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这么说,沈伯文却不能接下来,他摇了摇头,平静地道:“能打胜仗,还有擒获戎人的左亲王,都是侯爷自己的本事,在下只不过是做了些微小的安排,侯爷不怪在下滥用职权就好。”
    定远侯反而笑了笑,温和地道:“沈大人切莫妄自菲薄,你能识破高定然的真面目,已经是大功一件,更何况这番调兵遣将,更称得上精妙,就算是我在场,也不一定能做得比你更好了。”
    他这般说着,心思却不由得飘远了。
    说不定沈伯文当真是姑母的外孙,与他们盛家有亲缘关系,骨子里就藏着带兵的天分呢?
    第一百五十一章
    一连失去了两位重要人物, 戎人那边顿时失了主心骨,定远侯等人只休息了三日,就再次率兵出发, 一举夺回了凤阳府,将戎兵们赶出了大周的土地。
    战报传到京都,西苑中传来了一阵透着愉悦的笑声。
    “好啊, 朕果然没看错人。”
    这是景德帝的声音,只是这声音中, 却分明透露着掩饰不住的虚弱与疲惫。
    “陛下,喝点参茶吧。”
    刘用亲自从小内侍的手中接过茶盏,送到景德帝手边, 关切地道。
    景德帝此时心情颇好,顺手接过,饮了一口又放在桌上,视线在战报上停留了许久。
    久到刘用都开始怀疑陛下是不是睡着了的时候,他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捂着胸口, 面色一片通红。
    “咳咳!”
    刘用神色猛地一变, 担忧之色溢于言表, 赶忙上前一步,动作熟稔地抚着景德帝的胸口, 替他顺着气,一边对殿中伺候的小内侍急声道:“快去请太医!”
    “不必……”
    景德帝语气虚弱地拦下了他,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 他长长的呼出一口气, 阖上眼, 轻声道:“老毛病了, 叫太医做什么。”
    “陛下……”看着自己伺候了这么多年的主子,刘用心里难受极了,对方的面色此时十分不好,原本英武的一张脸已经瘦得脱了相,若是沈伯文此时见到,定然会大吃一惊。
    怎么短短不到一个月的功夫,景德帝就病成了这个样子!
    景德帝说完这句话,又歇了好一会儿,他掀开眼皮,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刘用那张着急万分又透着关切的脸,甚至眼眶都有些红了。
    他不由得费力地笑了一声,声音低沉又沙哑地道:“刘伴伴,莫急,朕还撑得住。”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刘用这心里就更难受了,这个平日里在外威风八面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此时就像是个刚入宫不久的小内侍一般,他望着难得露出一丝人情味的景德帝,恍惚间仿佛回到了他刚被调到东宫,伺候太子殿下的时候。
    刘用心里一酸,自个儿又强行压了下去,他嘴唇动了动,也配合地笑着道:“可不是?上回苏院使还道,您只要好好将养着,慢慢就会好起来了。”
    景德帝靠在椅中,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没就这个话题再说什么,反而道:“让人去把太子叫过来,朕有事要交代他。”
    刘用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应了下来,没有再劝说什么好好休息之类的话。
    人人都道皇帝好,可又有多少人知道,皇帝干的也是这天底下最累人的活儿呢?
    这才多少年,自己在东宫初见时那位丰神俊朗的太子殿下,就已经像是被吸干了精气神儿一般,变成了如今这样垂垂老矣,病体不支的模样……
    太子来得很快,毕竟东宫离西苑也没有多远的距离,正巧他今日没有要上的课,因而刚收到传话便赶了过来。
    “儿臣叩见父皇。”
    李煦进殿之后,恭敬地行礼拜见,不敢有半分疏忽。
    至于他如此变化的原因,他们父子二人都心知肚明,但也没人会说出来。
    “起来吧。”
    景德帝的语气莫名的平静。
    他垂眸看着自己这个出色的嫡长子,原本还想交代几句,但喉咙中却忽然一阵痒意袭来,他竭力把想要咳嗽的冲动压了下去,半晌后才开了口。
    然而这刚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惊住了殿中包括太子与刘用在内的所有人。
    “此番泰山封禅,你替朕去吧。”
    他话音刚落,李煦瞬间被惊在了原地,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这可是泰山封禅!
    历朝历代,泰山封禅都是帝王专属,何曾有过太子代替!
    今年的泰山封禅是许久之前就已经定下来的,景德帝是当之无愧的明君,完全当得起,可朝中谁都没有想到,就在这半年的光景,他的身体会坏到这个程度,别说千里迢迢去泰山封禅了,恐怕出了这个皇城,就要支撑不住了。
    因而无论是谁,都以为这件事恐怕只能罢了。
    可……可任谁都没想到,景德帝竟然要把这件事交给太子去做。
    这若是传出去,没有人会不清楚这其中的含义。
    ——这是在为太子铺路,亦是明明白白地告诉所有人,他准备让太子接班了。
    李煦心中震荡结束后,当即回过神来,刚要开口,就被景德帝打断了。
    “若是你连这点事都扛不起来,那朕便换个人。”
    他这话说得毫不留情,仿佛若是太子仍然开口推拒,他就当真要换个人选一般。
    李煦顿时心头一凛。
    他丝毫不怀疑,父皇所说这话之中的真实性。
    自从上次那件事之后,父皇的脾气就有些捉摸不定,简直同以往那个父皇大相径庭。
    父子之间的温情十不存一,取而代之的便是对他从未有过的严苛。
    李煦沉默了半晌,终于拱手应下,语气低沉地道:“儿臣遵命。”
    “好。”景德帝听罢,还是方才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你去罢。”
    直到太子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外,景德帝面上才终于露出疲惫,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
    ……
    太子要替景德帝前往泰山封禅的消息一经传开,震惊朝野与民间。
    就连还在赶回京都路上的沈伯文与定远侯等人也都有所听说。
    太子一系朝臣们的兴奋自不必说,不过暗中投资燕王和某些另有打算的其他人的心情却糟糕透顶。
    景德帝这一手,打得他们猝不及防,没有半点儿反应的机会。
    燕王府。
    偌大的花厅里气氛沉闷极了,除了主位和次位上的两个人,没有其他半个身影。
    一贯在外表现得吊儿郎当的燕王,此时面无表情地盯着下首之人,冷冷地道:“这就是渠相公所说的好法子?”
    语气中的嘲讽之意似是要满溢出来。
    渠恺却像是听不懂一般,八风不动地端坐在原地,甚至还端起茶啜了一口,慢条斯理地开口道:“殿下觉得臣的法子如何?”
    “不怎么样。”
    燕王换了个姿势,一双长腿交叠,不屑地说:“你的好法子就是跟戎人勾结,让他们绕过太原府,你给他们开京都的大门,让他们抢掠一番,再让本王趁机逼宫?”
    渠恺在听到勾结这两个字的时候,面色青了一瞬,随即又道:“然也。”
    不过这两个字却没有方才那么淡然了,多多少少透着几分咬牙切齿。
    “渠相公。”
    燕王单手撑着头,撩起眼皮睨向渠恺:“是什么给了你错觉,觉得那些不通道理的蛮夷们会抢完就走,然后把京都留给我们?”
    戎人都是些什么人,跟他们打过好几次仗的李烨再清楚不过。
    说他们狼子野心都是褒奖了!
    这些蛮夷觊觎他们大周已经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自从那边新皇登基以来,对大周的试探就从来没有停过,三天两头骚扰边境不说,大规模的侵扰也发生过好几次。
    他们这个新皇帝,可不是什么省心的货色,有的也不只是进大周劫掠一番的小心思。
    若是放他们进了京都,后面再怎么发展,可就不是由自己这边说了算的了。
    再说了,自己再怎么说都是大周的燕王,之前跟太子怎么斗也好,那也只是他们李家内部的斗争罢了,是输是赢,且不说还没走到最后,结果还没出来呢,哪怕就算是输了,他李烨也没那么输不起。
    放外夷进来屠戮大周百姓,亏渠恺这个老东西想得出来!
    说完这句话,他慢吞吞地站起身来,走到渠恺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从来没有上过战场,反而自诩才智过人,智计百出的蠢物,讥笑了一声,道:
    “父皇这些年一定是昏了头,怎么连你这样的人都能入阁。”
    渠恺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右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冷声道:“殿下请自重!”
    “让本王自重?你也配?”
    “该自重的是你渠恺!”
    燕王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般,嫌弃地收回视线,又坐回了自己的位子,开口道:“木头。”
    话音刚落,忽的从房梁上跳下来一道身影,跪地行礼:“属下在!”
    “派人给本王看好渠相公,那些不该传出去的消息,半点儿都不许传出去。”
    “属下明白。”
    燕王对渠恺被气得青红交替的一张脸视若无睹,往自己嘴里扔了颗葡萄,又像是想起来什么一般,咽下口中的葡萄,变脸似的又笑眯眯地对渠恺道:“倒是忘了多谢渠相公牵线搭桥,金吾卫和五城兵马司的人手,本王就先收下了。”
    这人以为金吾卫和五城兵马司的人数不够跟京都的守兵相抗衡,才想驱狼吞虎,放戎人进来。
    可李烨谋划了这么些年,自然不可能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他人身上。
    就在京都外的保宁山上和他的京郊庄子里,还分别藏着大量他养出来的私兵,再加上金吾卫和五城兵马司的人,跟守军已经有一战之力了。
    更何况,京都的守兵们多少年都没见过血,能有什么本事?
    跟他剿匪练出来的兵比起来差的可太远了。
    燕王不由得勾了勾唇角,又摘了两颗葡萄,却没吃,只是放在手心里转着。
    父皇忽然下旨让太子去泰山封禅,这件事虽然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但转念一想,却又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太子离京,要带走不少亲卫军,再加上定远侯离京时带走了京营两万人马,现下也还没回来。
    最关键的,父皇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不趁这个机会起兵,等到太子从泰山回来,他就当真毫无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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