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没人回应,他眉心的褶皱逐渐拧成大疙瘩,撑着桌案晃晃悠悠站起身,朝外走,“都聋了吗?拿酒!酒!手脚都麻利些,否则别管爷不客气!”
    “啪”地一声,门果然敞开。
    可递进来的却不是酒,而是一记直拳,正中云雾敛鼻子。出拳又快又急,是下了死力。
    云雾敛一下没反应过来,人就直接仰倒在后头的酒桌上,鼻子当即就红了。碗碟杯筷“噼里啪啦”落一地,摔了个稀碎。碎瓷飞溅到他身上,划出数道细小的殷红血痕。
    堂倌吓得瘫软在地,站不起来,战战兢兢爬到门板后面抱头哆嗦,大气都不敢喘。
    卫旸只揉了揉手腕,睨着桌案上酒气熏天的人,从鼻腔里挤出一声极为不屑的嗤:“想喝酒,不如把这两天的酒先给孤醒干净了?”
    云雾敛平日为人虽圆滑,对卫旸也算言听计从,甚少反抗。可遇上要紧的事,他也是个刚硬脾气。
    当下他也没打算服软,撑着桌面坐起身,偏头吐去嘴里的血渍,大言不惭地道:“行啊,我现在酒醒干净了,太子殿下什么时候把新的酒给我送过来?”
    说完还挑衅地朝卫旸抬抬下巴,“小爷要喝女儿红,至少五十年的。”
    卫旸额角青筋抽了抽,脸色缓缓沉下。
    屋里的气氛也随之凝滞如冰。
    堂倌还没从方才那一拳中醒过神来,再听这一句“太子”,人更是吓得三魂离了七魄。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脸颊火辣辣地疼,却还是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能遇上这样的贵人?!
    动静闹得太大,楼梯口不一会儿便围满了人,私语声窃窃四起。
    元曦四下扫视了一遍,去到堂倌面前蹲下,往他手里塞了两个大银锭子,“去把这些人都带走吧,不要让任何人上来。今天整间酒肆我们都包了,铺子里的损失也得一并补给你。若是这些不够,等你算清楚账目,我再给你。”
    “够!够够够……”堂倌点头如捣蒜,哪里敢说个“不”字。
    他本就想离开这是非之地,这会儿好不容易得了借口,还拿了一大笔钱,他自然没二话,麻溜地从地上爬起来,摘下搭在肩头的抹布就开始撵人。
    不消一盏茶的工夫,二楼便被打扫了个干净,只剩下元曦一行人。
    倚着栏杆环顾一圈,确定没有旁人,元曦才拉着卫旸进去,让贺延年带着窃蓝和银朱在门外和楼梯口守着。没她的吩咐,一只苍蝇也不许放进来。
    云雾敛心里的火气还没消,看着她上下忙碌,由不得哂笑,“我心里不痛快,出来吃个酒,不犯法吧?怎么现在连郡主也过来插手了?”
    卫旸听出他语气里的不善,拧了眉。
    之前的种种僭越,卫旸可以念在他是回来后碰上这些陈年的污糟事,心情不顺才口出狂言,而不过多追究。然他若是一直这般得寸进尺,甚至还对元曦无礼,即便自己的性命还系在他身上,他也绝不姑息。
    “你要是这么想喝酒,孤便准你喝个痛快。”
    冷声丢下这么一句,卫旸转身便要喊人进来,“来人,端一个浴桶过来,全灌满热酒,让云公子进去泡上一泡,一次痛快个够!”
    元曦吓得一激灵,人泡酒?还是热酒?这不得泡出毛病?
    她忙拉卫旸坐回去,贺延年候在门外问要什么酒,她又扭头道:“不用了,殿下跟云公子开玩笑呢。”
    那厢云雾敛不服气,还想顶嘴,被她狠狠瞪了一眼,才嘟嘟囔囔老实下来。
    屋里也总算有了片刻安宁,元曦舒了一口气。
    这件事之中,她是外人,原是不好插嘴的。但就目前的情况看,还真得她出面说话。
    视线在两人之间逡巡一圈,元曦也懒怠废话,开门见山道:“喝酒不犯法,云公子自然有这权利,想喝多少酒喝多少,谁都无权干。我和殿下今日,也并非是过来拦着你买醉。不过是遇上了一些事,想过来问一问你。”
    顿了一顿,她直视着云雾敛的眼睛,平静问:“云旖可是十八年前,你家父亲收养的孩子?”
    云雾敛眼睫几不可见地轻颤,目光瞬间变得警觉,自上而下仔细审视了遍元曦,只问:“你问这个做甚?”
    虽没有直接回答,然这反应已经说明一切。
    元曦心里大约有了数。
    卫旸更是早没了耐性,直接道:“因为她可能是孤的妹妹。”
    云雾敛愣住,似是没听懂他这句话的意思,愕然看着他,干干眨巴了两下眼,不可思议地:“哈?没事儿吧你?”
    就算真的寻妹心切,也牵扯不到云旖身上啊。
    “你不必如此紧张,我们没打算把云旖怎么样。况且没有根据的事,我们也不会乱讲。”元曦从怀中摸出一个帕子,将四角展开。
    云雾敛梗起脖子瞧了眼,“嘁”道:“这不就是殿下一直戴在手上的拿串奇楠佛珠吗?也能拿来当证据?”
    元曦看他一眼,叹声朝他走去,将珠子往他手里一塞,“如果是殿下手里的拿串,自然算不得证据。可若是云旖的呢?你觉得它算不算证据。”
    云雾敛怔了怔,狐疑地看了眼元曦,又拿起手里的珠子仔细察看。
    他是卫旸的大夫,时常在卫旸手上扎针,对他腕上那串奇楠珠子自然再熟悉不过。很快,他便捏着那块刻有“感念”的琥珀坠脚皱眉“嗯?”了声。
    “这是从云旖的居卧里发现的。”元曦缓声解释,“我托人打听过,珠子的确是云旖的不假。听说,还是她父亲临死前留给她的最后一样遗物,要她千万保存好。可是这琥珀上的字迹,分明是先皇后的……”
    说到这,元曦没再继续,只歪头观察云雾敛的表情。
    卫旸也跟着看过来,上下浓睫密密交织,让人分辨不出他眼中的神色。
    云雾敛始终低着头,薄唇抿成一道直线,没说话。修长指节捏着古朴的佛珠,更衬其白皙如玉,隐隐地,还迸起几根青筋。
    良久,他却是冷哼一声,将珠子又塞回到元曦手里。
    “她是谁的妹妹与我何干?那天你们也都看见了,我和她已经没有关系,你们来找我也无用。想认她回去啊,不如直接去找孟之昂。那不是她的救命恩人吗?说话可比我这个‘哥哥’有用多了。”
    垂在袖底的一双手却始终紧攥成拳,他却恍若不知,只冷笑着拒绝与她有关的一切事物。出口的话一句比一句凉薄,仿佛在说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外人,语带嘲弄。
    末了还欲补充一句:“她便是死了,也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啪——
    一个响亮的巴掌声在屋子里震响,绕梁不绝。
    云雾敛抚着红肿的左脸,呆呆怔在原地。
    站在屋外守门的人,心肝也跟着蹦了蹦。
    “她那么盼着你能救她脱离苦海,你就是这般回应她的?!”元曦气如山涌,右手掌心火辣辣地疼,她却根本顾不上搭理,只怒目瞪着面前的人,恨不能一巴掌直接将他打死。
    虽说这世上没有人,能对另外一个人完全感同身受。可是那天,看着云旖听她说起云雾敛,那混沌的眼眸里一瞬绽开的光亮,元曦到现在都还遗忘不了。
    只觉那一瞬,她仿佛又看见了曾经坐困铜雀台的自己,卑微又胆怯。
    心里明明有所奢望,却无法同任何人言说,尤其是他。借着人群偷偷瞧他,又不敢比别人多看一眼,只能趁着夜色昏昧,小心翼翼地眺望一眼不远处的灯光。
    那灯火渺如萤虫,却能将她的心照得亮亮堂堂。
    然这样的心意,却被他这样轻易地否认了?
    “姓云的,我不管你之前到底为何要离开云旖,也不想计较你和孟之昂之间的种种。但就现在,你连去见她一面的勇气都没有,我还真就看不起你。”
    愤然甩下这么一句话,元曦震了震衣袖,拉着卫旸扭头就走,连多余的眼神也懒得给他一个。
    徒留云雾敛一人,在破窗而入的潇潇风雪中孑然独立,形影相吊。
    在芙蓉城住了十多年,直到这一刻他才突然发现,原来南方的大雪竟这般冷,他稍稍一喘息,都是钻筋斗骨之痛。
    第74章 冬夜
    少了云雾敛的帮忙, 该做的事还是要做。
    那浮萝鱼得找,云旖也得救,关于她的身世也必须继续往下调查,还有十八年前那桩旧案……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大事, 轻易懈怠不得, 实在不是一蹶不振的时候。
    可道理是这么个道理, 真正做起来, 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自酒肆回来, 元曦心情便不甚明朗。卫旸在的时候倒还好,她还能牵一下嘴角。卫旸出去忙应酬,她便恹恹窝在美人榻上看雪, 一动也不想动。
    任凭窃蓝和银朱使尽浑身解数, 也没法让她露出半个笑颜。
    晚膳送到她面前,全是依照她口味特特做的。她一手托腮,举着筷子在半空点了半天,却愣是一口没动。
    “你这是打算绝食绝到底了?不过一个云雾敛,也能把你气成这样。看来我是真有必要找个浴桶, 灌满热酒,把那家伙丢进去泡个七七四十九天,好好给你出一出这口恶气。”
    卫旸刚忙完外头的事, 水都没来得及喝上一口, 便迫不及待赶回来陪她。
    一进门瞧见她这副颓唐的模样,他便忍不住揶揄。
    可说归说,他到底是舍不得看她这样折磨自己, 自去小厨房重新做了一顿开胃的饭菜, 又抱她坐在自己腿上, 一口一口亲自为她吃。
    窗外素雪纷纷, 放眼望去皆是一片茫茫的白,俨然一个冰雪堆砌成的琉璃世界,窗内却是无尽暖洋。
    炉子虽不及铜雀台的烫,灯火也不似帝京那般明亮,但有彼此,他们也就足够了。
    用过晚膳,元曦也总算恢复一点精神。
    两人各自去净室沐浴,卫旸先,元曦后。
    待元曦梳洗完,擦着半潮的长发出来,卫旸已然换好寝衣,闲闲躺在榻上闭目养神。
    他人生得颀长,单支起一条腿--------------?璍。半湿的墨发叫绛紫镶白玉抹额束着披散在背,在灯下泛起朦朦的光,衬得他整个人尤为闲适散淡,望之俨然。
    清风一段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元曦心头作跳,恍惚便冒出这么一句。
    回想他进门后的一切,吃饭、沐浴、窝在一块闲话家常,明明都是些再普通不过的事,却也是她曾经期许了整整六年的愿望。虽道阻且长,最后她还是修成了正果。
    相较之下,云旖却……
    元曦不由咬住下唇,垂了眼。
    可还没等她伤春悲秋完,她腰肢忽然被人搂住,双脚紧接着离开地面。尖叫声刚到嘴边,她便落在一片软衾上。额头贴着男人宽阔的胸膛,腰肢在他臂弯里轻颤。
    “怎么才一会儿不见,人就又变成这样了?”卫旸单手支头,侧靠在软榻上垂眼看她。
    语气饱含责备,细听之下,满满又都是担忧和关切。
    元曦摇摇头,本能地想说:“没什么。”
    可嘴巴还没张开,卫旸便抬手捏了捏她下巴,状似警告地说:“不许敷衍我。”
    元曦哑了一瞬,怨怼地嗔他一眼,还是张臂抱住他劲瘦的窄腰,往他怀里蹭了蹭,老实道:“云旖的事,我还是放心不下,要不明日我再去寻云雾敛说说,同他道个歉?”
    说到这,她眉眼枯萎下来,“早间是我太冲动了,不该任性打那一巴掌。关键的东西一句都还没问,就直接从酒肆里头跑了出来,误了你的大事。”
    她一向是很能克制的,不会轻易被自己的情绪左右。
    然这次的情况也实在特殊。
    因着同云旖有过一段相似的经历,她不自觉便把自己代入其中。想着卫旸同她说那样的话,她即便知道不该逞那一时之快,可还是忍不住。
    现在好了,彻底跟云雾敛闹掰,别说云旖的事,卫旸身上的毒也没了着落。便是找着了那条关键的那浮萝鱼,也没人给卫旸制解药了。
    这可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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