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蒙姑娘仁慈不弃,逆子何德何能。”
    姜妧口舌发酸,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国公爷转而看向陆绥,声音陡然变得严苛。
    “身上的伤可涂过药了?”
    “不曾。”
    姜妧心里一惊,偏过头睃视他,奈何他周身被玄袍掩盖着,没法窥见丝毫伤痕。
    而她竟不知他何时受的伤。
    国公爷清朗的眉目一顿,声音含着一丝叹意。
    “也好,你记着,这回是为父最后一次鞭笞你,毕竟,我终究是老了,鞭子攥在手里也已使不上力。长晏,日后你再如何狂妄不羁,为父,已然不能奈你如何了。”
    一席话戳来,陆绥眼眶泛红,鼻息滚烫,向来挺直的脊背在此刻竟塌了下去。
    他动了动唇,声音却被堵在嗓眼里发不出声。
    “随你母亲将姑娘送回去吧。”
    国公爷转身走去书房,一身文人傲骨在此时略显萧条。
    待他跨上台阶时,陆绥忽而哑着声问:
    “父亲,如今可允不孝儿回家了?”
    国公爷脚下停顿,未转身,仰头阖目:“自你离府,青庐居日日有人洒扫,那株当年你与祁儿、澈儿在庭中一同栽的松柏,三年翻盆一次,如今业已齐人高了,若是想回,便回来看看吧。”
    话音落地,人已穿堂而去。
    一颗滚烫热泪跌落在平坦干净的小径上,陆绥两手握拳,默然许久后,直直朝着国公爷离去的方向跪下,双手伏bbzl  地,重重磕了一记响头。
    六年来的所有执念,落地有声,让他那颗自以为顽固如磐石的心,被扒下隐在外头的伪装,露出里头的千疮百孔。
    青庐居,那是他与两位已故兄长的居所。
    陆府地界大,按理本该一人一庭院,可三兄弟感情好到不分你我,当初便将两个相邻的院子改成一个大庭,前种梅林,后种青竹,春时抚琴作赋,夏时竹林清谈,秋时击缶而歌,冬时赏梅煮酒。
    他十四岁那年,两位兄长送他一株松柏嫩苗作为生辰礼,在春雨来临前,三人共同将它栽种下。
    犹记得那日,比他高过半个头的大哥穿着一身明月长袍,束带松束墨发,腰间白玉润润如其人。
    他说:“长晏,我只比你年长五岁,自个儿的人生路尚未走多少,所以,并无什么人生哲理教于你。不过,你需记得,青庐居的翠竹是为你二哥而种,院前这片梅林则是大哥心之所向,至于这松柏,便是为你而生。
    “日后,你需用心养护它,却又不可过于纵溺。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待到来日,你我兄弟三人娶妻生子,成家立业,到那时,翠竹也罢,寒梅也罢,亦或是这松柏,都已有了自己的血性,伴我陆家生生死死。”
    他牢牢记着兄长的话,陪那松柏过了四个春秋,后来,松柏渐成木,他业长成大哥的身量,比二哥还要高上些许。
    可他们,却已离他而去。
    忆起往昔,他双肩耸动,悲恸而绝望。
    姜妧心疼,却没去碰他,只蹲在一侧默默守着。
    她知道,他需要这样一个时候,一个追思英杰、剖析自我的时候,一个与自己和解,与过往经历的所有伤痛,真正和解的时候。
    *
    姜妧是被陆夫人和陆绥一同送回姜府的。
    路上,她与陆夫人同乘一辆马车聊些往事,陆绥打马在侧,一路沉默无言。
    直至抵达府门口,她总算得空与他说上句话。
    “疼吗?”
    “什么?”
    “身上的伤。”
    他默住,半晌才道:“一身伤换来父亲的宽恕,值了。”
    她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他的指尖,轻声说:“三郎,你前晚说的娶我,可还算数?”
    “你知道,我不会骗你。”他说。
    姜妧飞快回眸看了眼,陆夫人已被奴婢搀扶着下了马车,见他们在低语,便立在原处未动身。
    “既然这样,那你这就随我去见阿耶阿娘,告诉他们,你要娶我。”
    她声音莫名有些哽咽,鼻尖又酸又热,迎上他深沉的目光,复又道:“我不是不信你,也不是想逼你,只是因为……因为……三郎,我心太疼了啊,我想早日嫁给你,随你住在陆府,陪你一块去看青庐居的那株松柏。”
    没错,方才在来时路上,她已听陆夫人讲起竹的故事,梅的故事,还有松柏的故事。
    苍天知道,她有多想大哭一场,抱着眼前这个男人,好好的,痛快的,大哭一场。
    她不愿让bbzl  他独自一人回青庐居,不愿他自己孑然一身守着空旷的梅林和青竹,她心里明白,面对他的丧亲之痛,她没有什么能做的。
    她唯一能做的,唯有陪在他身边,在孤独的夜里,用自己不算太温暖的手,替他捂着那颗支离破碎的心。
    仅此而已。
    陆绥看着她噙满泪水的双眸,单薄的唇边掠过一抹淡淡的笑,抬手用指腹抹拭掉那溢出的晶莹。
    “傻妧儿,阿娘今日来,便是替我求亲的。对不起,这种话本不该让你一个女子先开口,我该早些告诉你。”
    姜妧身形微抖,藏在袖中的指尖亦抑制不住地颤动,正午的太阳打在两人身上,地上一长一矮的影子良久岿然不动。
    “别哭了。”
    “我没哭。”
    她撇开眼,小心翼翼地压抑着不断上涌的万般情绪,他的大掌落在她的头顶,轻轻揉动两下。
    “好,你说没哭,那就当做没哭吧。”
    陆夫人适时走来,面对儿子的大喜之事,她虽心中愉悦至极,面上却仍维持着该有的仪态。
    她牵住姜妧的手,温柔地说道:“好孩子,都到家门口了,可不能再落泪,不然,你爷娘该怨绥儿惹你伤心了。”
    姜妧垂下眼睛,轻轻地一笑,稍加休整后携他们一同进入宅内。
    今日姜沛公务繁忙不在府里,接待贵客的便是齐氏与姜恪。
    深居简出的陆夫人亲自登门,还牵着自家女儿的手有说有笑,齐氏隐隐猜出几分,却又有些不敢相信。
    待拜见齐氏后,陆绥自觉离开厅堂,姜恪自也一同跟去。
    厅内便只剩姜妧母子和陆夫人。
    唠了会儿家常后,陆夫人主动开口道:“姜夫人,我今日前来,是为我儿陆绥提亲的。”
    虽早有心理准备,齐氏仍还是愣了下,思及方才见到的那长身鹤立英气勃发的年轻人,她心里不由的一喜,面上却不动声色。
    “陆夫人,我府上有三个女儿,不过蔓儿尚未及笄,如今只有大娘子妤儿和我儿正值谈婚论嫁的年纪,不知大将军想娶的,是哪一个?”
    陆夫人朝着站在齐氏身侧的姜妧慈爱一笑:“我儿钦慕二娘子已久,想求娶的,自是二娘子,原本该差个媒人来的,可我不放心将这事托付给旁人,便只好亲自登门,有失礼之处,还望姜夫人多担待。”
    陆家乃是簪缨世家,身为宁国公嫡妻,陆夫人在京城中的地位可想而知,何况她还有诰命在身。
    过往几年里,她虽一直闭门不出,素日与青灯为伴,可她一直活在众京官夫人的饭后闲谈中。
    如今,她舍面亲自为独子求亲,其态之诚恳,让齐氏这样善良心软的女子很难不动容。
    可在点头应下前,她还是问了姜妧的意思。
    “妧儿,你是怎么想的?”
    姜妧抬眸,瞥见陆夫人眸中和蔼的笑意,和她洁白腕上那串佛珠,几乎想也未想,应答道:
    “阿娘,与其说是陆将军钦慕女儿,倒不如说是bbzl  女儿仰慕陆将军已久,女儿敬其为国为民舍身忘死之忠心,崇其破而后立晓喻新生之赤胆,他若上战场,我便随他去边关,他若安于四野,我便随他隐于市。阿娘,女儿视他为君子,愿与其携手同进,与生共死,”
    厅内沉寂良久,活了半辈子的齐氏被十五岁的女儿这一席话惊得不知所措。
    齐氏是典型的大家闺秀,熟记《女论语》《女则》《女戒》的每一条。
    她年轻时又何尝没有对哪个公子心动过,可家中早已将她婚事安排好,她想过挣扎,想过反抗,最终却还是认了命。
    与她而言,她这辈子做的最成功的一件事便是替夫君养育了一双儿女,操劳着后宅大小事宜,将整个姜府打理得井井有条。
    自她嫁进来后,姜沛往府里带了一个又一个妾室,她心中痛楚,却又因为牢牢记着出嫁前母亲交代过的“当家夫人要大度,眼里得能容人”而眼睁睁看着妾李氏和赵氏,还有她们的子女,分去她夫君的宠爱。
    后来,当初的那些对情爱的渴望,通通在繁杂的世事中磨灭,她如父母期盼成了最守礼最标准的世家夫人,可在这副保养精致看似养尊处优的皮囊下,藏着的却是一副麻木、随波逐流的行尸走肉。
    而她这么多年来,唯一一次对夫君的反抗,也用在了女儿姜妧身上。
    她不愿入宫,她想自个儿找个好夫婿,她便任着她来,哪怕这违抗夫命的下场或许不是她能承受的,可至少,这次她勇敢地活了一回。
    如今,妧儿她总算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良人,或许也不该早早就定论,陆绥定是她良人,可未来的事谁知道呢?
    她的妧儿,做了她想做却不敢做的事,只这一点,便足以让她这个母亲喜极而泣。
    齐氏眸中泛泪,抓着姜妧的手又哭又笑,全然不顾这般做是否失态。
    “陆夫人,这门亲事,便定下了,日后,我就把我这女儿交给你们了。”
    “夫人可需与姜尚书商量商量?”
    “不,我就阿妧这一个女儿,她的婚事,我让她自己做主。”
    陆夫人不由动容。
    “夫人请放心,待阿妧嫁进来,我与夫君必将她视为亲女儿,绝不叫她受半点委屈。”
    说罢,她抬手招了招姜妧,“阿妧,你来一下。”
    姜妧看向齐氏,得母亲眼神肯许后款款走了过去。
    陆夫人从身后奴婢手里接过一个雕漆抽盒,打开盒盖示于她:“这是我祖传的一套翡翠头面,样式或许有些老旧了,可于我而言却是意义非凡,今日交与你,也算是个信物。”
    不等姜妧开口,她又从袖口取出一支玉簪。
    通身白玉雕成,无一点杂质,干净,洁白。
    “还有这个,这支玉簪是绥儿让我交给你的,他说你看了,自会明白其意。”
    姜妧接过玉簪,莹白指尖轻轻磋磨,眼前忽而覆了层水雾。
    君子如玉,如切如琢。
    君子无故,玉不离bbzl  身。
    那支曾被她退回去的玉簪,如今又回到她手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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