郑冕被气走了,两个小厮看他发火,也都躲了起来。
    方成和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山东的报灾折子早就递上来了。然而今年正值吏部大考,灾情会影响政绩,所以折子被人压了下来。这是其一。方成和抬头望天。
    张勋之案因冒籍而起,但最终会回到赈灾上,他如今牵扯到了礼部,礼部支持太子。矿商为二皇子所把持,所以此时动不得矿商,这是其二。盐商皆是势豪之家,请托占窝,虚占引数,然而此皆为户部和阉党所护,其中关系盘根错节,牵一发便要动全身,这是其三盐商虽牟暴利,却又需他们输粮供边,否则边储空匮,更为大患,这是其四
    如今朝中党派争斗,互相攻讦,无论哪方提出赈灾之法,势必会遭到驳斥,唯有我们这些新科举人,尚未入朝,身世清白,能从夹缝中求得一线生机。倘若此次上书牵扯上面几方,这次的奏折连御前都到不了。而山东灾民,已经不能再等了。方成和长叹一声,沉声道,逢舟,你说的没错,如今唯有香户之家,虽为中贾,但无凭恃如今挖肉补疮,也是迫不得已。
    这个动不得,那个动不得,最后只能逼老实人了。
    祁垣原本气得全身发抖,等到后来,却是话都说不出了。
    他一声不吭地转身走了出去,一路失魂落魄,回到伯府,钻进了自己的小屋里。中午虎伏做饭,祁垣闷闷地应了一声,也没起来吃。他什么心情都没有,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灾民救不救,当然要救。然而扬州知府也好,杭州知府也罢,都不是良善之辈,齐穆两家如今不仅仅是要捐钱纳银,更是两府的焦点,好一些是本地富商表率,坏一点,被要被杀鸡儆猴了。
    祁垣对家里始终有种不好的预感,如今这种预感,是因他最好的兄弟而起,他却连怪罪的理由都没法说。
    直到晚上,虎伏和柔柔从外面回来,带回来一封信。
    国公府吴二送来的,刚才正好碰上,虎伏把邮筒递过来。
    祁垣愣了下,手忙脚乱地接了过来。
    里面的信纸只有短短一截,似乎在途中匆匆写就,祁垣展开一看,却只有一句。
    加餐饭,长相忆。
    祁垣:
    祁垣读书再不好,这六个字的出处还是知道的,鱼传尺素便是由此而来独居的思妇收到丈夫托人送来的两条鲤鱼,鱼腹中有丈夫来信,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忆。
    祁垣的脸腾的一下便红透了。
    徐瑨是说自己是思妇,他是外出的丈夫?
    还是说这人只是谑言而已?
    虎伏见祁垣一下午怏怏不乐,这会儿突然又面红耳赤,还当他怎么了,忙关切的问:少爷可是不舒服?
    祁垣:
    没有没有,祁垣挥手,把人都赶出去,突然又想起来,等下,回来,那个谁,谁送信来的?
    虎伏:国公府的吴二小哥。
    唔,祁垣不自在地咳了一下,还有别的甚么话吗?
    虎伏:这就不知道了,吴二哥也没说,要么奴婢再去问问?
    祁垣回神,知道以国公府的规矩,徐瑨若有口信少来,吴二肯定就亲自来见自己了。如此应该是没有,遂摆摆手:不用了。
    他把人赶出去,自己关上门,跑去书桌前写回信,然而铺纸磨墨地折腾许久,再提起笔,却又不知道该写点什么?也不知道徐瑨到登州了吗?路上怎么样?如果那边真的饿殍盈途,流逋载道
    笔端有墨滴下,在纸上晕出大大的一团。
    祁垣把笔放下去,长叹一口气。算了,捐钱便捐钱吧,事已至此,只求齐府众人平安便是。至于方成和
    祁垣心里叹一口气,知道此事于他并非没有坏处,操办斗香盛会的礼部官员受到牵连,太子本就疲于应付,方成和这么一上书,几乎把太子逼的死死的。旁人不说,方成和肯定把太子得罪狠了。
    不过由此来看,太子在朝中的形式似乎不怎么乐观。
    这一夜,祁垣睡的很不安生,梦中一会儿是齐家老小被官吏所欺,齐齐下狱一会儿是灾荒之地,野无遗禾,易子而食再一会儿,梦中跳出两只大鲤鱼,徐徐而吟,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
    第二天一早,祁垣起床,带着两只乌青的眼袋,去了晚烟楼。
    门口已经有人在等着了,整个二楼都没有外人,婉君亲自在厢房门口候着,见他过来,遥遥一拜。
    祁垣没什么精神,冲她作了个揖。
    祁公子。婉君却在他推门之际,拦了一下,欲言又止。
    祁垣猜出他是要为方成和说情,虽然知道方成和是无奈之举,当今局势,他只能做那个奸滑的恶人,但心里仍是不舒服。祁垣微微皱眉,侧身避开婉君的手,推门走了进去。
    屋里,齐府的老管家陈郡正在窗前等着,祁垣推门时,陈管家回身来看,顿时愣了。
    祁公子陈管家的怔忡不过一瞬,随后很好的掩饰下去,对祁垣拱了拱手。
    祁垣也忙收敛心神,朝老管家作揖。
    伯修兄已经来信说了。祁垣请陈管家坐下,从桌上拿起茶叶罐,笑了笑,此次劳烦陈老先生了。
    不敢,不敢,陈管家笑呵呵道,老朽不过是齐府的老下人罢了,二少爷觉得我办事还算稳当,尚未老眼昏花了,所以放我出来走动走动。
    祁垣含笑看他,微微颔首。
    其实陈管家并非奴籍,他本是齐府的制香师傅,年轻起便有自己的茶庄田地。后来祁垣的祖父看他厚道聪敏,所以提他做了管家,这一做便是几十年。算起来,今年陈管家已是六十高龄,的确快老眼昏花了。
    六十岁的老人,若这次齐府的事情有什么意外
    祁垣不敢多想,忙垂下眼,道:我给您泡杯茶吧。
    自前朝起,百姓们便都喝起了散茶,难得婉君姑娘这还有团茶。祁垣犹豫了一下,却弃而不取,转而拿起了另一罐散茶,换了一套素瓷茶杯,温杯,取茶,随后以茉莉拌茶叶,用旋滚水冲泡开来。
    陈管家笑呵呵道:龙山瑞草,日铸雪芽,果然名不虚传。祁公子也爱品茶之道?
    祁垣面不改色:略知一二而已。
    怪不得,我家小少爷整日念叨,说祁公子乃其知音好友,说老朽一定会喜欢。陈管家笑了笑,神色隐隐有些骄傲,我家小少爷就好喝茶,爱喝酒,游湖逛街,逗狗捉兔,好玩的好耍的,他都乐意学学。许多寻常事情,偏他就能看出好来,但凡他喜欢的东西,又无有不精
    祁垣听地怔怔,眼眶一酸。
    以前在齐府的时候,老管家没少念叨他。没想到如今在旁人面前,老人家提起他竟是满脸慈爱,仿佛那些不务正业的事情多值得骄傲似的。
    陈管家见他转开头,还以为自己说多了,连忙告罪了一声,又笑呵呵道:人老了,话就多。祁公子跟我家小少爷又有那么几分相似,所以老头子就絮叨了。
    祁垣一听他主动提起二人相似的事情,便知道老管家没多想,心里松了一口气。
    没什么。祁垣忙笑着安慰:是您老让我想起了族中长辈了而已。
    陈管家愣了下,惊骇地抖了抖眉毛。
    祁垣苦笑不得,忙解释:他老人家还健在呢,只是在外地做官,好多年没见了。
    陈管家一听健在,这才放心的呵呵笑了起来。
    随船带来的东西都放在了晚安楼的仓房之内,婉君姑娘拿了钥匙,带二人开了仓房的门,祁垣一一对着单子清点后,婉君便把钥匙给了他。
    小少爷说,若祁公子想要另置房所,可以跟老头子说。陈管家又带着祁垣去另一边。
    祁垣点头:我正有此意,不过我银子还够,不用麻烦你们。
    说话家俩人到了一处草棚下,祁垣往里一看,顿时傻眼了。
    草棚下面,赫然用毡布盖着一个巨大木床!木床里便是碾槽!
    这大碾槽是用来粉碎香料的,祁垣找了许多日,连通州都去过了,愣是没看到这种东西,所以这些天一直手作,手心都磨起泡了。他惊地说不出话来,奔过去摸了摸,再看旁边,连粗细矬刀、捣臼、筛子之类的精细工具都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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