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明康摇摇头,“叶医生,让您见笑了。”
    “没有,梁太太和令公子都是性情中人。”叶一柏道。
    梁明康替叶一柏倒了一杯酒,“我是真的很感激您,虽说聪聪的事是无妄之灾,但是遇到您真的是我们家最幸运的事情,现在聪聪的手已经几乎和正常人无异了,经过这一事,我们也更加珍惜家人,眼前这样的场面,在一年前,我是想都不敢想。”梁明康道。
    叶一柏与他碰了碰杯,“珍惜当下。”
    “珍惜当下。”
    从梁家回来,叶一柏就立刻洗漱上床,进入了睡眠状态,他昨天一晚上没睡,明天一大早就要赶往东县,得抓紧睡眠时间。
    而这个晚上,杭城许多报社则是彻夜无眠,翌日,一份由杭城秘书处起草的《告杭城公民书》占据了杭城各大报纸的头版头条,宣告了杭城这场鼠疫抗疫战争的打响。
    第227章
    “卖报卖报,各部门联合发表《告杭城居民书》,望与民众共度时艰。”
    “卖报卖报,各部门联合发表《告杭城居民书》,东县有鼠疫聚集性感染,望民众近期不要前往。”
    翌日清晨,随着第一声公鸡打鸣声的响起,这个江南城市又开始了一天的忙碌,街旁两边的早餐店氤氲着白色的雾气,报童们大声叫卖着,从街头一直跑到巷尾。
    “鼠疫?杭城也有?小报童,给我来一份。”
    “东县有鼠疫?这东西不是北边在闹嘛,咋杭城也有了?也给我一份。”早餐店里吃早餐的顾客们纷纷叫住了小报童。
    “好嘞!”报童快速应了一声,一路小跑过来,早餐店里的热气让他冻了一早上的脸微微有了知觉,那种被冻过后酥酥麻麻的感觉并不好受,让小报童边拿报纸边抹了抹脸。
    这家早餐店经济实惠,无论是西装革履的公司职员还是卖力气的工人,都愿意在这里解决他们的早餐。
    “小周先生,你给咱读读报纸上讲啥呢,不会那什劳子鼠疫传到咱杭城了吧。”一个穿着短款袄子的汉子将汤面的面汁一饮而尽,转头看向他旁边桌子上穿着中山装戴眼镜的年轻人。
    “行,那我给读读。”年轻人爽快地答应下来,将刚买的报纸打开。
    “《告杭城居民书》,年关将近,本应是家人团圆欢欣之际,然北方鼠疫横行,有疫者沿铁路下登临杭城,吾城之东县,今感染鼠疫者过百,人心惶惶。
    此疫病者,自北始,动辄流行千里,无论男女老幼,触之即病,如今杭城染疫,吾等思虑良久,终写下此书,杭城乃五十五万人之杭城,吾等生于此,长于此,万不愿家园被疫病肆虐……”
    随着那位小周先生的大声朗读,早餐店里的许多顾客都放下了自己手里的碗筷,站起了身子,甚至还有不少路过的行人都停下来脚步靠近聆听。
    “其中有以下几点,万望遵守。其一配合自查,鼠疫者,疫病之王也,无药石,几无可生存者,一人染病,倏忽十里,十室九病……其二……”
    “咱这真有鼠疫啊……”过路的百姓们呆呆的听着,先是害怕恐慌,前阵子报纸上长岗尸叠如山的照片还赫然在目,然后今天报纸上跟他们说鼠疫这东西杭城也有,还就在东县?
    许多人面上都露出明显的惊惶之色来,年纪略大经历过二十年前那场大灾的更是只会不断重复,“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正如告居民书里所说,他们这些杭城之人都生于此长于此,如今又不笔后世交通便利,这时候的百姓绝大多数人一辈子连自己在的那个小村庄都没有出去过,逃?往哪里逃?
    “设华宁医院为市区鼠疫隔离点,如市民有发现患鼠疫者,一律送往华宁医院救治……”这位小周先生读到这里,不由用力拍了一下桌子。
    “那些个吃公粮的,这回倒是有魄力,华宁医院,还是还没启用的新院区,这可是杭城最好的医院,一个号都要等一个多月的,我这点工资小病小痛都不敢走进去的,居然被用来隔离救治鼠疫病人,看来是真的想要救人,不是关起来随随便便让自生自灭。”小周先生感叹道。
    百姓们闻言也窸窸窣窣地讨论起来,华宁医院的大名他们自然也是听过的,但是就和交通不便的30年代,许多人一辈子都没有坐过火车,同样,在医疗资源紧缺的30年代,很多百姓一辈子偶读没有走进过医院。
    那动辄几个银元的医药费,可不是一般百姓人家能负担得起的。
    现在报纸上竟说得了鼠疫的医院免费给他们治,还提供吃食,这一下子让许多人产生了好像得鼠疫也没什么可怕的错觉。
    这报纸上不是还说,这鼠疫传播是从口鼻入,只要他们戴好一个叫口罩的东西把嘴巴和鼻子遮起来,就可以不感染的嘛,报纸上还画了怎么制作口罩的方法。
    “鼠疫可怖,然人心乱则更可怖,谣诼纷传,乃最危险之像。大家须知,我杭城富庶,医药等资充盈,吾等也已下定决心不惜一切,不计万难,以遏制鼠疫蔓延为要。杭城为五十五万杭城人之杭城,吾等人少力微,需大家勠力同心,精诚团结,共谋安定……”
    年轻人的声音郎朗,随着冬日里的微风向四周飘去。
    这样的场景不仅发生在这家早餐店里,还有各个公司,学堂,随着报童的叫卖,大街小巷的识字的人都自发地为周边百姓讲解报纸上的《告杭城居民书》。
    整整两千余字,洋洋洒洒,从鼠疫现状说到预防措施,再几乎是赌咒发誓他们绝不会让患了鼠疫的人自杀自灭,必定竭尽全力救治,并一一罗列具体对策,最后安抚人心的同时还嘱咐百姓们如果谁有好的建议,可以将信寄往报社,一起为解救家乡而努力。
    这一篇告居民书态度诚恳且措施实际,让许多人慌乱的心似乎一下子就安定下来了。他们觉得,是啊,我杭城富庶,医药资源充足,只要人人勠力同心,何愁鼠疫不灭,二十年前不也挺过来了,现在比之二十年前要好太多了,二十年前能做到的事情,现在怎么会做不到?
    “梁氏布业出售医用纱布和口罩了!”一家梁氏布坊的门外,活计搬着椅子将大大的《告杭城居民书》贴在门口,“为支持疫情,口罩和医用纱布以成本价出售,每人每天只可买一个口罩一段医用纱布,不可囤积居奇!”
    华宁医院里,唐传芳等人也连夜将新院区收拾了出来,警事局的黑制服们用警戒线将其团团围起,只留一个位置进出。
    整个杭城都又如一台井然有序的机器,缓慢而又坚定地运转起来。
    同时,自《告杭城居民书》横空出世博得满堂彩后,杭城的文人们就显得不甘寂寞起来,什么《鼠疫倡议书》,《论鼠疫》等等文章,一个比一个文采出众,一个比一个能鼓舞人心,一时杭城各大报纸上文章争奇斗艳,热闹非常。
    而这时,叶一柏早已和临时组建的医疗队赶往东县。
    “叶医生,您眯一会吧,到东县还要两个多小时呢。”许元和从副驾驶座里转过头来对叶一柏道。
    叶一柏侧头看了看车窗外,今天的太阳被天上的云遮住了大半,没有阳光的冬日就显得格外寒冷起来,从杭城市区开往东县的路并不好走,过了市区外那段水泥路后,就是大片大片用泥土压实的路,好的地方会铺点小石子,但更多的却是裸露的泥土,昨日个大概还下过雨,车轮里时不时溅起泥水来,整个车摇摇晃晃的。
    “没事,我不累。”叶一柏转过头来对许元和笑笑,说起来这位许主任还是老熟人,华宁医院外科主任,上次来杭城的时候他们还一起做过手术,“我倒是没想到许主任会主动请缨来东县。”
    许元和闻言轻笑一声,“叶医生,别许主任许主任的,直接叫我名字就行,市区那边院长能处理好,多我一个不多,但东县这边任务艰苦啊,我是从东县走出去的,我也想为我的家乡尽一份心力。”
    车子在路上缓缓行进着。
    二十公里外的东县鹏村和洋村,不少村民手里拿着锄头和扁担,一脸凶相地和一群黑制服们对峙。
    “把二牛他们放了,我们就走。”领头的村民努力装出凶狠的样子,但因为多日没有好好睡觉而凹陷的眼圈以及干裂的嘴唇,使得他的话并不如自己想象的那么有力度。
    警事局的警员们心里也是窝着一肚子火,这世上谁不爱惜生命,自从鼠疫开始,他们就被派到这个荒郊野外来,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还要担心自己会不会被感染上,他们中已经有两个被送走了,他还记得他其中一个同事被送走时的眼神,是那么空洞而绝望,下个月就是春节了,但他那位同事或许再也见不到他的家人了。
    但是饶是如此,这群刁民还是不知足。
    “他患上了鼠疫,必须送到隔离点,你们不怕死,我们还怕呢,不想死就乖乖回去呆着,不要聚集在一起,天知道你们中还有没有得鼠疫的。”警员们都戴着口罩,全身上下用衣服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声音从口罩后传出来,带着浓浓的鼻音。
    领头村民旁一个年轻人闻言冲了出来,“不想死,我不想死,求求你们,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好不好,我没病,我真的没病。”他一边喊着一边就要向警戒线冲去。
    警员们连连后退,“不要过来!”
    “不准过来了。”
    “最后一次警告,不准过来了。”
    那个神色已然癫狂的年轻人丝毫没有将警员的警告声听进耳朵里,他只看到越来越近的警戒线和越来越近的自由。
    随后
    “砰”得一声乍响,周围瞬间安静了下来。
    第228章
    癫狂的年轻村民一下子跪坐在地上,冬日的寒风呼呼地吹着,空旷的野地只听得到不远处村内犬吠声。
    那个有些疯癫的年轻村民一下子跪坐在地上,浑身如筛糠子一样颤抖着,不敢再向前一步。
    “你疯了!那是普通村民!小心队长扒了你的皮。”旁边一个警员震惊地看向自己的同事。
    那个开枪的将枪往枪套里一塞,“老子早就受够了,扒皮就扒皮吧,总比在这里陪他们死强,我还想回家过年呢。”
    其余警员们都神色黯然,他们已经在这边执勤半个多月了,按照一月一岗的规则,他们再熬半个月就可以回市区,但艰苦的环境,巨大的心理压力,身边同事一个个倒下,里面的村民也一个个倒下,每天都能听到村庄里的哭嚎声。
    刚开始是白帆,后来长久封锁不能出去,就变成白色的粗布,一大片一大片地飘在各家各户的门口,就好像冬天的雪,让人的血液都又凉了两分,在这种压抑的环境中,许多警员甚至觉得他们马上就要疯了。
    村民们被枪声一吓,大部分人都被吓了回去,但是还有几个似乎被枪声刺激到了,红着眼睛拿着锄头不管不顾地往前冲。
    “反正在这里也是死,一天天地等死还不如让黑皮子给我一枪痛快,想要带走我儿子,除非踏过我的尸体!”领头的村民喘着粗气,像一头发怒的公牛一样往警戒线走来。
    “二牛爸,二牛爸,你别冲动。长官,长官,求求您了,别带走二牛,我们把他关起来,他不一定是鼠疫的,可能只是风寒,吃点药就好了,求求您了,长官。”那个领头村民的妻子一边抱着愤怒的丈夫的小腿,一边朝着几个警员的方向不断磕头,不多时头便变得青紫起来。
    然而此时的丈夫已然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他挣脱妻子的束缚就要向警戒线冲去,同时警戒线另一边的警员也再次拔出枪。
    “如果再次有人冲击警戒线,我们的枪就不会只往地上打了。”村民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也激怒了本来处在崩溃边缘的黑制服们,他们不少人都拿出了枪,紧张的气氛似乎一触即发。
    就在这个时候,一声并不悦耳的喇叭声响起,对峙的双方同时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只见几辆大卡车正缓缓向他们驶来。
    车子在他们不远处的停下,有人从车里跳了下来,方贺眉头紧皱地走向警戒线。
    “干啥呢,小崽子,那枪声响得我们大老远都听到了,耍威风啊。”方贺一改在苏正阳面前的恭谨,上前用力敲了敲领头警员的头。
    这回无论是医疗队还是来支援的警事局的人都穿了厚厚的防护服,只露出两只眼睛来,如果不是方贺开口,还真没人认出他来。
    “方……方处,您怎么来了。”
    方贺目光扫过满眼血丝的下属和有些惊惶的村民,故意用稍微大一点的声音道:“医生和护士们带着药品来了,忠华村的村民会全员全员暂时移居,那里会建成临时的救治医院和医疗队和护卫队的休憩处,我们没有放弃你们每一个人。”
    说着,他上前,用戴着手套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下属,“现在我们有足够的人手了,六个小时一班,四班倒,值够二十一天和市区的换班,争取让你们春节能回去一趟。”
    警员们愣愣地看着方贺,随即目光转向那几辆卡车,卡车前座上依稀可以看到几个白大褂的声音,还有卡车后面,用绿布包起来的一箱一箱的,是食物和药品吧。
    “我们……春节能回去?”
    “能,我来之前和市区的都协调好了,成家的观察期没问题都回去过年。”方贺爽快道。
    现场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声,“方处,你是这个。”有警员对方贺竖起大拇指。
    方贺瞪了他一眼,“哎,口罩别摘,别凑那么近!保持距离!”
    被警戒线隔开的村民们看着这些黑制服们欢呼雀跃,神情还是一样的空洞和冷漠,似乎一条警戒线将这么小小的一个地方隔成了两个世界。
    刚刚那个人说医生和药品,说不放弃,他们以前信过,然后他们的家人就都再也没有回来过,村里有人偷偷溜回去看那个所谓的救治点的情况,想看看自己的亲人的情况,然后回来的时候平时断手断腿都不叫一声的汉子哭得满脸是泪,拿着家里的菜刀就冲了出去。
    所以,现在,他们不信了,也不敢信了。
    叶一柏坐在卡车上,卡车车身高,居高临下的位置优势使得他能清晰地看到不远处村庄里那一面面飘扬的白帆,以及前面村民们绝望和空洞的眼神,叶一柏心中一惊,他推开车门跳了下去。
    “许医院,叫大家都下来见见患者和患者家属吧。”叶一柏对许元和说道。
    许元和先是一愣,不明白叶一柏为什么忽然让大家都下来,鹏村并不是他们计划中的第一站,按照原先的计划,他们这个时候本应该在昨天连夜清出来的忠华村里,将接下来一个多月他们要呆的临时医院收拾出来,然后尽快将那个连电和煤气都没有的简陋隔离点的病人接收过来。
    然而一声枪响改变了车子行进的方向,叶一柏和方贺担心封锁的警员和村民起冲突。
    这时候《告杭城居民书》刚出来,这篇文章出来后效果好得惊人,不仅安抚感动了老百姓,就连杭城的官员们都自我感动了一把,全城现在几乎是众志成城想要遏制住疫情。如果现在闹出来警事局警员对感染区百姓开枪的新闻,那他们前期耗费的心血可就都白费了。
    这才拐了个弯,将车开到了鹏村外头。这时候时间就是生命,按道理应该让方贺速战速决控制好局面,叶医生怎么就自己也下去了呢,还让大家都来见见患者和患者家属?
    “来见见吧,医生和患者、患者家属之间的信任很重要的,不耽误这么十几分钟的时间。”叶一柏继续道。
    许元和顺着叶一柏的目光望去,看到一双双迷惘而空洞的眼神,心里一个激灵,瞬间明白了叶一柏的话,他快速从车子上下来,同时招呼道:“都下来,见见病人和病人家属。”
    几辆卡车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不多时,一个接一个的白大褂从卡车里跳下来。
    “哎哎哎,慢点,我腿短。你扶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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