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热气直冲头顶,可话到嘴边,她又觉得骂不动了。
    姚之如平复了一下心绪,难掩低落地说道:“对不起。”
    曾招儿摇了摇头,看开地道:“这本就是我们的命,运气好的,能寻到个平凡的好人过一生,运气不好,那就是像你我这样了。”
    原本昨日孙氏提醒她那些话,她心里还是存疑的,怕这是对方给下的什么套。所以晚上她还试探了姚大郎一番。
    曾招儿主动地提出了愿意用己身为姚家分忧的想法,她半真半假地对着他梨花带雨了一场,然而末了,姚大郎只是怜惜地抱着她,说了句:“委屈你了。”
    她那时候就有了答案。
    “只是我命虽贱,但还不至于愿意辗转他人臂弯。”曾招儿平静地道,“给人当妾室,和给人当玩物还是有差别的。”
    她浅然而笑,说道:“就当这是我最后那点不值钱的骄傲吧。”
    姚之如觉得眼睛有些发酸:“那你打算去哪里?”
    “还不知道,但肯定不能留在汴京附近了。”曾招儿说道,“我毕竟是你大哥哥的‘私产’,若姚家果真去了成都不回还好说,但若有个万一,大家都麻烦。”
    姚之如默然了几息,然后起身走到床头的大箱子前,翻出了个锦囊拿过来递给她,说道:“这些钱你拿着,没有多少,但总能解个燃眉之急。如今不太平,你又是单身一个女子走远路,务必当心。到了地方就让人捎个信给我。”
    曾招儿眼眶微红地看着她,笑了笑,将锦囊收下,说道:“那我就不推辞了,我还想多救一个人。”
    “你是说翠环么?”姚之如虽是这么说,但心里却觉得有点奇怪,翠环只是姚家雇佣来的,和玲儿这样签了身契打小来姚家,无亲无故的又有不同。
    却见曾招儿轻轻摇了摇头。
    果然是与翠环无关,但姚之如就觉得更奇怪了。
    曾招儿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道:“我得知姚大郎的打算后,虽觉担心,却又忽然觉得这大概是个机会。如今外头打着仗,不知什么时候北丹人就来了,就是忍辱偷生又能偷多久?不如试一试,闯一闯,当日你能走得,如今我们也不是不能走得。”
    “既有勇气成全你,我想,也该有勇气成全自己才是。”
    姚之如起初以为她是在说她自己,但听着听着,忽然意识到了不对劲。
    她不由愣怔地看着对方。
    曾招儿迎着她的目光,微微笑笑,容色坦然地道:“这只是我自己的想法,还未曾与人家说过。若没有这件事,大约我这辈子也就这么过下去了,我倒是从未想过要去妨碍人家,只如今我要走,也不忍心独留那一个可怜人在这样的家里罢了。”
    姚之如沉默了良久。
    她抬起手,轻轻揩去了眼角泪花,然后看着曾招儿,莞尔说道:“愿你心想事成,保重。”
    一天之后,主战派的争取终于有了结果,朝廷正式宣布消息——皇帝会在两日后率军亲临金州督战。
    这也意味着身为同修起居注的谢暎将要伴驾随行。
    于是蒋娇娇决定,把儿子的周岁宴提前到次日举行,并只通知了家里人。
    然而姚之如却也赶回了照金巷。
    蒋娇娇乍见到她时,既惊讶又感动,忙问道:“你怎么会过来?”说着,还下意识地往姚家方向望了眼,然后把人给藏到了屋里。
    姚之如道:“我听说了官家要御驾亲征的事,估计谢元郎也要跟着走,所以回来看看你,顺便给他送个行。”又反过来安慰好姐妹道,“我没事的,姚家如今也管不着我。倒是你,须得放宽心才是。”
    说归说,可姚之如现在这个样子出现在照金巷毕竟不方便,所以蒋娇娇才没有告诉对方要给儿子过周岁的事,却没想到她还是特地回来了。
    “我知道,你放心,我和嫂嫂一起等他们。”蒋娇娇还冲着她笑了笑,“他们都是为了我们在忙活,我不会给他拖后腿的。”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姚之如才知道原来今天正好是珩哥儿提前过的周晬日,于是下意识地想在身上摸个礼物出来,结果才发现自己如今“四大皆空”。
    她摸了摸珩哥儿的脸,有些过意不去地说道:“阿姨今日来得急,真真是身上空空,只能下次补给你了。”
    蒋娇娇笑着道:“你回去帮他点盏灯,就算是为他祈过福了。”
    姚之如含笑点点头,应了声好。
    这时,荷叶走了进来,道是姚二郎过来了,正和谢暎在厅屋里说话。
    蒋娇娇就和姚之如相携着一起寻了过去。
    “你今日倒来得巧,”蒋娇娇一进门,便热情地笑着说道,“我们今日要给珩哥儿办周岁宴,中午你就顺便留下来吃吧。”
    姚二郎看见姚之如也在,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便笑笑说道:“我原还打算待会去感通山看你的。”然后又看向蒋娇娇,“元郎正在同我说呢,我是不客气的,这顿饭既然赶上了肯定要蹭,本来我礼物也备好了。”
    这下轮到蒋娇娇和姚之如有点意外了,毕竟珩哥儿生辰的正经日子还没到。
    谢暎手里拿着个锦囊,朝蒋娇娇示意了一下,笑道:“真的备好了,所以我才没好意思不请他。”
    “嘿——”姚二郎冲他挑眉瞪眼,“你小时候可没这么抠啊!”
    调侃的话音落下,四人都笑了起来。
    待笑完了,姚二郎才微微正了颜色,对谢暎说道:“你可千万要保重,娇娇和孩子都等着你回来照顾呢。”
    谢暎浅浅一笑,点点头:“我知道,谢谢。”
    姚二郎又看了看蒋娇娇和姚之如,少顷,似笑似叹地说道:“真希望这些孩子们能比我们小时候更快活。”
    言罢,他目光落在姚之如身上,续道:“如娘,你也要好好保重。”
    姚之如眼眶微红,轻轻颔首:“二哥哥,你也是。”
    蒋娇娇问他:“你们家还是要去成都么?”
    姚二郎顿了顿,说道:“不一定。估计要看这次官家御驾亲征之后的情况,他们是打算做两手准备,家里已经开始清退不需要的东西了。”
    这并不稀罕,现在京城就是这样,决定跑的、观望的,还有留下的都有。
    蒋娇娇便没有再多问,只是对姚二郎道:“若是做两手准备,你倒不如选一条路先走,这样没准能找到个机会。”
    姚二郎现在总被姚大郎给压着、防着,他爹既偏疼长子一些,又在这种对比下觉得他是真没用,而段大娘子就更不用说了。
    “不管去成都还是留在京城,你总能摆脱他们,自己大胆地做点事。”蒋娇娇干脆这样鼓励他。
    谢暎也说道:“娇娇说的是虽有些风险,但若你能做到独当一面,如此即便以后又凑到一处,你在你父兄面前也能更说得上话了。”
    姚之如没有说什么,只是心中了然地,静静看着她二哥哥。
    姚二郎牵了牵唇角,对谢暎和蒋娇娇说道:“算了,我也累了,他们都是不需要我的。”
    “二哥哥。”姚之如忽然唤了他一声。
    姚二郎朝她看去。
    姚之如走上来,拿出了一道平安符双手递给他:“我今日回来,也是想把这个符交给你的。无论在何处,好好保重,善待自己,”她说,“善待他人。”
    姚二郎微微一顿,凝眸看了妹妹半晌,少顷,将平安符接过,眼含泪光地笑了笑,然后看着面前三人,说道:“大家都要好好照顾自己,哪怕再晚,说不定我们还能见着呢。”
    不止蒋娇娇听着这话忍不住鼻酸,就连谢暎也觉得有些感伤。
    姚之如的脸上亦泛起一抹笑来,回道:“肯定会的,我还打算等朝廷把北丹人打回去了,找时间去襄阳玩玩,顺便拜访许大夫家呢。到时娇娇若有空,就随我一道去?”
    蒋娇娇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还故意说了句:“正好问问许大夫的翁翁,看能不能有什么药给你抹头上长头发快些。”
    说完,包括她自己在内,四个人又忍不住纷纷失笑。
    姚二郎看了看姚之如,又看了看蒋娇娇和谢暎,末了,欣慰地弯起了唇角。
    翌日寅时方至,谢暎便起了床。
    蒋娇娇也跟着起来,陪他梳洗,吃饭。
    夫妻俩都没有多说什么,昨晚两个人躺在床上也就是那般静静相拥,彼此感受着最熟悉的怀抱和气息,谁都没有说那些舍不得的话。
    自从谢暎奏请皇帝御驾亲征的那天起,两人就已经心照不宣地默认了可能会有这个时候。
    她不想让谢暎担心,他更不愿意引她愁绪,所以两个人都表现得和平时一般无二。
    蒋娇娇在心里告诉自己:他只是去当值而已,只不过这次去的时间久些。
    她又对自己说,官家没事,他肯定就不会有事。
    她盼着北丹人被打退的那日,丈夫和兄长都能好好地回到照金巷,回到她们的身边。
    临出房门的时候,谢暎回过身来,吻了一下蒋娇娇的额头。
    “会好起来的。”他说。
    她点点头,问道:“东西都带上了吧?平安符要放好。”
    谢暎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又温笑道:“你们就是我的平安符。”
    蒋娇娇红着眼眶笑了笑。
    夫妻两人打开门,手牵着手走了出去。
    此时谢夫子也已经裹着袄子,站在外头等着了。
    谢暎向着他恭敬一礼:“翁翁,我走了。”
    谢夫子眨了眨眼睛,忍着泪,若无其事地点头:“去吧,早点回来。”
    谢暎笑笑应是。
    蒋娇娇一直把他送到了家门口,刚想跟着继续往外头走,却被谢暎回身拦住了。
    “回去吧,”他说,“天冷,你再多睡会儿。”
    蒋娇娇也没说什么,乖乖地放开了手,可随即又轻轻地扯住了他的袖角,然后越拽越紧,好像有千般不舍。
    谢暎见状,直接倾身抱住了她。
    “娇娇,”他在她耳畔说道,“别忘了我给你的箧笥。”
    蒋娇娇死死咬住牙关,用力地点头。
    谢暎又紧紧地抱了她一下,然后便拉开她的手,转身跨上马,随即一头扎入了尚未褪去的沉沉夜色。
    ……
    熙宁二十五年十一月十八日,大盛皇帝率军御驾亲征,诏太子监国。
    就在谢暎离开家的当天,也就是值全城百姓都在谈论着大军出征的浩荡,还有对日后局势的猜测时,照金巷里又静悄悄地丢了两个人。
    曾招儿和姚二郎不见了。
    第162章 转机
    熙宁二十六年,正月十四。
    汴京又下起了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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