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郡柏氏之乱业已平定,为首者皆已伏诛,余者放还家乡,以罪业论,或服徭役,或入监牢……”
    观若静静地读完了奏折之上的内容,朱批已毕,将整份奏章放在了龙案之上。
    “明之,蜀郡之弊已除,自今日往后,大周海晏河清,再也没有任何顽疾弊病了。”
    晏既也自如山海一般的奏章之中抬起头来,往向了观若的方向,“是,大周每一寸土地之上的百姓,都可以过一个团圆欢愉的新年了。”
    一转眼他们在巴郡所打的最后的那一场仗,都已经是四年之前的事了。
    他们一生的敌人裴俶湮灭在了那一场战役里,大多数曾经与他们为敌的士兵都心悦臣服地跪拜在了他们脚下。
    唯有柏家的一支军队,在袁音弗与她幼子的麾下,消失在了蜀道之上。
    销声匿迹,招兵买马,孤注一掷……以至今日。
    “我都快要想不起来袁音弗的样子了。”她低下头去,发髻之上的珠钗摇晃,在寂静的深夜里发出微弱的声响。
    “萧翎很快便会带着萧迫回到长安,你可以同她谈一谈。”
    萧翎带着她的那支娘子军,一支驻扎在巴蜀之地,连带着萧迫一起。
    观若有许多年不曾见到萧迫了,听说他虽然年纪幼小,也做了先锋,在战场之上斩杀了不少的敌人,也是他母亲的亲信。
    轮不到观若来评判对错。
    晏既自那堆奏章之中站起来,走到观若身旁,捉了她的笔放在一旁,而后轻轻地为她捏起了肩膀,他觉得有些累了,她一定也如是。
    片刻之后,又牵起了她的手。
    “去看看如儿吧,时辰已经不早了。”
    每一夜他们都会如今夜一般,于崇明大殿之中相对而坐,批阅奏章,为天下万民带去福祉。
    而除夕子时将要来临,他们也当如寻常人家一般,好好地享一享天伦之乐。
    帝后携手,朝着崇明殿的内殿走去。
    殿内暖融如同春日,大周朝唯一的公主正躺在床榻之上,闭眼沉浸在梦境之中,一梦香甜。
    锦被早已经被她踹到了床下,残留一角,被她用力地抱在怀中,如同抱住了她的父皇与母后。
    帝后安静地站在原处,彼此对视一眼,俱都微笑起来。
    观若在晏既身边耳语,“她这样的睡姿,若是将来招了驸马,不知道要吃她多少苦头。”
    晏既的目光仍然落在女儿身上,“如儿是我们唯一的女儿,她将来会是大周的帝王。”
    “驸马又岂止是驸马,不过这点苦楚……”他不愿听到这样的话,更不愿说,“我只要如儿快乐,旁人的苦痛,我管不着。”
    观若便轻轻推了推他的手肘,揶揄他,“你是皇帝,天下万民都是你的儿女,你怎能对他的苦难视而不见?”
    晏既的下巴微微扬起,点了点床榻之上对这一切一无所觉的小女孩,“事有轻重缓急,人有亲疏远近,都是儿女,总没有人比得上这一个。”
    观若笑了笑,拉着晏既的手,先一步朝着女儿走过去。
    内殿之中看着小公主入睡的宫人都无声无息地退了下去,观若与晏既便如民间寻常夫妻一般在床榻之前的地面上坐下来,静静地观察着她,像是观赏着世间至宝。
    “我瞧着如儿生得越发像我了,你瞧这鼻子,这眉毛……”他伸出手去,想要触摸一下女儿稚嫩的肌肤,却终究还是停下了手。
    而后他若有所失地笑了笑,将自己的手收回。“若是醒过来,又要吵闹不休地让我们读奏章给她听了。”
    观若分明知道他是害怕会吵醒女儿,并不是害怕女儿醒来之后的事,心中柔软,当下也并不拆穿。
    只是续上了他方才的话题,“都说女儿是该要像父亲的。像你最好,若是像我的话,未免就有些失于纤细了。”
    他们都对她寄予厚望,也明白这厚望之下她将要担起的责任,她的肩膀,决不能是瘦弱的。
    看了一会儿,晏既干脆转过了身来,背靠着床塌,安宁地坐着。
    “阿若,又将是一年过去了。”
    观若伸手将落在地上的锦被提起来,重新放在了床塌上。小公主一无所觉,只是抿了抿唇,笑了起来。
    观若也望着她笑,而后见她的神情归于平静,便也如晏既一般坐好。
    “是啊,又是一年了。我看着如儿,常常想起来她刚出生时的样子,同如今简直一点也不相似了,生命真是无比神奇。“
    一个母亲的时间,常常是以孩子的成长来计数的,即便是皇后,是一国之母,也是如此。
    “我小时候其实和阿翙生得很像,我记得有一次姑姑还让我们穿了一样的衣服,叫高熠看一看,究竟哪一个才是他的儿子。”
    故事里的人都已经故去许久了,已经没有了恨,但爱意永存。
    她扮演着一个很好的倾听者,“后来呢?高熠猜对了么?”
    “他当然猜出来了。一个父亲,不可能不认得他的孩子。”他一定是爱过他们的,只可惜后来这份爱被他的猜忌所腐蚀。
    还好阿翙凋零在那一切之前。
    晏如生得也有些像阿翙,若是做男童装扮,想必会更想似,他想一想,已经没有人能同他一起玩这个游戏了。
    晏如没有兄弟姐妹,而与他年龄相仿的兄弟与姐妹,都已不在他身旁。
    观若体察他的心情,“南虞朝不日之前新添了一位小公主,那份奏章我见你已经看过,却没有批复。”
    “我会选定好使者,带着丝绸与珠宝,往南虞国中,向女皇道贺的。”
    在晏既成为大周新帝四个月后,伏珺便向她的臣民公布了她女子的身份。
    南虞国中自然动荡不断,但有天朝上国兵临南虞国境,国中的动乱,自然也很快就平息了下来。
    晏既与伏珺到底也还是履行着彼此从前的诺言,互相守护着彼此。
    在那一年的末尾,南虞女皇诞下了她和不知名男子的第一个孩子,是一个小皇子。
    而这位新生的小公主,南虞臣民传闻中都说,那是南虞国相的孩子。
    晏既点了点头,“你处理就好。正好两国互相开放国境,以利于贸易,也可以借此机会让使臣好好地在两国边境数城好好走一走。”
    观若便思虑了片刻,“那就让方解去做这个使臣吧。前几日我令他于崇明殿中策对,民生一题上,他答的都很不错。”
    “方解?”晏既想了想,“是新科的探花郎,季宽的弟弟?”
    观若点了点头,“正是。他们兄弟俩一文一武,都为我大周出力。”
    她又想起来一件事,“对了,前几日我见了阿姐,她也听说了这件事。她很挂念她,也想要去南虞看一看。”
    从那一日往后,观若与晏既再提起伏珺,都以“她”,或是“南虞女皇”来代替从前那一声声的“琢石。”
    晏既沉默下来,最终也还是点了点头,“在阿姐心中,我们始终都是她的弟妹,这么多年不见,阿姐挂念她,也是人之常情。”
    “便让阿姐随方解一起去吧。只是这一路山高水远,不令士兵跟着我有些不放心,不如让季宽也同去,护卫阿姐安全。”
    新朝已立,旧朝的安虑公主坚辞了“公主”的封号,只让所有人称她一句“冯夫人”,如过往一样。
    新朝便只有两位公主,一位此刻在床塌之上呼呼大睡,还有一位……
    “阿柔和宁伽的事,我许久都没有过问了。可有什么进展?”
    世人读书,大多是为了出仕,以展胸中经纬。立国之后,他们赏赐了宁伽一处长安宅邸,他也之上如从前战时一般,日日都在府中看书。
    在晏淳十二岁那年,他们终于有了第一次交集。是晏淳精心设的局,让宁伽于因饥荒而逃亡至长安的难民之中救下了她。
    眼见过这个圈套,观若忽而明白了,晏淳一直不想与宁伽面对面,是因为她害怕会改变他们前生相遇的进程。
    近乡情怯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她的固执。她害怕宁伽不会如前生一般地爱慕她,她害怕他们之间的羁绊会随着彼此平坦的人生而减少。
    不再是这世上于彼此的唯一。
    “阿柔和宁伽都知道自己一直生活在监视之下,两个人都是无所谓的态度。一个是有恃无恐,一个是可有可无,并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事。”
    观若长叹了一句,“阿柔毕竟是大周的公主,只要做事不是太过分,我都不会干涉她。怕只怕她最终未能如愿……”
    以晏淳的性子,便又不知要惹出什么麻烦了。
    “不说她了。”晏既不想继续谈论这始终令他感觉到不愉快的话题,“阿姐随使臣一同前往南虞,那么安虑书院的事情,必须要都安排妥当。”
    大周女学,以冯夫人从前的封号命名。不论出身贵贱,只要一心向学,皆有机会入学,甚至在将来入朝,为官为宰。
    观若点头,“自然是如此。有桂棹在书院之中,不必担心什么。”
    “更何况如今阿茵年纪渐长,那孩子条理清晰,又明事理,再长大一些,就算是整个书院都交到她手里,也不会出什么大乱子的。”
    说到这里,观若又回头望了自己的女儿一眼,“将来如儿长大些,也将她送到女学里去念几年书。”
    “她虽然身份特殊,但到底也是个寻常的小女孩,需要玩伴,需要竞争。”
    晏既并不打算反对,他只是总也舍不得女儿长大。
    “与同龄的孩子多多在一起玩耍,能给她留下许多美好的回忆,是长成之后所弥补不了的。”
    晏如应当不会再有什么兄弟姐妹了,观若的身体虽然没有什么大的病痛,可到底操劳,还是比寻常女子要弱了一些。
    吴先生为晏既准备了一些东西。
    话题说到这里,好像又戳到了晏既与观若自身的伤痛。新年即将到来,真正辞旧迎新之前,好像总是有些伤感。
    内侍悄声走入了内殿之中,低着头禀报,“陛下,娘娘,子时将至,请往正阳门上,与百姓同乐。”
    三宫六院,除了崇明殿之外几乎空无一人,除夕之夜,他们也不想打扰百官团圆,并不举行宴会。
    但到了子时总要到城楼之上施恩于百姓,愿千秋万岁,国泰民安的。
    晏既先站起来,而后伸手将观若搀扶起来。
    小公主睡得香甜,晏既将她一把从床上捞了起来,裹着锦被,一手牵着观若,朝着殿外走去。
    宫车辘辘,踏雪而行。晏如在这一片玉沙之声中睁开了眼睛。
    她生来就爱笑,即便被吵醒,也从不哭闹,“父皇,母后。”
    观若和晏既的心,也就融化在这一片冰雪之中,“父皇和母后带你去看烟火,看宫城之外无数的百姓,你最喜欢的。”
    小公主揉了揉眼睛,在父亲的怀中坐直了,而后玩起了自己的手指,“如儿方才做了一个梦,梦见……”
    梦见什么,她又不说了,偏过头来看着自己的母亲,笑得十分无辜,“如儿好像忘了。”
    她的母亲就笑着捏了捏她的脸,从自己发髻之上摘下一朵宫花,插在了女儿的衣襟之上。
    宫车在城楼之下停下来,晏既仍然抱着女儿,牵着妻子,一步一步地朝着城楼之上走去。
    积雪早已经被扫去,取而代之的是鲜艳的锦毯,令观若想起来晏既登基之时,立后大典,她朝着他走过去,周围是千岁万岁之声,那红色好像一直要绵延到天边去。
    帝后在城楼之上站定,恰逢子时,长安爆竹山呼,声闻于城外,与大周各处欢庆之声呼应。
    观若望向城楼之下,那里不再与承平十六年一般,是一张张模糊的脸。
    晏如在晏既怀中,看烟火寥落下来,终于凑到他耳边,“父皇,如儿想起来方才梦见的是什么了。”
    晏既望着漫天的星子,听着城楼之下山呼万岁的百姓,笑容如城楼之下的民众一般灿烂。
    从未有过的幸福。
    “梦见的是什么,也说给你母后听一听。”
    晏如伸出小手,一左一右,将她的父皇与母后揽在一起,“如儿梦见一大片白色的芍药花海,父皇、母后还有如儿在花海之中,就像现在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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