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自杀,那么如此安排,就是不想被人听见了来救,当真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了。
    贺兰浑下了梯子再看尸体,嘴唇是深深的青紫色,舌头吐出在外头又有口涎,喉头下一道深深的勒痕斜着向上,又在后颈交叉,粗粗一看,俱都符合自缢的特征。
    仵作还没到,贺兰浑卷起积翠的衣袖,伸出两指按了按,体温没有完全消失,肌肤虽然松弛,但还保有些许弹性:“死亡时间应该不超过两个时辰。”
    向看门的差役问道:“两个时辰内有谁来过?”
    “没人,”差役因为紧张,声音有点哑,“郎中吩咐过提审之前不许任何人见积翠,所以某一直老老实实守着门,一个人都不曾放进来过,除了送饭的,但连送饭的也只是送到院里,某检查过再给积翠送进去,谁知道晚上一开门就看见她死了!”
    贺兰浑拽掉尸体脚上的鞋袜,露出皮肤青紫的两只脚,脚尖直直垂着向下,也符合吊死的特征,只是要想确定是不是自缢,还得等仵作来了再做检验——要是仵作能随时带在身边就好了。
    回头一望,纪长清站在窗前,似在出神,忙问道:“怎么了?”
    半晌,听她答道:“有鬼气。”
    贺兰浑顺着她看的方向望出去,外面的天空黑沉沉的,灯光能照到的边缘泛着淡淡的苍灰色,他肉眼凡胎,除了觉得比平时冷些,别的并不能看出来:“在哪里?”
    纪长清转身往回走:“你看不见。”
    上元夜盘旋在东宫上空的鬼气去而复返,只是比起上元夜那种汹涌翻腾的情形,今夜的鬼气丝丝缕缕,俱都混在空气中,已经与整座东宫融为一体。
    贺兰浑跟在她身后:“原本我还只是有点怀疑,眼下积翠这一死,我反而能确定了。”
    他没再往下说,但纪长清猜到了,他应该是确定了,桃符的确是在张惠手上出的问题,无论积翠是自杀还是他杀,目的都是为了堵住她的嘴。
    只不过杀人,并不能够堵嘴。纪长清轻叱一声:“魂来!”
    贺兰浑下意识地停住步子,见她站在积翠身前,玉管似的指尖三昧真火明明灭灭,迅速在积翠头顶织出一张幽绿符箓,一缕轻烟自尸体顶心慢慢生出,贺兰浑觉得头皮上一麻,分明是骇人的景象,一双眼却怎么也移不开,定定地看住她。
    门外鞋履声动,太子李瀛匆匆赶到,愣了一下:“这是做什么?”
    “嘘,”贺兰浑一把拉过他,放低了声音,“道长在招魂,别惊动!”
    李瀛皱着眉头抽出衣袖,抬眼看时,尸体头顶的轻烟渐渐散开化成人形,容貌形态与地上的尸体一般无二:“积翠?!”
    烟雾中魂魄向他福身行礼,分明就是积翠生前的模样,李瀛脊背上泛出一阵寒意:“积翠,你,你……”
    “积翠,”纪长清开了口,“你如何死的?”
    “奴是自缢。”积翠抬手,抹了下眼角的泪。
    “为何要自缢?”纪长清追问。
    积翠低着头没再回应,低垂的脖颈渐渐显出勒痕,渐渐又变成深深的青紫色,贺兰浑再顾不得,一个箭步冲上前:“是不是有人逼你?”
    烟雾中积翠抬头看他一眼,眼角泪痕还不曾干,转眼化成一缕轻烟。
    纪长清拂袖收走盘旋在房中的阴寒鬼气:“她不肯说。”
    “多半是受人威逼,有所顾虑。”贺兰浑低声道。
    人都已经死了,魂魄还是不肯说,那么能威胁到积翠的,必定是极要紧的东西,她在这世上,什么最紧要?
    李瀛走过来,眉头皱得紧紧的:“阿浑,有线索了吗?”
    “还得再查,”贺兰浑打量的目光依次看过房里的东西,“殿下,积翠平日里对什么最关切?”
    “这,”李瀛摇头,“一个宫女而已,孤也不清楚。”
    “宫中还有没有良娣从张家带来的人?”贺兰浑追问。
    “有,”李瀛叫过侍从,“让吴娘子过来一趟。”
    侍从匆匆离去,贺兰浑慢慢在房里走动,细细查看。积翠是上元当夜就与其他宫女一道关押起来的,昨日他查出桃符后将她单独关押候审,一天两天都不曾寻死,为什么今天突然寻死?是不是收到了什么消息?可她独自待在房中,除了看守的差役再不曾见过别人,消息又是怎么递进来的?
    贺兰浑看了眼差役,这些办要紧事的人都是他亲手挑上来的,个个可靠,那么消息到底是怎么送进来的?
    余光突然瞥见门口的食盒——送午饭时积翠还好好的,晚饭时人却已经死了,饭。“午饭是谁做的?谁送来的?什么饭?”
    “午饭是东宫典膳局的王禄送来的,”差役道,“送的是馎饦。”
    “叫今日的掌厨和王禄都过来!”
    差役应声而去,贺兰浑弯腰拿起食盒,两个蒸饼一碟盐齑一碗粥,冬日里常见的饮食,并没有什么不妥,就连午饭的馎饦,也是常见的吃食,机关到底在哪里?
    吴娘子很快赶到,是张惠从家里带来的厨娘:“积翠没有兄弟姐妹,阿耶也死了,就只有一个阿娘在侍郎府管着针线上的事。”
    侍郎府,张良娣的父亲,吏部侍郎张钧的宅第,贺兰浑叫过差役:“即刻传信去侍郎府,让积翠娘过来认尸!”
    向吴娘子问道:“积翠跟她阿娘平日里是否亲近?”
    “就这么一个女儿,怎么能不亲近?”吴娘子叹着气,“当初良娣要带积翠入宫,她阿娘百般舍不得,又想着进宫是长见识有体面的事,这才狠心放手,谁想到竟然……”
    母女两个,相依为命,用来威胁积翠的,会不会就是她阿娘?贺兰浑追问:“关于她们母女,你还能想起什么?这两天侍郎府有没有捎信捎东西过来,或者其他的事情?”
    吴娘子思忖着,又见差役一路小跑奔进来:“郎中,掌厨和王禄带来了!”
    掌厨是东宫用了多年的老人:“逐日吃什么是提前几天就安排好的,写在水牌上按日子做,今日中午定的就是吃馎饦,各处都吃了都没事,不信郎中可以去问!”
    王禄低着头,目光有些不敢看人:“从典膳局里按人头领出来的,送到这里时,看门的不让进,我放下就走了。”
    贺兰浑突然厉喝一声:“抬头!”
    王禄吓得一个哆嗦,连忙抬头,见贺兰浑挑着眉,杀气腾腾:“为什么不敢抬头看我?”
    王禄又一个哆嗦:“没,没有……”
    “我想起来了,”吴娘子突然插了一句,“积翠娘做的一手好馎饦,积翠最爱吃她娘做的馎饦!”
    贺兰浑心思急转,大喝一声:“王禄!你送去的是典膳局的馎饦,还是积翠娘的馎饦?”
    王禄张口结舌:“我,我……”
    贺兰浑立刻就明白了:“你掉了包!来人,押下王禄!”
    拔腿就往外跑:“备马,去侍郎府!快!”
    “阿浑,”李瀛一头雾水,紧走几步扬声追问,“出了什么事?”
    “来不及细说了,”贺兰浑跑得远了,“侍郎府怕是要杀人灭口!”
    李瀛还要再问,眼前灰影一晃,纪长清如一缕轻烟,无声无息飘出房门,眨眼融进无边夜色。
    贺兰浑越跑越快,两碗馎饦,王禄领的是典膳局的,半道上换了积翠娘的,积翠吃了馎饦,尝出来是阿娘的手艺——这是张家的威胁,你娘的性命在我们手里呢,闭嘴!
    所以积翠死了,死了以后就连魂魄也不敢做声,因为她娘还在张家。
    能逼死女儿封口,难道会放过阿娘?贺兰浑越跑越急,头上出了汗,热腾腾的,入宫不得乘马,离东宫最近的是重光门,跑到那里才能乘马,再一路奔去毓德坊张家,来得及吗?
    头顶突然传来纪长清的声音:“上来。”
    贺兰浑抬头,她在半空里,脚底下踩着星辰失,碧青澄澈的光芒照得黑沉沉的天际一方清明,她向他伸着手,眼睫低垂:“上来。”
    贺兰浑一把握住,冰冰凉凉,指骨纤细,在他手中。
    第20章
    耳边有风声呼啸,先前跑出来的热汗结了冰,冷嗖嗖地箍在额头上,口鼻中的热气呼出来,凝在睫毛上眉毛上也化成了冰,贺兰浑紧紧握着纪长清的手:“我一直想着御剑而行肯定威风得很,原来能把人冻死。”
    纪长清背对着他,望着前路:“那你下去。”
    “下去?”贺兰浑摇头,“不能够。”
    便是现在要他立刻就死,也绝不能下去。
    眼前是她灰衣覆盖下薄而直的背,冷风吹过时衣襟随风鼓荡,天色太暗,贺兰浑看不清内里是不是还穿着别的,但能感觉到她衣衫单薄,想靠近一些,然而星辰失剑只是窄窄一把,又怎么动弹得了?也只能向她侧着身子:“道长冷不冷?”
    纪长清没有理睬,星辰失剑疾如狂风,直直向前飞去。
    贺兰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道长知道该往哪边走吧?”
    许是错觉,前行的速度仿佛突然一滞,贺兰浑低低地笑了起来:“道长放心,有我跟着,准保不让道长迷路。”
    握紧她冰凉的手:“左手边没有灯的一带是东夹城,你横着飞过去,看见远处灯最亮的地方没?那个是重光北门,飞到那里向左,那个灯火没那么亮的是含嘉门,你正对着含嘉门往右飞,过去第五个坊就是毓德坊,张家是坊墙上开门的第三家,到跟前我再告诉你。”
    纪长清能感觉到他热烘烘的呼吸,吹在她后颈上鬓发边,吹得鬓边的碎发微微晃动:“离远点。”
    贺兰浑反而离得更近了,笑嘻嘻地握着她,手心的热度透过肌肤,源源不断传过来:“我胆子小得很,看一眼底下就头晕眼花,道长得保护我。”
    胆子小么?方才对着死尸时,不见他有半分害怕。纪长清忽地横眉,方才他摸过尸体之后,是不是不曾洗手?
    扬手拂袖,贺兰浑嗖一声摔出去,诧异地拖着尾音:“道长!”
    身子在半空中停住,衣袖招展,挂住星辰失的剑尾,听见她冷淡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在那儿待着。”
    所以为什么,突然又翻脸了?冷风嗖嗖吹过,刮得脸上一阵阵疼,胸口的热气被风吹散,再又热腾腾的升上来,贺兰浑幽怨含笑:“道长真狠心。”
    星辰失载着一人拖着一人,速度明显慢下来,纪长清抬手拔下云头簪,青烟缭绕中青芙一跃而出:“阿师!”
    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瞧瞧拖在后面随风晃悠的贺兰浑,强忍着笑意:“有什么吩咐?”
    “去张家,救人。”纪长清道。
    “是”字的尾音还夹在风中,青芙身形一晃,早就不见了踪影,贺兰浑咦了一声:“道长,你这个小徒弟,是何方神圣?”
    没有人回应,纪长清一言不发,向着灯火通明的重光北门飞去,贺兰浑搓了搓刮得生疼的脸:“道长真不冷吗?这风跟刀子似的,要不让我上来呗?我在前头给你挡挡风。”
    依旧没人回应,贺兰浑又搓搓脸,看着越来越近的重光北门:“到了到了,你在门楼上头向左拐,沿着城墙一直往前走就是含嘉门,到了含嘉门再往右直走,你得飞高点,不然让城门上的人看见了,又要大惊小怪。”
    纪长清发现,他指路并不用东南西北,反而是说前后左右,对于她这种分不清东南西北的人来说,这么讲的确更容易理解。这让她想起方才在东宫时,仅仅是吴娘子一句话,他立刻就能想到馎饦里的秘密,他这个人看上去没什么正经,但委实心细如发,又且极善于体察别人的心思。
    又想起大业门前那个骂他奸佞小人的官员,这句话却是不公,他这几天并不见得如何巴结武皇后,况且以他展露的能力来看,这职位也做得。
    “那边,”耳边又听见贺兰浑的声音,夹在风里送过来,“看见没有,那个朱门上面有三个门柱的,就是张家。”
    话音刚落,嗖一声,星辰失剑骤然消失,贺兰浑一头栽下,在半空中挣扎着想要去抓围墙,忽地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托住,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抬眼一看,纪长清走在前面,将将就要到正门,贺兰浑连忙赶上,抢在头里敲响大门:“开门!”
    却在这时,宅内此起彼伏地叫了起来:“有刺客,有刺客!”
    是青芙。纪长清一跃升起在半空,循着声音的方向追去,大门还没开,贺兰浑等不及,踩着院墙一跳,翻上墙头。
    阍室的灯突然点亮,几个男仆拿枪拿棒冲了出来:“什么人?”
    “我!”贺兰浑从墙头跳下,撒腿追向纪长清的方向,“有急事要见你家侍郎,快去通报!”
    纪长清很快看见了青芙,手里挽着个三四十岁的女人,身后跟着周乾,四周横七竖八躺着许多,都是被打倒的张家仆从,青芙抬头看见她,咯咯一笑:“阿师,他们正要动手,被我拦下了!”
    纪长清轻轻落下,见墙外灯火通明,一个披着裘衣男人被仆从簇拥着赶过来:“你是什么人?竟敢擅闯官员私宅?”
    “纪长清。”纪长清纤手微扬,一道无形屏障从天而降,牢牢护住积翠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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