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匆匆离开,贺兰浑转回头,见纪长清如一朵灰色云彩从屋顶飘下,贺兰浑迎上去,眉梢飞扬着:“我估计这次,就能问出实话了,道长要不要跟我一起审问?”
    “你去吧,”纪长清迈步向北走去,“我去看看武三娘那里。”
    “成,”听见他在身后笑道,“都听你的。”
    一柱香后。
    昨夜那些最后接触过王亚之的仆从重又被召回到卧房门前等待审问,便是各房的主子也得了消息,随时准备接受问话,贺兰浑往榻上一坐:“王亚之死的当天都做了什么?从头到尾,一个字一个字,老老实实给我说!”
    几个贴身的仆从七嘴八舌说了起来,未时过后从北里回家,睡了一个时辰醒酒,起来又要了些吃的喝的,叫了家养的歌姬唱了曲,亥时出去转了一圈儿,回来时要了酒把下人都撵走了,独自待在房里,等到第二天日上三竿还不见他叫人,下人们开门一看,才发现他死在了地上,血流了一地,衣服上地衣上全都湿透了。
    衣服?他可从来没见过案发时王亚之穿着的衣服,贺兰浑追问道:“衣服呢?”
    “阿郎让烧掉了,说是不祥之物。”一个仆从答道。
    王家这帮蠢货!要么是心里有鬼在掩盖痕迹,要么就是太蠢,根本不知道保存证物。贺兰浑沉着脸:“衣服上有没有破损?”
    “记不清了,”仆从战战兢兢,“那场面太吓人了,心里一糊涂,什么也没记住。”
    “亥时他去哪里转悠了?”
    “就在家里,”一个侍婢借口道,“二郎君不让我们跟着,我只瞧见他往北边去了。”
    北边,武三娘的院子就在北边。贺兰浑追问道:“去了多久?”
    “没多久,最多两三炷香的功夫就回来了,”侍婢道,“回来后要了一壶惠泉酒,把我们都打发走了,独自待在屋里。”
    出去转了一圈,回来后要了酒屏退下人,独自待在屋里。贺兰浑心中一动,这情形,怎么像是要悄悄办什么事,或者,见什么人?
    心思急转,往北去了,武三娘的院子里有个美貌的侍婢阿错,王亚之好色如命,连忙问道:“要了几个酒杯?”
    “两个。”
    两个酒杯,他要见人。贺兰浑沉着声音:“传阿错!”
    阿错低头站在面前,眉尖蹙着,红唇抿着,单薄的衣服勾出纤腰一握,就像一朵弱不禁风的丁香,贺兰浑盯着她:“阿错,王亚之死的那晚,你在做什么?”
    第38章
    半个时辰前。
    纪长清来到武三娘院外时, 周乾悄悄迎了过来:“昨夜一夜都没动静,早晨卯时那会儿武三娘醒了,那个婢子阿错去给她拿水拿药, 去了一个多时辰才回来。”
    取水取药而已,需要这么久吗?纪长清思忖着,又听周乾说道:“朱獠跟着去的, 说是王家那些下人都躲着阿错,到厨房时也没人理,是她自己烧了热水煎了药,所以才弄了那么大半天。”
    武三娘怀着身孕卧床不起, 身边却只有阿错一个侍婢, 亦且连用水吃药都得阿错亲力亲为,俗世里的人, 都是这么行事的吗?纪长清问道:“该当如此么?”
    “不,”周乾摇头, “便是不喜欢这个媳妇,看在她肚子里孩子的份儿上,也该好好照顾她, 更何况王亚之已经死了, 武三娘肚子里的可是他唯一的血脉。”
    那么王家这么对武三娘, 未免太不寻常。纪长清一时也不明白是什么缘故, 转念一想, 这些事原该交给贺兰浑处理的,他于这些人心世故上头, 仿佛是极精明的。
    “阿师, ”青芙从空中跃下来, “我到处查看了一遍, 没发现什么妖气,就是……”
    她踌躇着没往下说,纪长清问道:“什么?”
    “就是太静了,到处都没有一丁点儿声音,”青芙想着那异常冷寂瘆人的情形,有些厌烦地皱皱鼻子,“这里真怪,连个鸟雀草虫都见不着,一到夜里死气沉沉的,跟待在死人堆里似的。”
    周乾昨夜说过,绕着王家方圆十里都没有任何精怪,如今连鸟雀草虫也没有,立春早已过了,这情形太不正常。纪长清看向武三娘门窗紧闭的房间,这死气沉沉的一切,跟院里的怨气和那张包袱皮有没有关系?
    迈步上前推门,立刻听见阿错的声音:“谁?”
    透过门的缝隙,纪长清看见,她攥着拳弓着身子,像一只随时准备冲出来厮杀的小兽,待看清楚是她时,骤然放大的瞳孔才恢复正常,拳头却还紧紧捏着:“你快出去,没有阿郎的吩咐,任何人不得来这里!”
    纪长清心中一动,她这话,听起来更像是在告诉她,王登禁止家里的人随意望着院子里来,王登要把她们主仆两个与所有人隔绝开,这样就难怪阿错方才去取水煎药,连一个人都不曾搭理她。
    纪长清衣袖一拂,关紧了门窗:“没有人知道我在这里。”
    阿错低了头,声音中的紧绷减轻了许多:“我家娘子病得厉害,不能受风,也怕冷,大夫还是年前来过一次,开的方子都没什么用,吃下去一点儿也不见好转。”
    她是在告诉她,王家人表面上在为武三娘请医用药,其实并没有真心要治她的病。纪长清走到床前:“我要再看看你家娘子。”
    “不行,”阿错连忙拦在床帐跟前,“昨天你都看过了,而且,娘子也不能受风!”
    她说了这么多,分明是在求助,到跟前却又不让她看吗?纪长清一时猜不透她的心思,拂袖将她挥退在一边,伸手打起帐子时,武三娘猛地闭上了眼睛:“你,做什么?”
    她蜡黄的脸上都是疲惫,纪长清弹出一张符咒,阴冷的房间里顿时温暖如春,跟着唤出三昧真火:“我看看你的病。”
    昨夜那次她就觉得疑心,武三娘瘦成那样,肚子却异乎寻常地大,况且她单是看面色就知道十分虚弱难以支撑,反而脉搏却是正常,一切都太诡异,她身上,一定有问题。
    幽绿火焰明明灭灭划过武三娘的眉心头顶,阿错紧着嗓子:“你,你小心些,不要伤到我家娘子!”
    纪长清回头看她一眼,她脸上很是紧张,下意识地攥着拳,然而她说的却是,小心些,她好像知道她只是在检查,并没有恶意。
    纪长清没有说话,三昧真火沿着武三娘周身细细向下,待到高高隆起的肚子时,幽光突然一跳,熄灭了。
    果然有问题。纪长清神色一凛,立刻掷出几张符纸镇住四周:“武三娘,你肚子里的,到底是什么?”
    武三娘紧紧闭着眼睛,气息微弱:“你,你要,干什么?”
    一边的阿错也冲了过来,死死拦在面前:“别伤到我家娘子!”
    她含着眼泪看她,眼中有哀求,还有些她不明白的情绪,纪长清弹指将她定住,低眼看向武三娘:“这里只有我们三个,你实话实说,你肚子里到底是什么?他能灭我的三昧真火,绝非凡人。”
    微弱光线下,能看见武三娘蜡黄干枯的脸,她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抗拒挣扎又有些惊慌:“别碰我,别碰我!”
    “娘子别怕,”阿错动弹不得,带着哭腔说道,“她是纪长清,是那个天下第一女道士,我听人说过她很厉害,娘子别怕!”
    武三娘脸上的惊慌丝毫不曾消减,挣扎着往床里缩:“别碰我,别碰我!”
    呼,纪长清指尖再次化出三昧真火,向武三娘肚子上凑过去,武三娘想躲却又躲不过,眼看着幽绿火焰慢慢绕着肚子搜索,到肚脐时突然一晃,轰!一柄长剑破空而来,伴着纪长清的清叱:“星辰失!”
    武三娘惊恐地低呼,满室青碧色光芒中,高高隆起的肚皮突然闪出一道金光,喉头上那股仿佛一直紧紧扼着咽喉的压迫感突然消失了一大半,武三娘低头看着肚子,肚皮飞快地瘪下去,片刻间就只剩下刚才的一半那么高,那个一直在消耗她的东西,减弱了。
    纪长清看着她依旧比正常要大许多的肚子:“你肚子里的,是五通的血脉?”
    武三娘低呼一声转过了脸,满脸上火辣辣的,羞、恨、悔,还有一股子不知向谁,向什么人报复的怨恨,死死纠缠着她。
    纪长清收剑在手,能受她星辰失一击而不死,绝非寻常妖物,五通虽是邪神却有神格,五通与凡人孕育的孩子,当是半人半神之体,也就难怪昨夜她近前探查时,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武三娘肚皮上闪的是金光,那么这胎儿的生父,当是金龟。
    只是,五通的血脉绝非平常凡人所能承受,孕育胎儿的母体,只怕不等生下胎儿,就会耗尽精元而死。
    伸指搭上武三娘的手腕,浑厚灵力自脉门源源不断注入,纪长清道:“你承受不住这个胎儿,再拖一阵子,你会死。”
    灵力入体,武三娘蜡黄的脸上渐渐恢复一些血色,喘息着说道:“多谢道长。”
    “这胎儿,须得拿出来。”纪长清松开手。
    “没用的,”武三娘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头顶的帐子,眼泪从眼角滑下,“我试过很多法子,没用的。”
    纪长清伸手搭上她的肚子,还没到近前,一股大力猛地推开她,纪长清立刻拔剑,轰!星辰失剑光之下,武三娘痛呼一声,一点血迹透出衣衫,迅速染红肚皮。
    “娘子,娘子!”阿错尖叫起来,“道长,求你别伤我家娘子!”
    纪长清出手如电,迅速制住武三娘几处穴道,鲜血没再流出,纪长清眉间紧蹙。
    那胎儿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然与武三娘融为一体,若是此时取胎,武三娘必死无疑。
    大门轻轻叩响,周乾在外面回禀:“上师,贺兰郎中要提审阿错。”
    纪长清看见阿错脸上一闪而过的惊慌,随即她咬咬嘴唇,看向武三娘:“道长,我家娘子麻烦你照看一下,我去去就来。”
    纪长清解开她身上禁制符,扑通一声,阿错向她跪下,重重磕了一个头:“求道长救救我家娘子!”
    纪长清扶起她:“我自会救她。”
    吱呀,门开了一条缝,阿错快步走出去,屋里安静下来,唯有武三娘虚弱的喘气声萦绕在床帐周围,纪长清上前一步,看着她神情晦涩的脸:“我现在还没想到怎么取出胎儿,我会再想法子。”
    武三娘一双眼睛瞪着头顶床帐上繁复的缠枝花纹,没有看她:“多谢你,不过,若是取不出来,也没关系,只求道长跟贺兰说一声,想法子带阿错走吧。”
    “阿错怎么了?”
    “王家不是人待的地方,他们供着五通,”武三娘依旧死死盯着床帐上的花纹,“他们夜里会卸下所有门栓,他们不许我锁门,他们求五通让他们升官发财,这家里上上下下,男女老少,只要五通想要的,他们都会双手奉上。”
    纪长清心头生出一丝怪异的感觉,像那天夜里看见积翠与母亲诀别的时候:“你不是情愿的?”
    “哪个女人会情愿受辱?”武三娘的声音突然尖锐起来,“我逃不过,我不能让阿错也掉在这火坑里!”
    纪长清隐约觉得,她对阿错异常关切:“你很关心她?”
    武三娘终于转回目光看她一眼,对上她平静的神色,武三娘又转过脸:“我只是觉得,也许她可以不必像我这么惨。”
    纪长清能感觉到,她仿佛隐瞒了一些事情:“五通什么时候来?”
    “没人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来,但是王登有信香,”武三娘带着怨恨,直呼自己阿翁的名字,“我见过他偷偷躲在屋里烧信香,就是槐树底下那间屋,烧过香,五通就会来。”
    昨夜的王登,是在召唤五通?纪长清眉心一动,王登想召唤五通对付她?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分明是来调查王亚之的死,王登有什么理由一再阻拦?
    “道长,”听见武三娘低低的喘息声,“你跟贺兰说一声,这案子不要查了,带阿错走吧。”
    纪长清看着她:“武三娘,你在隐瞒什么?”
    第39章
    昏暗的光线中, 纪长清看见武三娘在枕上偏过了头:“我没有隐瞒。”
    没有隐瞒吗?过去的她可能并不会留意这些细节,但是现在她知道,这个反应不对, 武三娘既然如此痛恨王家,那么贺兰浑来了,她至少应该尝试下向他求助,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要他不要再查,只求他能带走阿错。
    纪长清想,若是贺兰浑,发现不对必定要追问到底, 但她不是他, 这些人心中复杂隐晦的想法,若是他们不愿意说, 她也没必要问:“我会想办法把胎儿取出来。”
    窸窸窣窣的响动声中,武三娘在枕上向她叩头, 眼中神情晦涩不明:“多谢道长,不过,随他去吧, 道长不必管我, 也不要再追查此事, 带上阿错快走吧。”
    门外一阵脚步声, 跟着贺兰浑的声音响起来:“道长!”
    纪长清听见武三娘叹了口气转向床里, 紧跟着房门推开,贺兰浑带着阿错走了进来:“道长, 我三姐怎么样?”
    纪长清看着武三娘:“她肚子里的是五通的血脉, 若不能取出, 必定精元耗尽而死。”
    “果然。”贺兰浑脸色一沉, 方才的笑意消失无踪,“王家这帮猪狗!”
    他大步流星走到床前,弯腰看着武三娘,放柔了声音:“三姐,我这就带你走,道长会救你的,别怕。”
    武三娘依旧朝里躺着,微微摇头:“我不走,你带阿错走吧。”
    “我不走!”阿错奔到床前,隔着被子握紧武三娘的手,“无论如何,我都和娘子在一处!”
    贺兰浑皱眉:“三姐,你是怕王家拦着吗?你放心,有我在,谁也拦不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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