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个人?”
    解凛却仍旧眉头紧锁,拉着她不放。
    嘴上没说不让去。
    动作里倒是一览无余。
    “我只过去给人家道个谢。”
    迟雪只得无奈的笑:“而且,五年了,我知道在找我这件事上,叶家花的钱确实不少。我在陈之华那里,也不是完全两耳不闻窗外事的。”
    “……”
    “而且……其实我也想着,结婚这个事,多少要通知家里人的。我前脚跟你结婚,后面又跟叶南生走过场,怎么都不好交代。”
    “交代?”
    解凛说:“我们从来没必要向叶家人交代。”
    不是你或我。
    是我们。
    在这件事上,他划领地的意识倒是空前敏感。
    究其原因,大概也是他自己都控制不住,每每一碰到叶家的事,恍惚间,就又会回到多年前、那个因被赶出家门而手足无措的、小孩子的状态。
    他分不清这是讨厌还是逃避的情绪。
    尤其是因为陈之华的事,因为迟雪身处危险之中。
    这段时间以来,他的精神本就始终处在一种高度紧绷的状态。
    换了旁人,或许早都被他冷脸吓住。
    只有如今的迟雪却丝毫不受影响。
    反而语气里,甚至带着似有若无的安慰意味。
    “嗯——但是也不算交代吧,只是我不要你为了我欠人家的人情,”迟雪说,“他们欺负小时候的你,我也不要你为了我原谅他们,我也和你一样不原谅他们。但解凛,我只是不想你因为我、以后也觉得是欠他们的。我不喜欢别人拿我来威胁你,软刀子硬刀子都不行。”
    她只是不爱说话,不代表记性差。
    那些大雨滂沱里被赶出家门,被迫向一个个冷言冷语的所谓亲戚磕头道歉的过去。哪怕只是听旁人说的,但关于他的事,她从来都牢牢记得。
    也因此。
    她永远不要解凛为她再低头。
    “毕竟,人情债嘛,”她笑着伸手,又摸了摸解凛的脸,“最怕就是牵扯不清了,我们以后的日子还很长很长,不能利滚利滚下去吧。所以,我想去见一见,见完了,很快也就回来了。”
    语毕。
    她一副已然做好准备的表情,深呼吸完,起身就准备上楼——这回为了配合警方,他们一众人等,包括叶家来的老太太,以及叶南生的父亲方进,都住在这座叶氏名下的五星级酒店中。
    老太太年纪大了,爱清静,据叶南生说,回回都住顶楼的套房。
    然而她才刚起身,人还没出门。
    解凛又追上来,自然地牵住她手。
    “一起去。”
    他说。
    “……啊?”
    “怕她凶你。”
    “……会吗?”
    迟雪脸上写满怀疑。
    听叶南生的语气,明明老太太这几年态度都很柔和才对。
    解凛却并不往下解释。
    只是如旧握住了她的手,说:“总之我们一起。”
    *
    而迟雪也是上了楼才知道,所谓顶层,只有一间比别的套房要宽敞数倍以上的总统套房。根本专门就是为了老太太准备的。
    两人摁下门铃,是一位穿着朴素的老妇人开的门。
    迟雪正犹豫要称呼对方什么,解凛已然在旁淡淡开口,喊了一声:“陈嫂。”
    被称作陈嫂的女人,是叶家几十年来的住家保姆,专门服侍叶家老太太的生活起居。
    认出来人竟是久未见的小少爷,她显然很是惊喜。
    不等解凛表明来意,她赶忙招呼两人进门、倒了茶水,又转身去叫叶家老太太:这时正是老人家焚香冥想的时间。
    也因此,声音没能及时叫来老太太,倒是叫来了另个太太——迟雪坐在沙发上,怔怔看里间的另个卧室门打开,探出一张陌生的脸。
    但细看却又不算陌生。
    迟雪看看解凛,又看看对方。
    尤其是鼻子嘴巴,是看得出又血缘之亲的长相。
    那女人生得模样端方,身材高挑,简单的浅灰色丝缎睡衣上身,亦穿出莫名的雍容感。眼神却不客气地看向解凛,长时间的打量过后,又转向迟雪。
    然而只一眼。
    那眼神中的意味却又莫名微妙起来:仿佛竭力在她脸上找着什么。
    “你以前,”末了,只径直抛下一句,“读书的时候,是不是戴眼镜?”
    “……啊,是,您是?”
    迟雪求助的目光看向旁边沉默不语的解凛。
    只不过,却还没等到他开口。
    “你是迟雪吧。”
    那女人倒已先准确叫出她的名字。也利落干脆,转而自我介绍起来,纤长手指指着自己,“我是南生的妈妈。你——该叫我妈妈,还是姑姑?”
    迟雪被她问得一愣。
    最担心的问题果然出现。
    叶南生的母亲,亦是如今叶氏的掌舵人,叶贞如,丝毫不吝在这些小辈面前表现出自己强硬的一面。
    解凛听罢,却忽然抬头,冷冷看向对方。
    开口便是反呛:“你觉得呢?叶女士。”
    “……”
    “谁现在坐在她身边,有眼睛就能看到——还需要别的证明吗?”
    少年时的他苍白阴郁。
    成年后的他,沉稳中仍有掩不住的棱角。
    恍惚间,的确是像极了……
    叶贞如倏然一愣。
    回过神来,刚想再还嘴,老太太却已捻着佛珠缓缓从里间踱步出来,一声“贞如”,径直截断了她的后话。
    “贞如啊,”老太太温言道,“这么久不见,何必一开口就夹枪带棒的?让他们小孩子看笑话。”
    尽管已八十有七,又重病过一回,如今的老太太却还精神气十足,一米七几的个头,丝毫不见驼背。
    一头白发盘在脑后,以木钗挽起,白衣布衫,清瘦却不掩干练。
    叶贞如被她说得缄口,又不想让母亲为难,只得转身回了房间。
    很快,陈嫂也颇有眼色地找借口“躲”去了厨房。
    老太太在靠近迟雪一侧的短沙发上落座,却并不急着开口,只又拎起桌上茶壶,慢悠悠倒了杯茶。
    “孩子。”
    末了,她说:“听说你叫……迟雪?”
    这架势。
    似乎在叶家,比起解凛,迟雪才真正是“不见其人,早闻其名”。
    迟雪点头。
    三人概都沉默片刻,末了,只听老太太若有所思地低声道:“那,也算是阴差阳错了。”
    ……什么阴差阳错?
    老太太说:“南生前头,本来还有个哥哥,只可惜,长不到两岁就夭折了,我给他取名叫‘东君’,取自成雁雄的《柳枝词九首》,‘东君爱惜与先春,草泽无人处也新’。”
    她的神色之间渐渐流露出怀恋。
    仿若陷入极远的回忆之中。
    “后来又有了南生——《晏子使楚》里写,‘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我给他取名叫南生,是愿他在适合他的土壤之中自有硕果……他呀,现在也算……没有辜负这名字的本意吧。”
    迟雪听了半天,却仍想不明白她为何突然提起名字的事。
    直到后来这一句。
    “排在前面的孩子,先有东,又有南,所以,到了阿凛,就轮到‘西’了。”
    老太太说:“但西这个字不好取,寓意上也容易有歧义,西去,牺牲……我只想着怎么能往好的取,后来又想着,他出生在冬天,冬天应当是要望春来才好。”
    “于是挑来挑去,两边兼顾,最后取了杜甫《绝句》里那一句——春意盎然的那一首《绝句》。”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是以。
    ——叶西岭。
    这才是解凛最初写在叶家族谱上的名字。
    “只可惜他妈妈不喜欢,觉得既比不过东君文雅,又没有南生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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