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幼的玉妩趴在桌边,陆凝坐在她对面,中间则是慈和的老夫人,含笑慢捻佛珠。
    山风徐徐,天光云影。
    三人说的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家常琐事,然而古寺之中,清汤寡水的长寿面格外香甜。
    那是老夫人陪玉妩过的最后一次生辰。
    当年九月,老人家溘然长逝。
    玉妩原就极怀念跟祖母住在佛寺的那段时光,自打祖母过世后,对老人家留下的东西便格外珍视。尤其这串珊瑚,应是老人家送的最后一份生辰礼,意义愈发不同。先前潘氏满京城造谣时,玉妩固然伤心失落,也不曾因陆凝而摘下珠串。
    如今她应是看开了。
    随身戴着珊瑚珠串是为祖母,摘下却是为了陆凝。
    有些事情终究敌不过光阴。
    佛宝取了锦盒,将那珠串小心收起,放进匣子里。
    回过头,见玉妩目光恋恋地望着那匣子,佛宝勾起宽慰的笑意,“王爷待殿下其实很好,奴婢虽不常到跟前伺候,也能看得出来。老夫人素来疼爱殿下,只盼着有人能真心疼爱殿下,如今定会欣慰的。”
    周曜啊……会真心疼爱她吗?
    玉妩捏不准。
    毕竟两人虽份属夫妻,也曾同榻而眠,但咫尺之间其实还隔了很多东西。且周曜此人阴晴不定,翻脸比翻书还快,有时脸上含笑,说出的话却跟刀剑般锋锐慑人,她心里依旧忌惮害怕,自然不敢奢望太多。
    玉妩低头抚平衣袖,眼睫微垂。
    “我只是不想祖母看到。”
    哪怕有缘无分,也不该反目成仇,彼此冷漠敌对。
    但今日,她确确实实是去算账的。
    为潘氏当初的肆意诋毁践踏。
    玉妩打量镜中影子,确信浑身上下没半分不妥后,瞧着时辰差不多,动身出了院门。到得垂花门,才刚出去没两步,就见东边甬道上两人健步而来,脚步似虎虎生风,而他们的装扮……
    她的目光黏在了周曜身上。
    他穿的是铠甲。
    男人原就生得身高腿长,又常年习武杀伐,即便是寻常的青衫锦衣都能穿出纵马弯弓的矫健气势,此刻身着冷硬的铠甲,更添冷厉决断的气势。他腰间悬了长剑,铠甲外一袭暗红色的披风,乍瞧过去,似乎能窥见他纵马御风,追击杀敌时的昂藏英姿。
    铠甲之上,他没戴头盔,只以乌金冠束发。
    闲居府中时他收敛着气势,那张脸清冷俊爽,修眉俊目十分好看。偶尔心绪不错,还能流露稍许温和。待披甲佩剑,眉目便觉格外英武冷冽,五官亦跟工刀精细雕刻似的,隐有谈笑杀伐、骠骑悍勇的气势。
    统率三军的淮阳王,原来是这模样。
    玉妩站在那里,呆呆看他。
    直到周曜周到跟前,屈指在她眉心轻敲。
    “又发呆?”他淡声道。
    玉妩恍然回过神,被他抓包后有些过意不去,耳朵尖悄然爬起微红,口中却道:“从未见过王爷穿铠甲,头回瞧见,倒觉得很稀奇。去信国公府只是赴宴而已,王爷怎么穿了这身装束?”
    “晚点要进宫,恐怕没空再回府。”
    周曜说着,指尖轻揽了揽她肩膀,“走吧。”
    行至府门口,马车已然齐备。
    周曜因穿着铠甲,不便委屈坐在车厢里,便翻身上马,英姿利落。旁边狄慎亦着盔甲随行,除了他俩,帐内府的几名校尉和侍卫皆是如此打扮,各自牵马佩剑跟在后面,勃勃英姿入目,顿时有了冲锋陷阵的气势。
    帐内府之外,亦有亲事府选派的仪仗。
    前有婢女打扇开道,后有侍卫们衣甲严整地随从,旁边又是周曜和狄慎策马仗剑,气势汹汹。霎时间,被拱卫在中间的那辆朱漆华盖马车便有了贵不可攀的气势,连四角悬挂的宫铃都威仪起来。
    玉妩捏了捏手指。
    这马车,她怎么有点不敢坐了?
    迟疑间马蹄轻响,周曜催马到旁边,微俯身躯凑到她耳边,“等我扶你上去?”
    “没、没有!”玉妩赶紧凑到车前。
    婢女摆好踩凳,佛宝打起车帘,玉妩躬身钻进去,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深嗅了两口,似乎里头还掺了安神的香料。
    玉妩端正坐好,双手叠放在膝盖。
    微乱的心跳渐渐归于平静。
    她轻轻掀起侧帘,看到马车行驶在王府外的甬道,有郁郁葱葱的槐树越墙而出,揉碎斑驳的树影。而周曜披甲策马走在旁边,双腿修长,身姿昂扬,虽是一副冷厉威仪不可侵犯的姿态,却无端令她觉得心安。
    藏在心底深处的忐忑,亦悄然消弭。
    有淮阳王在,她还怕什么呢?
    *
    信国公府门前,潘氏就没这般心情了。
    昨晚乔公度仓促造访,转述了周曜的条件后,潘氏下意识便是拒绝,至于老公爷,更是当场勃然变色,气得差点从病榻上坐起来。不过乔公度巧舌如簧,加之乔陆两家早已上了一条船,陆家即便再不情愿,也没法拒绝。
    半盏茶后,老公爷终是点了头。
    潘氏昨晚气得心口疼,翻来覆去整晚都没睡着,这会儿脑袋都隐隐作痛。
    她坐在厅里,越想越觉得生气。
    气陆凝当初闲得没事去佛寺里招惹那祖孙俩,回京后被钟家那丫头哄得五迷三道,执意求娶。气她当时鬼迷心窍,怎就撮合了这么桩婚事,非但没把钟家女推进陆凝没法插手的火坑,反倒给她送了个王府孺人的身份。
    如今倒好,淮阳王命硬没死成,那钟家女反倒飞上了枝头。
    她一个出身伯府的诰命夫人,公府当家女主人,如今竟要给那钟家女行礼?
    潘氏但凡想起此事,胸口就能堵得生疼。
    但皇家威仪跟前,她毕竟不敢轻慢。
    潘氏偏头,看到身着官服站在旁边的儿子陆凝,仗着旁边没人,低声抱怨道:“你祖父倒是会卖人情,乔公度那老贼三两句话,就让他点头答应了。敢情不是他亲自来迎,那淮阳王跟咱们素无往来,闹这一出,还不是为了作践!”
    “母亲慎言!”陆凝低声。
    潘氏却还是气不过,恨恨地咬了咬牙。
    “王府怎么了?咱们幼薇嫁进楚王府,不也是皇家的人?那还是明媒正娶的王妃,能立时拜宗庙进谱牒的,比她那冲喜过去的孺人强多了!再说淮阳王,不就是个会打仗的武夫?楚王殿下也是文武双全,也没见如此嚣张,到咱们公府跟前摆谱!”
    极低的声音,却满含怨怼。
    仿佛一旦涉及玉妩的事,她便格外嘴碎,不复公府女主人的端庄沉稳。
    陆凝想起深藏在心底的娇丽眉眼,想起她站在马球场外的树荫下,被一群人远远指点,想起他后来听到的满城风雨,心里被钝刀割着似的。
    淮阳王素来骄横,嚣张摆谱也不是头一回。
    唯有玉妩……
    陆凝昨晚整宿没睡着,此刻瞧见母亲沉着的脸,心中愈发烦躁,低声道:“若非母亲当初强行退亲,故意仗势欺压钟家,败坏玉妩的名声,何至于此?佛家讲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母亲既做了仗势欺人的事,就该想到有朝一日或许会原样奉还。”
    “你怎么说话呢!”
    潘氏闻言大怒,腾地拍案站起身。
    陆凝偏过头,避开她的怒气。
    为着这事,母子间已吵过不知多少回,今日这宴席,陆凝早已做好了诚心致歉的准备,便是淮阳王让他跪地,也无不可。
    感情掺杂了利弊权衡,他选了退让和再图别计,以至万劫不复,他确实欠她良多。
    陆凝十指紧握,望向府门口。
    日影渐渐挪到了屋顶,洒在地砖上的阳光颇为刺目,公府的大门洞开,门房们恭敬侍立在两侧,是迎接贵客的礼仪。须臾,府门前人影一晃,负责传讯的管事小步快跑过来,周遭众人亦站得愈发笔直。
    陆凝知道,他们应该是来了。
    他深吸了口气,提醒潘氏收起怒气,而后迎向门口。
    绕过影壁,外头脚步齐整,车轮辘辘。
    陆凝同潘氏行至外面,就见巷中人影幢幢,一辆华盖马车在公府的石狮子前缓缓停稳,流苏香帐微微晃动。马车之畔,淮阳王矫健策马,那张脸清冷倨傲,随意顾盼之间颇有睥睨的气势。再往后,王府的侍卫衣甲严整,各自肃目。
    那仪仗架势,算得上隆重二字。
    陆凝的目光落在香车,像是要穿透锦帐窥入厢内,率众屈膝跪地,齐声拜见。
    俯首的时候,他偷偷抬眼。
    他看到淮阳王翻身下马,佩剑轻动。
    他看到仆婢簇拥,身着绫罗的佛宝掀开帘帐,捧住了里头伸出来的那只手。而后,玉妩躬身而出,云雾般堆叠的发髻间有金钗衔珠,轻轻晃动。女子垂首的姿态熟悉之极,从前是少女的娇憨,此刻又添了几分柔婉,轻盈得似不胜凉风。
    裙裾摇动,环佩微响,她下地站稳,眉目淡然。
    周曜伸手揽在了她的肩上。
    这样亲昵的姿势,原本不该摆在如此众目睽睽的场合。
    但周曜向来我行我素,便是宫廷规矩都可视若无物,这点所谓的礼仪更不放在眼里。他今日原就是来耀武扬威,杀鸡儆猴的,没打算像楚王那样礼仪周全,博贤德之名。既是算账,说话行事全凭他高兴,管什么旁人目光?
    当初潘氏仗势妄为,欺负玉妩无力反击。
    他就是要让陆家知道,她并非幼弱孤女,无人护持。
    她如今是他同衾共枕的孺人。
    容不得任何人蔑视放肆。
    周曜揽着玉妩缓缓走向府门,男儿威仪的铠甲衬托下,玉妩薄妆华衣,姿态小鸟依人。金钗玉饰,环佩叮当,一匹千金的绫罗锦缎裁成衣裙,却不及她清澈的眉眼姣丽动人。脖颈的红线一如从前,她细弱的腕间,却不知何时换上了玉镯。
    那只多年看惯的珊瑚手钏早已不知所踪。
    那一瞬,陆凝的眼睛似被刺痛。
    第33章 狗粮
    仲秋的骄阳朗照, 映得满目澄明。
    玉妩被周曜揽得靠在他身上,徐徐而行,目光在陆凝母子间逡巡。她记得刚见到陆凝的时候, 他虽年少, 却仍是锦衣玉带的京城贵公子, 纵然不露骄矜之气, 仍有迥异于旁人的清贵气度。相处久了,性情行事也担得起温润如玉四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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