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夜来的迟,起更的时候天才微微黑,但是官员们下值已交接过班,在刑部里值夜的此时人不多,也没有外人,高名英就和舒泽并望走到院子里,再手指一顶小轿:“你坐这个, 到底喊你来问案,这是我的想头。如果你愿意公开认亲家,我就和你一起骑马到我家。”
    舒泽再次欠身道谢:“就您这句话,这亲事我家实实高攀,何况两家实在不般配呢。为我想的太周到。既然我还要回原任上,那么容我不客气,我坐这轿,不能和您公然认亲戚。”
    高名英微微一笑:“你我眼里的不般配,在孩子们眼里无用。”
    舒泽也是一笑,坐入轿中后,想想未见面的儿媳妇必然是个好品格,能相中儿子来宝的长处而不计较婆家的低,几年不变心的姑娘,只能是个好姑娘。
    等下公公见到她,要和和气气才好。
    舒泽不知道他未来长媳此时从览原赶往固西,准备和云龙会合,她身披盔甲马带兵器,是一位女将军。
    当公公想像里的好品格多少带着本朝代淑女气质,慢声细语温柔什么的,他的长媳几乎没有。
    高名英带马先回府中准备迎客,在路上满意倒也上来。
    皇帝有时候是个累人活计, 西北和南边都不算在皇帝掌握之中,之所以容忍平西郡王许多年,他家性子直接,清一色的阳谋诡计,不要内陆文官就公然撵走,不允许刑部往大营里拿犯人,就直接保护。
    有不少江洋大盗因为能打仗被平西郡王府保护,结局想当然只有一个,铁马金戈裹尸还,为国捐躯。
    历代皇帝不仅仅是明君唐泽能理解平西郡王一些忤逆做法,就是流落到西北的强盗,要么还当强盗被平西郡王府剿灭,要么就是为国尽忠直到捐躯。
    这比刑部拿走关在狱里养着要好,何况西北是真的缺人。
    以上是皇帝的想法,如果换成老百姓想法,杀过人放过火的都应该血债血偿,写话本儿的绿竹也一定会赞成。
    这种皇帝想法里还有一个明显的坏处是江洋大盗随身钱财再也拿不回来,这让需要庞大银钱维持刑部告老伤病或死亡等差人后续费用的高名英颇不甘心,高尚书没事就想和平西郡王过过招, 就是他大概算得出来平西郡王府在征这种亡命之徒兵的同时私吞多少银钱。
    人既战死,浮败自然就地充公。
    他甚至从女儿带回古董里也推敲过。
    但西北归护国公府牵制调停,南边才是高名英真正用武之地,盘根错节的世家面对京里盘查也是各种阻挠,不仅仅针对刑部,官员违法违纪最后大多落在刑部衙门,高名英是唐泽授意牵制调停南边的主要官员。
    从亲戚角度上说,高名英不想拿亲家再入险地,但从忠心上说,舒泽是高名英启用最好的人选。
    他的这位亲家,以前每每断案都带着生死不论的决绝,以前就是如此。
    高名英也给舒泽机会,问他:“你自己坐轿,还是和我同行?”舒泽愿意坐轿,不愿意公开和高家的姻亲,他甚至明说“既然还会回到原任上”,他愿意回去。
    高名英年青高位与他出身好有一定关系,不过六部里最年青的尚书也有过人之处,他也提醒过亲家:“你为官不正的地方就是认为清官一定拼生死。”
    每个人不能避免自己造成的思维误区,就像很多人看戏看话本儿,咦,这是个清官,接下来无限制的在各种场景里为他担忧,随时准备掬一把冤死的泪。
    而现实中遇到这样事情百口传颂,万人愤慨。愤慨完了呢,叹一声老天不公,各人过各人的日子。
    说到这里估计又扎痛谁的布衣心,要说大家就是普通人过日子,不可能为谁付出许多。也许还会有说这么好你自己为什么不去这样的话。
    这话没错,都是普通人,但与其有这么担忧的心,不如从一开始就认定清官必终老,岂不是更好?
    担忧,是人的本性之一,无端担忧,也是。所以这是每个人自己造成的思维误区。
    人,是有缺点的,这句话人人知道。
    很多能解开自己思维误区的,大部分都了不起。
    舒泽当前不是那解开一些误区的人,不是他蠢笨,是他心结牢牢锁住自己,他激昂的拼一死为声名,其实为的是当年的自己。
    被妻子拐骗后的那个庙里,三个少女冷漠的眼神中,元秀的眼神是舒泽心头痛苦。
    没有人真正想寻死,这就高名英的一句话点醒舒泽许多,为官清正是对的,为官清正到动不动就冤死,那只能身处的这个朝代黑暗,这朝代的黑暗与所有官员都有关,舒泽也是其中之一。
    令其黑暗,不如令其公正,高名英一句话就让陷入心结的舒泽醍醐灌顶。
    这对亲家一前一后往高家去时,都带着满意。
    为暂时的遮形迹,轿子直入角门,舒泽不会计较这个,因为他步出轿子时,眼前就是高家正厅,高名英迎出来,背后是厅口儿站立的两个笑盈盈女子,中年妇人应该是亲家母,另一个美貌年青的姑娘应该是高家大姑娘。
    喜欢来宝的是二姑娘,早就在父子家信里写的清楚。
    湄姐可以不出来见亲家,但太好奇妹妹公婆,元秀带着元财姑和孩子们已经在内室,湄姐还想见妹妹公公,为二妹多看一眼。成为亲家的人家有些是通家好,男女规避还会有,但初次登门唤出妻女拜见一下也有。
    舒泽再次觉得高攀,并且欣喜不已,高尚书外形出众,亲家母和大姑娘也是一对美貌母女,未来儿媳也定然容貌过人。
    进入正厅后,见到坐着十几个老人,高名英介绍道:“这是我家族中老太爷,听说湘儿公公到了,特地从城外赶来会你。”
    舒泽忙整衣裳理发丝,恭恭敬敬的拜了亲家府上老太爷,坐下来说话,这才知道本省的高指挥使竟然是族长的儿子,高名英的堂叔父。
    好像有当官一下子安全起来的感觉,而庆幸的是高指挥使为人虽没有清官桀骜名声,却不是舒泽遇到就想拿的贪官,所以不是对头。当然舒泽的官职太低,直到今天不是梗着脖子为民请命逼迫上司发公文,他拿不下其它官员。
    舒泽脑海里再次浮现出亲家刚刚指正:“清官一心求死,这是为官不正”,他对高家族长郑重点点头:“是,高大人我是极仰慕的,只是我为人孤介,恨未识荆。”
    族长笑道:“呵呵,我这个儿子也是不爱交知己,而听说你们那个地方说话要谨慎,他在任上从来不报籍贯家人。”
    另一个老太爷插话:“履历上有,你不报怎的,别人该知道还是会知道。”
    族长愈发要笑,喊高名英:“你叔履历是不是假的?”
    高名英陪笑:“这也是没有办法,如果让人知道我在刑部他是我叔父,只怕有人挤他回家。不过吏部里收着的那张是真的。”
    族长摆手:“随你們叔侄弄鬼去吧,横竖我们老了,管不到的事情也多。”
    舒泽骇笑,任职履历上也能乱写吗?此番受教。
    云展和贺宁同时进来,舒泽谢过护国公府里照顾元财姑母子,又谢过贺宁也帮忙下定,贺宁故意酸溜溜:“你这万年第一居然又扳回来了,算了算了,我这老三并不计较。”
    舒泽失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真的犯酸,我倒还想酸你,杰哥是本朝年纪最小的探花是不是?”
    贺宁叹道:“岂止本朝,我查了几年旧历,前朝也没有这么小的探花。这真是岂有此理,我上学比不过你也就罢了,你是别家的人,我如今连自己儿子也比不上,这日子真难过。”
    云展笑道:“有什么难过的,当你的贺百万不是很好,你新近写的话本儿我也看了两本,又有寓意词藻也美,你给绿竹打小工便是。”
    贺宁张张嘴,又闭上,到底没忍住,又道:“自从杰哥中探花,我这才知道原来我上学,为的是给儿子做嫁衣裳。”
    舒泽不用解释也大笑起来,高名英纳闷:“你们看我听得懂吗?这是什么新笑话?”
    贺宁又找到一双可以倾倒苦水的耳朵,一五一十的告诉他:“我拼死拼活也只中春闱第十,此后数科说也奇怪,科科都有事情我赶不上,我再想下场时,我儿子这科也下场,年爹年儿子这称呼我可不要。”
    高名英就也笑起来:“怎么想到年爹年儿子?”
    贺宁扮出气呼呼:“喊年兄年弟更不对不是吗?”
    高名英再次大笑:“这当然不对。”
    “所以我就想错开那科不下,”
    舒泽灵活调侃:“难道不是担心儿子高中老子落第么?”
    贺宁狠狠白眼他:“我想着下科再下场也成,没想到我儿子中了探花,把我羞的从此不再下场。”
    舒泽又笑:“真的不是怕中的没有儿子高?”
    贺宁反问他:“你看来宝中时比你高多少?”
    两个人瞪起眼睛鼓着腮帮子,互相不服气的对视着。片刻后,一起大笑出声,舒泽笑的眼泪出来:“一眨眼间,你宁哥眼红的人变成你儿子,这事儿足够我笑一辈子。”
    贺宁也乐着拍打椅子扶手:“你舒泽在学里万年第一,大考小考压着越哥和我,进京就稀松,春闱居然还落第,哈哈,让我笑一辈子也罢。”
    高名英又觉得听不懂,问云展:“越哥是谁?”
    云展介绍给他听:“他们当年在学里有三个人稳稳的第一第二第三,万年老三就是我家这贺掌柜,万年第一就是你这亲家,年年排中间的那个现在是平西郡王府招赘女婿。”
    说到这里不无得意:“当年也全是我岳家老太爷的门生。”
    高名英长长哦上一声,扑哧一笑:“果然你岳家老太爷是有趣的,硬是把个集市上学堂撑得全国闻名,我还以为名声是传出来的,侥幸中的多。听你说完我服了,第一清官,第二能进到郡王府里,第三也不差,我听说你家这贺掌柜手里颇有几个。好吧,如今我相信有你岳家老太爷在,那是一块风水宝地。”
    酒菜上来,更加谈笑风生,高家真诚相待,长辈们第一时间出现,又有贺宁这学里旧友,舒泽不知不觉吃多酒,从净所出来他察觉过量,先不回正厅,就在外面树下乘凉散酒。
    忽然他抬面庞,眼睛睁到最大,十几步外笑容满面的元秀站在那里。
    舒泽情不自禁,问出心底徘徊已久的那句话:“秀姐,当年事情不能怪我。”
    问出以后,他气馁垂眸,酒喝多出幻相了,秀姐怎么会来到我面前呢。
    熟悉的嗓音柔声回话:“我知道。”
    舒泽倏地抬头,秀姐!
    这不是幻相,学里的秀姐梳髻与眼前的不同,学里的秀姐也没有眼前这位雍容华贵,他激动之下脱口而出:“你不怪我了?”
    元秀含笑:“不怪你。听说你是位清官,我很敬佩你呢。”欠身一礼轻灵而走。
    舒泽兴奋之下瞬间醒酒,内心有什么轻轻的碎裂开来,很快被夜风吹散,他开开心心的转身回正厅,又见到一个人,在他的背后站着云展。
    不舒服之感瞬间上来,他在监视我们吗?
    这到底是酒后,舒泽当年对云展夺亲的不满也重翻上来,他站住了,静静的道:“当年,我很喜欢她。”
    云展一笑:“我知道。”
    舒泽被激怒,他看着对方身量儿没有自己高,但是气势只怕自己此生也难比上,输在这样的人手里,输在这样的人手......难怪此生扳不回。
    他咬牙道:“当年,我曾想过夺回她。”
    云展又是一笑:“我知道。”转身回正厅。
    舒泽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想明白这句“我知道”,只怕知道的还有自己被妻子拐骗成亲。
    那晚的庙里,那晚的庙里......确实是自己起意才会上当。
    想到这里舒泽嗓子眼里苦涩上来,他知道,但是他也愿意为来宝下定礼,这个人是圣人一流。
    他追上去:“多谢。”
    云展闲闲的眼神看看他,继续心平气和:“不用,我为我妻,又不为你。”
    舒泽噎的停下脚步,又很快自己笑容出现。
    算了吧,往事散去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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