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此之前。
    所有人都以为陈之华对这个合同势在必得,因此,在自保的前提下,这个多年牢狱生涯中从未有过任何冲撞记录、甚至在狱警口中都称得上“乖巧不惹事”的犯人,不会率先采取强攻手段。
    然而,此时此刻。
    他却已用自己的行动向所有人证明:一个疯子,是从来不会按照常理出牌的。
    尤其是被踩到底线的疯子。
    他已经受够了叶南生的当面一套背面一套,也厌倦了迟雪一次又一次不省心的逃跑,如果——陈之华想,如果唯有一次干脆的“恐吓”,可以吓得他的掌中雀自折翅膀,那么,他将不吝给予她那样的机会。
    更何况,没了叶南生,还有方家,还有方进女人肚子里的孩子;
    而叶家从此就只剩下一个解凛……自己有迟雪在手,还怕解凛不让步?
    他从来是最了解那些警察的。
    行正义之事者,总会在关键处棋差一着。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们心不够狠,不够深,难以窥尽人性至恶之处——毕竟,一心想要保护,就难免束手束脚,而只有一心想要破坏的人,永远可以肆无忌惮,不顾后路。
    陈之华是以倏然笑了。
    任周遭兵戈相向。
    便衣与他带来的打手反复拉锯、战成一团。
    他却只从容地带着最后几个始终围在他身旁保护的心腹,喝完最后一盅茶,向同桌大惊失色的方、叶两家亲戚,尤其是方进颔首告别,之后站起身来。
    须知做人做事,总讲究一个兵贵神速。
    他想。
    既然目的已经达成,趁着警方驰援尚未赶来,自己也必须尽快——
    “砰……!”
    “呃!!”
    近在咫尺的枪击声却突然响起。
    靠近他身边的一名打手,顿时在吃痛中捂住肩膀跪倒。
    紧接着、是另一个掩护他伏地的,被击中右腿。
    ……是警察!
    陈之华瞬间意识过来危险,亦毫不犹豫地拽过仅剩的两人围在自己身边,同时警觉地左右环顾。
    只有警察。
    哪怕在这种时候,仍然会坚持着他们愚蠢的原则:在敌人没有主动鸣枪威胁民众生命的前提下,作为警察,他们绝对不会先开枪打头。
    可惜装填弹药的空隙只有数秒,来不及给他更多思考时间。
    几乎瞬间,又一名打手捂住手臂半跪在地。
    “华叔——快逃——!!”
    而与此同时,白骨的怒喊声亦从头顶传来。
    他仰头看,才发现不知何时狙击点的形势已经逆转:很显然,出了一些意外,冰冷的狙击枪头对准了他,瞄准镜在阳光下反射着寒光。
    白骨鼻青脸肿,已然被薯片仔反剪双手压在天台栏杆上,仍然高叫着。
    话落,薯片仔毫不留情又是一拳,终于将他打得失了叫喊的力气。
    同时,就在两人身边不足一米处。
    解凛架枪瞄准。
    下一秒,陈之华最后的“掩护沙袋”也被击倒。
    他彻底暴露在空阔的视野之中。
    而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
    刺耳的警笛声也随之由远及近。
    想来是不足两公里外的援护部队终于赶到,场上的局势是可以想见的即将逆转。
    陈之华心头一凛。
    却仍然勉强定下神来,不闪不避、又近乎挑衅地看向楼顶——
    “呃……!”
    当然。
    挑衅的代价即是右肩中弹。
    皮肉翻开,鲜血四溅。
    尽管他竭力忍痛,仍然无法遏制的冷汗直冒,如周遭人一般抖颤着腿半跪下去。
    楼顶的解凛却仍然没有停下装填弹药的动作。
    下一枪,他瞄准了——
    “……头儿,停下!!你要干什么!”
    只有一旁的薯片仔觉出不对。
    瞬间暴起,又拼尽全力压住他手。
    “头儿!冷静点!冷静点!”
    薯片仔吼道:“我们是警察!!”
    “是你从前教我的,你说只有法律可以审判人,你说过,我们警察只是执行人,如果连我们都不守法,就坏了规则坏了程序……是你教我的!!头儿!是你教我的!”
    “松手。”
    “……你不能这么做!你会坐牢的!!”
    【虽然我现在只是你的三分之一,不过,总有一天我大概能赶上你吧。】
    【我也想成为你这么厉害的人,头儿!】
    这是他们“师徒”之间,谁也不愿意让步的最后对峙。
    薯片仔背后是公法。
    解凛背后却是道义。
    于是,四只手压在一支枪上,下一颗子弹却迟迟不发——
    “停下!头儿!”
    只有薯片仔两眼通红:“你不可以这么做!”
    如果是从前的解凛。
    他当然可以轻易地拽开面前涕泗横流的少年。
    但可惜他已早不是从前那个他——他的左手,如今甚至无法用力,因情绪激动而不住发抖。他更无法挣脱和攻击一个自己亲手教出来的少年。
    于是,只能眼睁睁看着陈之华再度爬起身来,听警笛声四面合围,下来的数十名荷枪实弹的警察,很快一转场上颓势。
    却根本来不及庆幸或松一口气。
    忽有玻璃破碎声自不远处传来。
    紧接着,是“砰”的一声,重物落地。
    解凛下意识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两眼却逐渐不可置信地瞪大。
    咬紧的牙关,无法自持地打颤。
    几个小时前,还是一身雪白西装、温文尔雅的青年,如今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血人”。
    他被人从三楼击碎玻璃抛落楼,胸口的血流尽。
    他睁着眼,望向天空,身体在濒死的痛苦中微微抽搐,直至两眼失神,仍然没有闭上眼睛,只是徒然地望着那片蔚蓝的天空——
    飞鸟尽,良弓藏。
    狡兔死,走狗烹。
    越是想要握紧的东西,越如指间沙流逝,不可挽回。
    “叶南生!!”
    幸而,在他生命的最后,听到的仍然是那个女孩的声音。
    在用他的死亡破开的寂静里,她的呼救终于能够传给所有人。
    但是一切都已太迟了。
    迟雪趴在窗户上,整个人几乎都快探出窗外,凄厉地喊着他的名字,却被身后的男人一次次地拽回去、拽到所谓安全的地方。那声名字却似惊醒了太多人的晃神,叶贞如尖叫起来,方进的脸在一瞬间血色尽失。
    这对一生争吵不休的夫妻,面和心不和的怨侣。
    只有在这一刻,却互相搀扶着,几乎慌不择路地跑向别墅的方向。
    那一刻。
    一个母亲的哀嚎响彻天空。
    “南生!!南生!!!”
    叶贞如捧着儿子的脸,只是不断用自己的脸颊、去碰他满是鲜血却还温热的脸颊,似乎是在用这种方式确认他还活着。
    她不断地、像一个孩子似的碰他,说:“不要怕,不要怕,儿子,妈妈在这里,妈妈给你找医生,妈妈找最好的医生治好你。”
    “妈妈再也不让你做不喜欢的事,妈妈什么都听你的……”
    “妈妈不和爸爸吵架了好不好?我们什么都不争了,妈妈陪你,妈妈什么都支持你,你不要丢下妈妈一个人,你不要……”
    你不要丢下妈妈一个人啊。
    从最初的安慰到后来的语无伦次,到最后的崩溃。
    她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抱着儿子无意义而囫囵地嚎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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