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改任枢密院都承旨,从五品,赐绯袍、银鱼袋。
    新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这是一次“清算”。
    而殿中侍御史沈约虽不在这次的“清算”之中,似乎因其及时的改弦易辙,而和“因妻得福”的高遥一样得以平稳度过,但他却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向皇帝提出了外调的请求。
    新帝答应了。
    于是沈约平调迁任南京宋城县县令。
    晚上,沈约正在书室里收拾东西,谢暎和蒋修忽然联袂而至。
    一进门,蒋修看着屋里仍是井井有条的样子,诧然地道:“你这是还没收拾啊,还是已经收拾完了?我瞧着怎么不像是要出远门的样子。”
    沈约笑了笑,顺手在箱笼里放了一本书进去,说道:“以后指不定要在外头常搬家,不是必需的东西就不拿了,免得万一路上有什么,人和物都不好顾及。”
    他这次调任是打算举家过去的,会把父母都带上。
    唐大娘子现在是彻底糊涂了,还好她的疯病不像罗氏那样发作起来会伤人伤己,她更像是还活在从前孩子们都还小的时候,一会儿叫着云娘,一会儿喊着缙哥儿,但就是不太能认出来已经长大成人的沈约。
    沈家父子只能天天配合着,编着话来哄她。
    谢暎看见沈约桌上放了一方木匣子,似乎是打算单独随身携带的,他顿了顿,说道:“说不定你下次磨勘后就又调回京城了呢?”
    沈约只平静地笑道:“我想在外头好好做些事。”
    蒋修和谢暎对视了一眼,三人都有片刻的沉默。
    “行吧,那就祝你心想事成。”蒋修晃了晃手里的酒壶,“今晚月色不错,喝些吧?就当是给你践行了。”
    沈约点头,说道:“本该是我请你们喝酒的,还没恭喜你们两个高升。”
    蒋修因着这次立了战功,还在战场上救了他们都指挥使一命,于是刚刚连跳两级被提拔成了指挥使,他现在不当值的时候可以天天回家陪苗南风吃饭了。
    他笑着抬起拳头抵了沈约的肩膀一下。
    谢暎接过话道:“打小我们都凑在一起吃喝过多少回了,不说这些见外的。”
    蒋修道:“就是。”
    沈约就让小厮取了酒具来。
    蒋修揭开酒壶先给满上了三杯,然后拿起其中一杯酒,转身走到门口,双手奉天,说道:“云娘,这杯我们先敬你。”
    沈约微顿,看着蒋修和谢暎先后以酒敬洒于地的背影,他不由红了眼眶。
    他默默地走过去,也敬了姐姐一杯酒。
    “干脆我们就坐这儿喝吧?”蒋修示意道,“自在些,也别让云娘觉得我们背着她讲秘密。”
    谢暎和沈约都笑了笑。
    于是三人就这么一人一只酒壶,并排坐在了书室外的石阶上。
    “你走了之后家里打算怎么安排?”谢暎问道。
    沈约道:“此番是久别,也无需留人等着,走时锁了门就好。”
    蒋修就道:“也成,反正我们能帮你看顾着,不会让人占了去。”
    沈约笑道:“好好的太平岁月,天子脚下,哪有人能来霸占房子的——不过这份情我还是承了,谢谢你们。”
    言罢,他又略略一顿,说道:“虽然我知道她不用我操心,但我走了之后,还是想请你们多看顾着她。”
    他没有说是谁,但谢暎和蒋修却都知道他说的是谁。
    谢暎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句:“你去见过她么?”
    沈约一时沉默了下来。
    蒋修叹了口气,说道:“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你如今要走,其实也能试着送个信给她,她若愿意来送你,就当是朋友道个别,若不愿……那你认了就是。”
    良久,沈约垂着眸,摇了摇头。
    “算了,”他似笑似叹地说道,“她若不来,我心里难受。但她若来了,我又怕。”
    怕他会忍不住有更多的渴望。
    他很想很想和她重新来过,但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说那样的话,至少,现在没有。
    他和她都需要时间。
    沈约望着天上明月,缓缓说道:“这次便换我等着她吧。”
    第168章 世间
    沈约走的时候是拂晓,照金巷里的灯笼还朦朦胧胧地亮着,他望着远处晨光灯影下的那株大榕树,依稀想起了小时候和大家在巷子里过的年节。
    早早起床,早早出门,早早凑到一起,玩着那些长大后再也不会玩的游戏。
    不知不觉这么多年就过去了。
    原来他那样怀念那个时候。
    沈庆宗在身后静静看着他,良久,轻声说道:“你要不再去见见他们,好好告个别吧?”
    沈约沉默着。
    他之前骗了谢暎和蒋修,没有告诉他们自己是今日离开汴京,就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到底是怕愁绪多一些,还是担心不舍多一点。
    这时,一旁突然传来了个疑惑的声音。
    “子信?”是蒋世泽。
    “沈兄,你们……这是今天就走?”他看了看眼前这两辆马车,又看了看沈家这对父子,显然有些诧异。
    沈约向着他和金大娘子端端施了一礼:“蒋二丈、金妈妈。”
    沈庆宗已经很久没和蒋世泽打过照面了,或者说他有意地在回避着见到以前的熟人,尤其是同巷邻里。
    此时乍见对方,他仍有些不自在,但还是客气地笑了笑,说道:“离别愁绪浓,我们都不想打扰大家。蒋兄,日后有机会再相约喝茶了。”
    蒋世泽本是个圆滑人,他自不会去哪壶不开提哪壶,于是顺着沈庆宗的话便笑着接道:“你们回来之前先写个信说一声,我提前好好安排个洗尘宴。”
    金大娘子对沈约说道:“子信,你此去南京,可要好好照顾自己,若有什么想念的东西,就捎个信回来说一声,我让修哥儿他们给你寄过去。”
    沈约眼眶微酸地点了点头。
    “蒋二丈、金妈妈,你们两位也保重。”他说,“有劳帮我给无晦和善之他们带句话,就说,我会成为配得上他们的朋友。”
    蒋世泽道:“这话就不好说了,在我们心里,你们从小就是一样的孩子。”
    沈庆宗在旁边听着,略有泪意。
    “你也是我们巷子里的希望和骄傲。好好去吧,”金大娘子柔声说道,“我们都等着你们回来。”
    沈约像个孩子一样落下泪来,无声颔首。
    蒋家夫妇俩目送着沈家的马车于天色微光中,碾过清晨街头巷尾的隐隐喧嚷声,缓缓离去。
    两人在原地伫立了片刻。
    蒋世泽转头看了眼沈家大门上挂的锁,叹了口气:“谁能想到沈家竟会走到这一步。”
    金大娘子也感到有些唏嘘:“先辈所为本该是为了后代生活得更好,若成了桎梏,反而不妙。”
    “是是。”蒋世泽点头如捣蒜,“所以你看我这不是都不敢束着他们么?倦哥儿昨儿个也跑来跟我说想去从军,我也硬是忍着没阻止他。就是我这命确实有点劳碌,也不知几时才能退下来与你好好过些蜜里调油的日子。”
    金大娘子无语而笑,微红了脸道:“这是在外头,你当真不嫌害臊。”
    言罢,她转过身,慢步往家的方向走去。
    蒋世泽跟在她旁边,继续厚着脸皮笑道:“诶你说他们父子俩这个时辰见到我们从外头回来,怎么也不问问去了哪里?”
    金大娘子随口道:“别人哪有那个心情管你去了哪里。”
    “唉,可惜了。”蒋世泽道,“我还想炫耀一下我们在外面玩了一夜。”
    金大娘子觉得他有时当真幼稚:“这又有什么好炫耀的。”
    汴京城本就是能从早热闹到晚的,他们两个又不算稀罕。
    蒋世泽笑着牵住了她的手,一边走,一边似随口地说道:“娘子,下辈子我们早些遇到吧?”
    金大娘子抬眸看着他。
    “你早些见了我,就早些教我该怎么当个你喜欢的男人。”他说,“我一定守身如玉,清清白白等着你,同你成了亲就一辈子只是你一个人的。然后我们还要再给修哥儿和娇娇当爹娘,哦,对,我们家还是得迁来照金巷住着——不然娇娇就遇不到暎哥儿了,这些不能改。”
    金大娘子弯唇失笑。
    “这巷子住久了倒是真有感情,”他努了努下巴,示意妻子看前方,“连带着瞧那棵榕树都眉清目秀的。”
    “我还记得他们小时候一起玩儿,几个孩子还能合抱住它,等珩哥儿长到那般大的时候估计就不行了,你看它现在多粗啊!”
    金大娘子听着丈夫在耳边絮絮叨叨,看着远处那棵在晨日下隐隐氤着光晕的大榕树,少顷,微微而笑。
    她屈指,回握住了他的手。
    三年后。
    又是一年八月木樨香满院。
    蒋黎正坐在石桌前晒花,一个元气十足的声音忽然随风飘了过来:“姑外婆!”
    她下意识循声转眸,果然看见珩哥儿蹭蹭蹭地朝自己跑了过来,在他身后跟着的,是蒋娇娇还有抱着女儿的谢暎。
    珩哥儿虽“来势汹汹”,但还是和以往一样只跑到了蒋黎身前便及时停下。
    “今天表叔和表姨乖不乖?”他伸出小小的手,轻轻摸了摸蒋黎隆起的肚子。
    因为不知道她肚子里是男是女,所以珩哥儿每回来都把他那尚未出世的表叔或者表姨一起问候一遍。
    “乖得很,和我们珩哥儿一样乖。”蒋黎说着,捧过孩子的脸就趁机“吧唧”了一口。
    珩哥儿就高高兴兴地笑。
    “哎呦他和你小时候真是一模一样。”蒋黎冲着蒋娇娇道。
    “我生的啊。”蒋娇娇一脸理所当然的得意样。
    谢暎眉眼含笑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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