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霆语气笃定,说得出做得到。
    崔樱想不到他会顺着她,发这种疯,她说出去的话,仿佛覆水难收。
    她不想在这场闹剧里,轻易就被贺兰霆压制住了,直到现在,她才勘破所有对峙上的胜利,都来自于有人率先对她的退步和忍让。
    贺兰霆想拿捏她还不容易?可他真正想要的又不是这个,而是想令她死心塌地。
    崔樱要收回刚才胡闹的话,就显得打脸了,但又不能因为两个人的事,真的弄到人尽皆知的地步。
    她不与其他人为难,只针对贺兰霆。
    “你滚,滚出去。御医来了就让御医进来,我房里用不着你在。”
    “孤不答应。”
    贺兰霆一脸不放心,“孤刚才说的,你可以不用当真。”他指的是那句来看她肚里孩子的话,实际上谁都知道他真正看的是谁。
    “无赖。”
    崔樱恼火地拍床,一不小心就牵动了胎气。
    她叫得比刚才划伤手还要惊慌,是纯粹的惶然地盯着自己的肚子。
    贺兰霆也跟遇到大事般,迅速而谨慎地望着她的神色,观察她身体上的动静。
    在崔樱的肚子被里头的种再蹬了一脚之后,都注意到这一幕的两人不约而同的对视,崔樱声颤道:“踢,踢我,他踢我。”
    贺兰霆掌心贴向刚才出现动静的地方,那一下清晰感受到崔樱肚里孩子的脚劲。
    贺兰霆松开手,眼眸深谙地盯紧了那片晕染了花色的衣角,“是孤,他在帮你出气,想踢的是孤。”像是为了证实他的话是真的,崔樱的肚子紧接着动了好几下。
    崔樱双手撑着床榻,看得目眩神迷,不经意视线掠过贺兰霆,才发现他也跟她一样。
    御医最终来了两拨,崔樱留下浅浅痕迹的指腹被包扎起来,肚里的动静被安抚,归于平静。
    贺兰霆没有戳崔樱的伤口,去找她对峙口径,提她被他伤了心哭了一夜的事,不合时宜,除了会更加激怒崔樱,不会再有多余的用处。
    对他来说,暂时已经够了。
    他跟崔樱更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和好,像熟透的果实,重新回到在树上生长的时期,保持着一种涩然、夹生,吃一口嘴里泛酸,又能尝出微微甜,甜味最后处于绵密漫延的状态。
    贺兰霆的书房换了一批人侍候,不再有红袖添香,是崔樱没有提及,他自己的意图安排下去的。
    隔了一两个月,崔樱将后院那帮侍妾遣散了,她不曾跟贺兰霆说,贺兰霆也没有问,只是眼神交触,自然而然的意会,代表着对方都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
    一个做头,一个做尾。
    长嬴时,崔樱才知顾行之已经不在京畿了。
    贺兰妙善刚生产不久,就闹到了太子府上来,她带人初时骗过了侍卫,梳妆打扮一样不落,伪装得同崔樱是闺中好友一样。
    带着大礼,以上门拜访的名义见了崔樱。
    她将顾行之离京的原因罪责都怪到崔樱身上,本来亲事今年就要完成,顾行之想推到一年之后,不说容家不同意,容贵妃和圣人那里就不乐意见得顾行之无礼。
    昏期后来还是提前了,不想顾行之是一拿到任书,连下属也没多带,就连夜跑了。
    顾家顾不得其他,只好派人先将顾行之抓回来,好歹等完了昏再走,而另一头则瞒着贺兰妙善。
    却不知贺兰妙善盯得也紧,还是得知了消息,因此动了胎气,提前发动了。
    而顾行之已经从陆路改水路,伪装行踪,令人一时发现不了踪迹。
    贺兰妙善身上再无以前的娇蛮恣意之气,她应该是和顾行之的关系恶劣到了没有回头路的境地,崔樱光是看着,都能感觉到让人喘不过气的疲累。
    她记得自己很早以前就劝过她,顾行之不是谁的良人,或者说,他没有办法做谁真正的良人。
    他跟一心向往自由的崔珣其实很像,是行走在路上的浪子,不会真正为了谁留步。
    更不像贺兰霆,他还会捻着一朵花一起走。
    他就是花心,不忠于情,死也要死在风流里的旅人,贺兰妙善强求和他这种相处一世,只会喘不过气,永远为他患得患失。
    但显然,贺兰妙善也有她自己的坚持,这都是她们自己的选择,所以谁也怪不得谁,谁也置喙不了谁。
    崔樱对她的怜惜不小心暴露在眉宇间,贺兰妙善出乎所有人预料冲上前,即使落缤时刻小心也抵不住她将一腔怒火付诸于崔樱身上,“去死,去死!”
    她推倒崔樱,落缤作为肉垫先倒在地上一手还要护着她,嘴里惊恐万分焦灼地喊人。
    “妙善。”
    崔樱不妨被她骑到身上,挣扎推拒,周围闹哄哄乱糟糟的成了一团。
    “我遇到他比你早,我身份高贵比你好,他却因为你远走京畿抛下我们母子,崔樱,你拿什么来还!”
    贺兰妙善歇斯底里,崔樱许久没有生出那种惊恐孤立无援的感觉了。
    她用力蹬开被赶来的侍卫拽起的贺兰妙善,脸色发白地按着肚子。
    “女郎。”
    她看到了落缤颤抖到惊慌的眼神,一股热流出现在身下,从打湿的裙底缓缓流淌到地面上。
    第121章
    贺兰妙善于混乱中比所有人都先意识到崔樱要生了,她眨着眼带上浓浓恨意,指着崔樱的肚子,用尽怨毒的语气,一口咬定,“奸生子!”
    崔樱嫁给贺兰霆才多久,她与顾行之离昏又才多久她就有孕了。
    哪怕她遮掩得再好,她丰腴的身姿熟透的气质,让同样经历了孕期产子的贺兰妙善一眼就看端倪,那地上流淌的羊水就是罪证。
    崔樱被半抬半扶着进了屋里,贺兰妙善还不肯放过她,她将顾行之戏耍羞辱抛弃她的罪行通通加诸给崔樱,势必要让她尝到跟自己一样不好受的滋味。
    她疯了一样,在屋外辱骂,当着来往奔走的侍女侍人的面指认崔樱怀的不是贺兰霆的骨肉,还说她肚里的是血统不干净的孽种。
    她咒崔樱生不出来,咒她最好挺不过来难产而死。
    侍卫呵斥威胁劝告她自重的话都不起作用,贺兰妙善的嘴脸狰狞邪恶得像是乱葬岗里爬出来的野人,“你们的太子妃不贞洁。”
    “她怀的是奸生子。”
    “奸、生、的!”
    她嗓音抑扬顿挫,尖锐刺耳,咬字极重且清晰入耳,就连在场被制伏的下人都听得一清二楚,从库房匆匆赶来的方守贵在廊檐下更是望见这一幕,脚一滑滚到石阶下,连滚带爬地带人凑近这里。
    这老阉人早已被降了身份,和府里侍人被派去打扫库房,是闻得风声过来,新总管与他不和,在来的路上吓得脸色煞白。
    “住嘴,让她住嘴!”方守贵顾不得贺兰妙善身份惊慌大吼,气势上竟然压过了歇斯底里的贺兰妙善一成,令她不敢置信自己竟然会被一个阉奴无视尊卑无礼教训。
    而更可气的是方守贵踮起脚,肥腻沧桑的老脸杵在她面前,近乎磨牙怒目地瞪着她道:“要是太子妃肚里的孩子有任何闪失,公主可有想好怎么向太子赎罪?”
    崔樱很早以前偷偷想过自己来这世上才是为了赎罪的。
    她母亲一生下她就想将她摔死,因为她怀的是她不爱的人的骨肉,她母亲自觉对不起少年时的情人,嫁给高门背叛了彼此的誓言和忠贞,连亲生的女儿都不想留。
    仿佛只要这个孩子一死,就能消释她的罪孽。
    同样的,崔樱从小也就把自己没有母亲,和失去父亲宠爱这种过错,当成对她不应该出生的惩罚。
    如果母亲没有怀上她,她就不会得病,一整日比一整日臆想更重直至患病,从自我编织的梦境里出不来。父亲也就不会因为母亲神思不正常而在京畿丢脸,他开始也是个好丈夫好父亲,却因为妻子的背叛而变得性格扭曲,沦为京畿不少人眼中的笑柄。
    崔樱刚开始知道自己有孕时也犹豫过到底要不要留下,魔怔的时候,她甚至有一瞬间能领略到那个素未谋面的母亲,当初想要扼杀她的一丝想法。
    她怀疑怀上这个孩子,是不是上天看不顺眼她跟人偷情施与她的惩罚。
    如果贺兰霆不娶她,顾行之不包庇她,从此她跟这个来路不正的孩子都要活在世人唾弃和白眼中。
    哪怕当初做错事的理由多正直光鲜,他就是她跟贺兰霆背着未婚夫私下交合的产物。
    她为了考虑腹中孩子的去留整夜不能寐,整日食不能安,可是让崔樱堕掉她自己又于心不忍,她会因此想到当时在母亲腹中的自己。
    她忽然就想给自己一个成全,弥补以前自己未曾得到过的母爱,但她又不得不考虑如果生下来孩子的身份怎么办,生了她能不能照料好。
    这个好不代表给他吃给他喝就完事了,他若是个女儿,她该怎么教养她,让她心存善良又不至于在这世间红尘翻滚受伤。
    他若是个儿子,她又该怎么教他肩负责任,成为一个有所担当且不去欺善怕恶伤害别人的人。
    她自己这十几年都活得不够好,许多事做得也不尽人意,不得旁人欢喜,她怎么有资格“为人师表”?
    要是,要是孩子不愿意从她肚里出生,也不想让她做母亲,届时怎么办才好?
    她心里像压了块大石,犹豫又矛盾,思虑深重地令她没日没夜睡不安稳,坐立不安。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一条生命多宝贵多鲜活,她不是生了一个孩子就可以不管他,她有义务有责任在将来的路上都为其保驾护航,可她能力是那么弱小,就连保护他在肚子里的安危都做不到。
    腹部传来的阵痛异常鲜明,崔樱疼得抽气,却无法对带来疼痛的孩子有一丝怨憎,她更多的是陷入对自己做得不够好,渐而产生的厌弃与自责。
    能拼劲一身力气,用献祭自我生命的方式诞下另一个生命,无疑是伟大的。
    崔樱忍着疼痛忽然想,她不该自怨自艾自己的出生是错误的,至少,她被一个同样柔弱的女子倾尽全力带到这世间上,有那么一刻,对方应该也是爱着她的。
    就像她现在虽然疼得不行,小腿抽筋,害怕恐惧与撕裂的痛意齐头并进,依然无法阻止一个母亲的决心。
    贺兰霆在朝会之后就跟其他大臣一起,按照惯例去了议政堂。
    屋内大概某个角落开了窗,他闻到了雨水的气息,夹杂着炉香的味道,令人心绪浮躁,郁郁生闷。
    上头在说话,崔樱的阿翁崔晟也在。
    还有顾家,他的外祖,他们年纪相当,气质上来看很容易分辨谁是文臣谁是武官。
    崔樱就有典型的崔家人的气质,又与其他精明的崔家人不同,像在竹林里落地生花的藤蔓,只是生在一片茂密的竹林窝里而已。
    她不是锋利的,更柔软一些。
    贺兰霆知道他不应该在议事的时候走神,但可能因为在崔晟那挖掘到了,曾在崔樱身上见过的特质,他嗅着闷燥湿润的雨水气,情不自禁就频频挂念起在家中的崔樱。
    他们最近几乎都没有同房过,没有睡在一起的机会,长嬴的气候逐渐升高,崔樱对床榻上多一个人睡在她身边的事充满了抗拒。
    她脾气真的有点大了,忍受不了有多余的动静,就算贺兰霆半夜偷偷过来在她身旁合衣而躺,但凡被崔樱发现了,她就会毫不犹豫地指使他走,仿佛他在那里多待一刻她都无法忍受。
    贺兰霆摸着腰间修补过的环佩,冷不丁轻嗤了一声,以表达自己对崔樱做派的不满。
    他的忍耐就如同放在火上煎熬的茶水,逐渐接近沸腾。
    周围忽然没了说话声,空气一轻,贺兰霆对上贺兰烨章的眼神,眼睛眨了下,面不改色地收拢神游中的思绪,当做无事发生。
    然而他背后多了道被忽略过去的脚步声,传话的总管态度小心翼翼,传递的消息如同一声惊雷在贺兰霆耳边炸响。
    议政堂的椅子看上去像是被一道猝然起身的衣摆扫翻在地,屋内反应较慢的其他人在那道身影仓促离去后,保持了一小片刻的鸦雀无声。
    紧跟着又有人迅速站起来,向座上的人请示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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