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的头顿时垂得更低了。
    瞧见他这幅模样,皎皎倒是不忍责怪了。她知道小皇帝自幼便没什么朋友,即便是谨贵妃得宠的那几年,他因着谨贵妃出身低微,在弘文馆仍是不招人待见。直到先帝将他立为太子,他的身边才突然多了一群阿谀奉承之人。
    好在当时有谨贵妃处处照料,小皇帝年纪虽小,却也知晓那种阿谀奉承之人并不可靠,故而他身边始终没有什么玩伴。直到月盈的出现。
    当时在行宫,小皇帝并未着龙袍,或许当时的她并不知小皇帝的身份,才会那样放纵本性,与小皇帝玩耍在了一起。
    皎皎没有教育孩童的经验,并不知道面对这种情况,如何做才最好。她只能长叹一口气,对小皇帝道:“太傅往日对陛下教导,陛下都忘了吗?‘为君者,以何取天下,以何治天下,又以何固江山?’”
    小皇帝垂着头,答:“应处处以民为本,以民为重。正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治理江山亦是如此。”
    “既然如此,”氤氲茶雾之中,皎皎的眉眼显得越发柔和,“陛下不如去宫外多走一走,看一看。”
    她先前有心带小皇帝去宫外看一看,但是却因遇到徐空月而取消了行程。加上小皇帝年岁太小,她担忧他的安危,便不曾再提出让他四处走走看看。只是如今看来,一味成长于宫墙之中,他的眼界将会变得狭隘。
    果不其然,小皇帝听了,疑惑道:“朕要去哪里,看什么?”
    “不必走远,陛下只需要在城北多转转即可。”说完,皎皎又补充了一句,“尤其是北巷街,要多听多看。”
    小皇帝走后,侍立在一侧的兴安不由得好奇问:“公主为何要让陛下在此时出宫?”
    皎皎端起小茶盅,浅尝了一口茶,茶香四溢,盈满唇舌。“陛下登基快一年了,你觉得他如今与先前有什么变化?”
    变化?
    兴安想了想,斟酌着回答:“陛下似乎……读书的时间少了,跟着……”
    他迟疑着,又瞧了一眼皎皎的神色。
    “他如今,跟着徐空月的时间日益增加。”皎皎的神情没有什么变化,可兴安还是敏感的察觉到,她情绪有几分低落不满。
    小皇帝崇敬徐空月,这在宫中几乎不是什么秘密。因而每每徐空月入宫,大多数时间都会带着小皇帝,教他骑马,教他射箭,甚至带着他去打马球。
    可唯独不会教他读书、看奏折。
    而这些,恰恰是身为一个帝王,最该学习的东西。
    倘若说先前徐空月还有所收敛,不敢过于明目张胆,那么自小皇帝十二岁生辰之后,他的所作所为愈发不加掩饰。
    身为监国公主,皎皎几乎能猜得到徐空月会有此变化的原因——定是他身边那群不安分的人,不停撺掇与煽惑。即便是他从前从未有过不臣之心,但随着权势日益增长,他身边总会有些人,想让他有此想法。
    可皎皎却仍要用着他,守护住大庆的江山。
    父亲在军中多年,与各处驻守的将领有些极深的关系。先帝未防父亲死后,这些人产生谋逆之心,早在将母亲下狱之前,便开始处处瓦解他们的势力。等到父亲死后,更是一举将之清除掉。
    这样做的后果便是,新提拔上去的将领没有统帅之才,易好大喜功,或墨守成规。所以才会有西北三城被北魏一举夺走的后患。
    先帝察觉到了自己在这方面的错误,于是扶植起了徐空月,让他以重夺三城的战功,将西北军权牢牢抓在手里,并且以安国公的身份,一步一步将大庆的军权握在掌心。
    而先帝作为幕后之人,自然就能将所有军权归为己用。只是他没想到,他的身子会那么就不行了,好不容易聚拢的军权还未被牢牢掌握,他便驾鹤归去。
    于是,这天大的权力便落到了徐空月手里。可先帝又害怕他将这权力收为已用,便提出给她“监国公主”的权力,以慧公主的身份予以她重生,用以制约日益壮大的徐空月。
    帝王的权衡之术,倒是被先帝玩得
    如今皎皎身处在这个位置,自然不能容忍徐空月将小皇帝引入歧途。只是为了避免小皇帝产生不必要的厌烦情绪,便不能过激处理,只能潜移默化,让他亲眼去看、亲身去体会。
    好在这种方法带来的影响,很快就得到了印证。
    长安城落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明政殿已经烧起了银丝炭,厚重的帘子将所有的寒凉刺骨阻绝在外,殿内暖和得如同三四月的初夏时节。
    这段时间,在皎皎授意之下,御史台的一群大臣开始上奏,要小皇帝看奏折。虽然最初被徐空月以“皇帝尚且年幼拒绝了”,但很快,朝中便有半数大臣纷纷上折奏请。就连太傅都当众表示,小皇帝确实该学会看奏折了。
    徐空月这才不得不让步。
    虽然小皇帝还有很多地方不懂,但在太傅的指导下,还是看得有模有样,就连早朝之上,也能说出几句符合帝王身份的话。
    皎皎对此很是满意。
    更让她不曾料到的是,当看到各地呈报雪情的奏折时,小皇帝突然问了一句:“天寒地冻,那些无家可归的百姓,可有防风躲雪的栖身之所?”
    这话一出,坐于下首的太傅都面露惊讶。
    小皇帝看到他的反应,琢磨了一下自己说出的话,犹豫着问道:“太傅,朕刚说出的话可是哪里有不妥?”
    太傅很快回神,摇了摇头,问:“陛下为何会这样问起?”
    小皇帝想了一下,回答:“这段时日,朕跑遍了城北各处,见到了很多食不果腹的百姓。那些百姓,有的每日做着辛劳的工作,却只能换取一点儿饱腹的食物,而有些就连让自己饱腹的工作都找不到,只能在菜市捡些烂菜叶子。但还有些上了年纪、或是身体有残疾的百姓,连一个遮风挡雨的住处都没有,每日更是吃不饱、穿不暖……”
    他从前觉得,与母妃在庆仁殿的日子已经足够难过了,但在城北的北巷街走了一圈才发现,这世间总有人比自己过得更加凄惨。甚至是,想象不到的凄惨。
    消息传到明华殿,抱着紫金镂空暖炉的皎皎不由得会心一笑。
    兴安见着她面露笑意,不由得跟着高兴起来,“看来公主的先前的做法还是很有效的。”
    冬日寒冷,即便是殿内烧着地龙,又置放了几盆银丝炭,皎皎的身子仍是有些撑不住,躺在贵妃榻上,整日恹恹地,提不起精神。细柳带着两个小宫女,为她捏肩捶背,纾解全身泛起的刺痛。闻言,她抬了抬眼皮,轻声道:“陛下越发大了,想来……”
    话未说完,她的眼皮却是越来越沉,不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兴安知道她昨日一夜都没能睡好——天气寒冷,从前摔过的地方都开始刺痛起来,疼得她整夜无法安睡。兴安不在内殿伺候,可在外值夜时,都能听到她在床榻之上不断翻滚的动静。他朝细柳等人打了一个手势,然后带着她们悄悄离去。
    寂静的殿内,只有银丝炭烧着的细微声响。
    原本闭上双眼的皎皎缓缓睁开眼睛,眼底虽然一片疲惫,却是半点儿睡意都没有。
    从骨头缝里泛出的寒意在四肢百骸游走着,与浑身的疼痛交织在一起,根本让她无法安眠。可她却不能对任何人诉说。如今皇祖母愈发年迈,她不能让皇祖母仍为自己担忧。
    与去年的大雪不同,今年的冬雪下了一天,第二日清晨,太阳便从云层中露出头来。
    绵软的阳光照在雪地上,处处银装素裹。
    即便是有了阳光,但仍是地冻天寒、滴水成冰。这种天气,皎皎恨不得时刻抱着火炉,根本不想出门。但今早却听闻了太皇太后偶感风寒的消息。
    太皇太后年事已高,况且身子骨一直不大好,连章御医都再三吩咐,可千万不能冻着了。是以乍一听闻她风寒,皎皎便止不住的忧心起来。于是再也顾不得满地积雪与风寒,匆匆去了太皇太后寝宫。
    她去的巧,刚好撞上请脉的章御医出门。皎皎抬手免了章御医的礼,急急问道:“章御医,太皇太后的病情如何了?”
    这些年,太皇太后的身体一直都是章御医负责调理,他为人又不知变通,于是说了一堆令皎皎头疼的医术言论。皎皎连忙抬手制止了他,问道:“你直说,到底严不严重?”
    章御医的长篇大论无人听,对此很是不服气,吹胡子瞪眼地气了一会儿,才气哼哼道:“太皇太后年事已高,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寒凉空气而已。”他难得迟疑了一会儿,才继续道:“只要按时服药,想必不日便能痊愈。”
    可皎皎并未听出他的些许迟疑。她向章御医道谢之后,便匆匆入内。
    内殿之中,太皇太后躺在锦被之中,花白的头发铺陈在枕头上,满脸风霜侵袭过的痕迹。她双眼微闭,似乎是精力不济,刚刚睡着。
    伺候太皇太后的宫女俯身向皎皎行了一礼,又搬来绣凳,让她坐在床边。皎皎安安静静坐下,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
    她的眼睛牢牢盯着太皇太后,心底不知为何,泛起了一片酸涩难过。她缓缓俯身,将脸贴在床榻边,犹如小时候被皇祖母搂进怀里的样子。
    久居深宫的太皇太后再次病倒的消息,很快就在朝中重臣之间传遍了。
    这些年她的身体一直不太好,时常好了病,病了好,是以在朝中并未激起什么水花。人人都觉得,熬过了先帝的太皇太后,说不定还能看到当今皇上喜得皇子。
    唯有皎皎一改先前的懒惰,每日前去太皇太后寝宫侍奉汤药,事事尽心尽力。
    对此,朝中倒是赞扬一片,无不是称赞慧公主孝顺。
    受此影响,就连小皇帝这几日下了朝,都匆匆赶往太皇太后寝宫。
    唯有徐空月明白皎皎这样尽心尽力的深层原因。他虽然不知道皎皎当初究竟是怎样从那样一场重伤中活下来的,但想来定是太皇太后日夜照顾在旁,才给了她活下去的勇气。
    当所有的亲人不在,那位老人便是皎皎如今留存世间最亲近的人。
    所以他也知道,太皇太后对皎皎而言,有多么重要。于是对太皇太后的关注,远远超过了他对朝中其他事情的关注。
    卫英纵等人虽然对此有所不满,但终究拗不过他,只能任他如此。
    只是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原本一场简简单单的风寒,在太皇太后身上却愈发严重了起来。不出几日,宫中便传来太皇太后病重的消息。听闻,人已经病得时常陷入昏迷之中。
    随着太皇太后病情加重,皎皎也越发沉默起来,人也越来越憔悴。本就消瘦病弱的身子,更像是一阵风就能吹走。
    徐空月看在眼中,疼在心间。于是打消了原先很多安排,只求给皎皎一点片刻的安静。
    太皇太后偶有清醒之时,瞧见皎皎这幅样子,不由得低低叹一口气。可她如今就连叹气都不那么顺畅,仿佛嗓子中有一口老痰,咳不出来,咽不下去。
    “你怎么……怎么总是……守在这里?”她虽然时常昏睡过去,可还是记得常常守候在侧的皎皎。她不知道她有没有离开过,只知道自己闭上眼睛的时候,她守在一旁。睁开眼睛时,她仍守在旁边。
    看着皎皎身上衣着单薄,又让人拿来狐裘毯子,披在皎皎身上。
    皎皎拉紧毯子,将自己包裹进去,汲取着一点儿微不足道的温暖。而她这一番动作,握着太皇太后的手却始终没有松开。她握得那样紧,好似松开之后就再也握不住了。
    她这幅异样的亲近,倘若是在别的时候,定然要被太皇太后打趣一番。然而这一次病倒,太皇太后自觉精神极其不好,连打趣皎皎的时间都没有,只是睁着眼睛看她将毯子披上,便再次陷入了沉睡中。
    她头一次在皎皎面前突然陷入沉睡,着实将皎皎吓了一跳,跳起来就大喊“快传御医!”直到被叫来的章御医再三诊脉,确认太皇太后只是睡着了,皎皎才仿佛浑身脱力了一般,歪倒在凳子上。
    额头的汗水混合着泪水,淌了满脸,整个内殿的人见状,无不侧目。
    然而皎皎却特地吩咐了所有人,不准让太皇太后知晓此事。众人知晓,她是担忧太皇太后知晓后,为她忧心,于是便真的没有人敢让太皇太后知晓。
    唯有徐空月听说了此事,万分焦急,不顾再起的漫天风雪,匆匆赶到明华殿,求见慧公主。
    皎皎在太皇太后身边守了一天一夜,身子几乎支撑不住,这才被章御医勒令,回到明华殿休息。
    可即便躺在明华殿的床榻上,皎皎仍然无法安然入睡。潜藏在骨缝中的疼痛不会随着满身疲惫与心酸消失,只会越来越重。她睁着眼睛,用目光描绘床帐上的花纹,以此克制着自己不在床榻上滚落。
    徐空月求见时,她正睁大双眼,描绘着中间一朵祥云花纹。细柳站在外侧,等着她的回应。
    皎皎无声闭了闭眼睛,“不见。”轻轻的两个字,就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然而传话的细柳出去了一会儿又进来,依旧是冷冷清清的语调,不带丝毫个人情感。“摄政王说,倘若公主不见他,他便站在门外,一直等着。直到公主肯见他。”
    ——冷清的语调,有时候会让皎皎忍不住怀疑,细柳是不是没有属于人的情感?
    她微微闭上双眼,轻声却又倔强:“那就让他等着吧。”
    皎皎本来以为,他很快就会离去。毕竟他从以前开始,就是从不会做无用之事的人。刚嫁进徐府时,皎皎邀他外出踏青,就被徐空月说,“无用之事,为何要去做?”
    那样不留情面,几乎让皎皎无地自容。可她终究还是脸皮厚,看着他面前厚厚的一摞公文,强行露出笑容,“我知道你忙,那我就等你处理完公务,再陪我外出踏青可好?”
    然而得来的只是徐空月的一声冷哼。
    皎皎不知在外等了多久,他手里的公务仿佛无穷无尽,根本处理不完。一直到月上柳梢,他仍是没有出过书房。
    那一次过后,皎皎便知道了,他从来不会在无用的事情上浪费时间。
    想到从前,心底一股苦涩滋味浮了上来,混合着全身止不住的疼痛,让她几乎掉下眼泪。
    窗外的风雪越来越大,树上的枯枝被吹断,掉落了下来,发出好大一阵声响。
    难得陷入睡着状态的皎皎顿时被惊醒了过来,双眼直直望着漆黑的窗外。
    其实窗外并不是很黑,满地的白雪似乎驱散了黑夜,将整个大地浸染得昏暗发白。守在外间的细柳听到她坐起身的动静,挑帘而入:“公主,您醒了?”
    皎皎低低应了一声。
    “可是身上疼?”细柳在她身边伺候的时间不短了,知道这种凌冽严寒的天气下,她极难入睡。即便是小睡一会儿,也总会被疼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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