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忘记了这是杨老师在第几次班会上说的话, 被简宁抄在了日记本上。
    简宁开始写日记了。
    连她自己都很难想象,她一个没心没肺的人, 竟然开始记录这种苦不堪言的日子, 但冥冥之中, 却又觉得,这种生活,是值得纪念的, 错过会遗憾。
    写日记的契机是在简宁复赛失败之后,心血来潮在文具店买了个本子,然后一个极其平凡的下午,她写下了第一句话。
    ——“物理竞赛到今天为止, 结束了。”
    继摸底考试考砸后,她再一次搞砸了重要的竞赛,这张提前进场的入场券,她只摸到个边儿,连全貌都没见过,就被没收了。
    其实简宁觉得自己过去两年一直挺顺利的,顺利地来到了行知中学,虽然是特殊渠道,排名和分数也看得过去,虽然有陶江帮忙。
    但好像自从升入高三,命运像一条不听话的泥鳅,在掌心里滑来滑去,让她捏不住。
    她觉得自己的生活,特别像那句有名的话,人生是一袭华丽的袍,里面爬满了虱子。挺惨的。
    -
    每届高三都有一个传统,教室墙上总得挂几条激励人心的横幅,什么“不拼不博一生白活,不苦不累高三无味”“不为失败找理由,要为成功找方法”之类的。
    九班也不例外,复赛结束的那天,杨老师让班长带几个男生在教室的横梁中央挂了几条横幅。
    完工后,杨老师走进教室,看着满目的红色条幅,赞赏道:“诶,对了,这才有高三的味道。”
    人在痛苦的时候,是靠鸡汤熬过来的。
    关于简宁复赛没拿奖这事,杨老师也找她谈过心,虽然有些惋惜,但老师的大体意思是,不差那一条路,还有高考,好好努力的话,高考也能有不错的分数。
    处于身不由己的高三,简宁绕了一个圈,发现再一次,站在了起跑线上。
    其实,脱轨的时候,她也有解脱,终于不再抱有任何幻想,她终于只剩下一条路可走。
    反而陶江比她更内疚。
    以陶江的能力,拿下省一等奖轻而易举,不过对于简宁的结果,他还是有些意难平。
    他总觉得是自己的责任,当时应该狠狠心,盯着她再多做点题,还有再辛苦一点,帮她多把把关。
    但简宁经过最初几日的闷闷不乐,已经慢慢看开了,还反过来安慰陶江,是她刚升高三心浮气躁,难免急功近利,看到什么都想要,太贪心了。
    还好本来也没太大指望。
    -
    竞赛时间紧,任务重。
    简宁知道一个月后的决赛对陶江有多重要。
    从他们高一初次见面开始,他就拿着一本写满笔记的竞赛书。他为这场战役,准备了三年,每天的生活围绕着物理。上课学,下课也学,白天学,晚上也学,家里的书摞得比人还高。
    整个行知中学,几乎已经默认陶江一定会将这块金牌纳入囊中。
    代表省队,参加国赛,只要拿了国一,进国家集训队,就能保送,这是他的目标,也是行知中学的荣誉。
    摆在陶江面前的,只有赢这一个选项,不可以有任何闪失。
    这种重要的时刻,简宁尽量不打扰他,不见面也不聊天。
    他没日没夜地备战决赛,她起早贪黑地写作业刷题,为了同一个约定。
    生活毫无波澜,太平静了,连老天都看不过去,给他们这滩死水,扔进去一块石头。
    简宁是在报纸上看到陶江的消息的。
    她以为是凯旋而归的喜讯,开心地从同学手中接过报纸,直到看见“见义勇为”四个大字,她呆在原地。
    报纸上说,江州市行知中学的陶某某同学,在赶往竞赛的途中,不顾个人安危,冒着错过考试的风险,救下当地一名企图自杀的高三学生,予以嘉奖.
    个人安危。错过考试。
    这八个字像两把刀子,毫无防备地戳进简宁的眼窝子里。
    他受伤了吗,耽误考试了吗,他为什么没和她说。
    简宁急得眼泪直冒,有一种被他推开的感觉,她的脑袋又晕又痛,眼前一片恍惚,一时间不知道是梦还是现实,好像天塌下来了,脑子混混沌沌,濒临爆炸。
    报纸摊在桌上,被她揉得不成样子,冰冷的铅字被眼泪洇开。
    有人在窃窃私语。
    “这个陶某某,是咱们年级的陶江吗?”
    “不会吧?这么巧。”
    “咱们年级还有没有姓陶的?”
    全年级只有一个姓陶的去参加了竞赛,除了陶江,还能是谁。
    决赛的举办方在其它城市,陶江一直没和简宁联系。她只当他忙,没时间做别的,所以一直没有他的消息。
    简宁没有拿手机来学校,没有任何联络方式,她甚至想旷课,回家给他打电话,狠狠地臭骂他一顿。
    .为什么不及时和她说,让她这么担心,为什么不要命地救人,打110不行吗,为什么要错过考试,他难道不知道决赛对他有多重要吗。
    他备考这么久,她都忍着,一直没敢打扰他,生怕自己多说一个字多做一件事,会影响到他,所以一个月以来,她特别乖特别听话,每天掰着指头数什么时候能听到他的好消息。
    好消息没等来,等来一则见义勇为的报道。
    他倒好,什么也不和她说。
    吴勉和方岛看简宁魂不守舍的样子,寻了个由头,逃课带她去了学校音乐厅的楼道,那里有固定电话。
    简宁按下烂熟于心的号码。
    “嘟——”响了两声,就被挂断。
    简宁又气又急,她头一次被他的固执打败,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挂陌生电话,就算不知道是她打的,至少也要接起来问一句是谁。
    简宁按着数字键重新输了一遍,响第一声嘟的时候,她已经在心里盘算着待会儿要怎么骂他一顿。
    耳边的时间变得漫长,当接通的那一瞬间,她脑子突然短路,准备好的措辞仿佛都被电话筒吸了进去,她大脑空空,顿时不知所云。
    电话那端同样没有说话,时间仿佛被冻住了,只有电流在滋滋作响,依稀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
    听筒里咳了两声,陶江沙哑的声音传来:“小宁?”
    明明是他受伤,难过的应该是他自己才对,可听见他一如既往地喊她小宁,她居然觉得有些委屈,一张口,声音竟蒙了层哭腔:“你到底去干什么了,又是受伤,又是错过考试……”
    陶江听见她的声音不对劲,话音中有些着急:“我没受伤,也没误考。”
    简宁没接话。
    良久。她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真的?”
    “真的,没有。”说着说着,他的声音低了下来,沉沉的,“就是,没法拿金牌了。”
    虽然他说得风轻云淡,但简宁清晰地感受到他情绪低落,她知道金牌的重要,正如水与鱼的关系。
    简宁替他沮丧,她不确定他失利的原因,那场见义勇为到底有没有给他造成影响,现在再想,或许有些马后炮。
    竞赛失败的痛苦绝非外人能感同身受,可她分明能共情他的失意,像提前经历了高考失利,整个人麻木到不知道为什么努力。
    简宁复赛失败后,也常常做噩梦,常常失眠,会想到以后的事情,复赛做不出来的几道题时常浮现在脑子里。
    但她本就不这条道上的人,尚且可以骗骗自己。
    而陶江,毫不客气地说,他的高中三年都是为了竞赛而活,而现在,逼到绝境,路被从天而降的石块堵死,他的绝望可想而知。
    “值吗?”半晌,简宁问陶江。
    拿自己唾手可得的未来,换一个崩溃的生命。
    许久没说话,想必他也在问自己。
    “没有什么值不值,看见了,没多想,就救了。”
    所以,他从来就不是她初见时的那样漠然,像简宁曾经说过的,远看他是雪,走进了,发现里边包裹着团团簇簇的羽毛,这就是他。
    但简宁嗯了一声,像得知一件最普通不过的事。
    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再正常不过,即便知道他同样难过,她也不想让陶江分出精力来担心和安慰她。
    -
    陶江带回一枚银牌的那天,离秋天结束也没几日。
    而此时,陶大神舍己救人的消息已经不胫而走。很难抉择人性的道义和梦想的荣耀,到底哪个更值得称赞。
    报纸上把他夸得天花乱坠,独独忘了他只是一名因施以援手,而错失竞赛金牌的普通学生。
    老师们得知这件事后,陶江竞赛失利的事情再也没提,只是宽慰地拍拍少年的后背,语重心长地说还有高考,来得及。
    而简宁,比起安慰陶江,先一步注意到了他手臂上缠的绷带,她疾速冲到他面前,面色担忧,想摸一摸他的伤口,却担心他被自己碰疼。
    她站在一旁,想下手又不敢,只能干看着,既心疼又生气:“不是说没受伤吗?这是什么!”
    他又骗她!
    惩罚他似的,简宁伸手在他的绷带上按了按,看他皱着眉忍痛,简宁有些心软,但想到他不顾危险,她硬着心肠,气道:“疼死你活该。”
    陶江笑着摇摇头:“不疼,见到你全好了。”
    听见阔别已久的温暖的语气,简宁这时候才觉得难受,心里堵得慌。
    他本不该这样的,他应该举着金牌站在领奖台上,笑容肆意张扬,而不是像现在,强颜欢笑,他眼里的心事都快漫出来了,还说自己好得很,还在骗她开心。
    她忍了忍鼻腔的酸涩,捏着他掌骨间的虎口,埋怨道:“你总说我傻,我看你才傻。你就是天下第一大笨蛋!”
    拿自己的前途做赌注。
    陶江知道她在说什么,没辩解,不想让她看穿,也不愿让她担心,他低眼笑了声,说道:“这有什么,大不了我们一起高考。”
    简宁知他心底有痛,不愿意揭他的伤疤,她低下头,勾了勾他的指头,说:“那我们一起努力。”
    天地浩渺,这条不能回头的路,鲜衣怒马不再。所有失去的,好坏无限,终将殊途同归。
    第65章 .  月亮偷着哭  罪魁祸首是日记
    秋天的最后一片叶子落下, 立冬了,天冷得让人提不起劲儿。
    一将功成万骨枯,曾经摘金夺银的梦想悄然而平淡地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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