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对有些人来说,不欺负的另一面,或许就是就此漠视。
    这世界的逻辑就是这么奇妙。
    老邹的退休已成定局,系里没有给他名下的学生重新安排指导老师,如今暂时的安排只是虽然退休,老邹仍可以继续指导他们至毕业。
    至毕业,仅此而已。
    金澜想着想着就笑了。
    老邹已经用尽全力送他最后一程,往后是天高海阔还是道阻且长,都是他自己的事了。金澜不怨命运不公,不怨造化弄人,他站在酒店窗前,看着夜幕上繁星点点,心中最大的情绪竟然只是怀旧。
    他不认为自己是经历了什么千难万险,但这几年大概也算走过了千山万水。
    走过千山万水之后,他仅仅只是怀念刚刚入学那一年。
    那时候一切都很单纯,获得一个有用的数据就很开心,熬夜写实验报告也不觉苦。他疑惑,以前怎么能有这样多的力气?当时还以为这力气大到够用好多年,甚至往后余生也依旧斗志昂扬,没想到才不过三十岁,他就像个老旧的自行车,轮胎的气全漏光了,虽然还能勉强转动前行,只是每一步都如此吃力。
    第二天一行人专程去这座城市有名的景区爬山,山虽奇峻,但因近年来商业化开发的缘故,除了山道之外,各种滑索缆车也是应有尽有,想不那么费力就登上山顶已经不是什么困难的事了。
    尽管如此,几个年轻人还是跃跃欲试要爬山,山上冷,金澜还将自己的外套借给了一位女老师。
    在递出外套时,他忽然想到,要是洛纬秋看到了,说不定又要吃醋。
    下山时,有附近居民在山脚处卖什么相思结,制作精巧,模样漂亮,几个女老师围在那里挑挑拣拣。金澜不是很有兴趣,只在附近闲转。
    转着转着,他看到有一处小碑,上面刻着一首诗,其中有两句“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看了会,竟也跑回去,买了两个相思结。
    记得那一年洛纬秋带他升级时,还曾送给他一个游戏中的挂件。
    竟然已经好几年了。
    再到吃饭时,一行人挑的是附近最正宗的饭馆,都是在北方很难吃到的本地菜式,金澜看了半天也不下筷,旁边有人问他是不是胃口不好,他说,只是在想怎么能让家里人也能尝一尝。
    其实,金澜想的不是洛纬秋能不能吃到,而是在想他为什么不在他身边。
    出来游山玩水,金澜却意外地感到疲累,他想回去了。
    然而行程还有两三天。
    回到宾馆时,有个老师觉得夜长漫漫,还想拉着金澜一起打牌,但来到他房间,却发现金澜正在收拾行李了。
    “你来得正好,”金澜边合上行李箱边说:“麻烦你帮我转告给其他人,既然没什么事了,我就提前回去了。”
    来人自然不解:“好不容易出来放松放松,这么着急回去干什么?”
    金澜摇头:“我想家了。”
    于是人家便笑了:“你都这么大的人了还想家,再说了,只剩两三天了,这都等不了?晚两天回有什么要紧。”
    金澜抬头,迎上对方的目光,语气柔和却坚定地说:“当然要紧。”
    晚两天回,那岂不是要晚两天才能见到他了。
    回家去,早点回家去。
    连夜打车去机场,金澜试图赶上最早的一班飞机。
    期间洛纬秋起床后照例给他打了电话,金澜本想如实交代今天就回家,但不知怎么,愣是没在电话中说出口。
    要给你一个惊喜啊。金澜想。
    金澜不会捉弄人,也不善于玩弄浪漫与情调。如果照他本来的性格,或许就老老实实有什么说什么,只是现在,他也想看一看自己突然出现在洛纬秋面前时,洛纬秋先震惊后喜悦的神情,想看一看他是如何心花怒放,而这心花又是如何蔓延至嘴角唇边,最终绽成抹不掉的笑意。
    虽然他心情急切,但事不遂人愿。遇上雨雪天气,飞机晚点,他又在机场枯坐几个小时才登机。
    上了飞机,坐在天上,一颗心仍旧不老实,砰砰砰跳得剧烈。他一边期待,一边讶异,印象中自己成年之后就少有这种兴奋时刻,追溯起来,这种心情大概很像高中之前,每个学期结束时快放暑假那几天。
    不对,不能这么说,暑假不会给人这么安心的感觉。他这是倦鸟归林、游子归家了。
    然而好运没有眷顾他,下了飞机又赶上市区堵车。金澜坐在出租车内,左顾右盼,前方长长车流动都不动,简直一眼望不到头,大有在这里排到地老天荒之势。他这样有耐心又温柔的人都忍不住抱怨:“平时没见堵成这个样子啊。”
    司机很老成地点了支烟,见怪不怪地开解他:“堵就堵了,年轻人,多等一会儿还不成么?”
    如果是往常,话题就到此为止了,金澜绝不会开口回嘴或接话。
    可他今日就是搭错了神经:“我赶时间。”
    “赶时间也没用,”司机吐着烟圈:“你还能飞过去?”
    金澜不说话了,他低头看了看表。
    原本以为中午能到家,现在可好了,到家直接吃晚饭。而他还没提前通知洛纬秋,估计洛纬秋也只做了他和秦岁安的饭。
    司机见他不回话,以为他不高兴,打趣道:“着急见对象?”
    金澜没否认。他实在无需否认什么,他那眉梢眼角的隐晦喜色已把他出卖得一干二净。
    出租车开不进胡同,待到好不容易下了车,金澜急急忙忙掏钱付了账,像狗撵的兔子,拎了行李就跑。
    还是司机合上后备箱的门。他挺纳闷地看着这小伙子绝尘而去的背影,心想看着挺瘦弱的,居然还能拎着箱子跑起来。
    这见媳妇的心情真急切啊。
    还好司机很快就开车走了,没看到金澜刚进胡同没几步就滑倒了。今天虽未下雪,但前几日留剩未扫净的残雪还在,冻成了欲化不化的冰,最是湿滑。
    这正是最要小心翼翼走路的时候,金澜大意了,这跤摔得不轻,爬起来的时候简直觉得膝盖连着骨头都痛得一抽一抽的,不用看也知道肯定是一片青紫。
    这也太狼狈,还好洛纬秋没看到。他想。
    撑着箱子站起来,又拖着箱子磕磕绊绊地,一人一箱相互搀扶着,总算挪到了家门口。
    钥匙插入锁口时,他还迟疑了一秒。
    洛纬秋会以什么样的表情迎接他呢?
    金澜轻手轻脚开门进屋,却听到洛纬秋在厨房,一本正经地教训猫:“……又不是不给你吃,哎,我警告你,不要乱咬……”
    他话还没有说完,手机便响了。
    金澜轻轻笑了笑,他没出声,忍着身上酸痛,踮着脚先把箱子拎进卧室,打算等洛纬秋先接完这个电话。
    谁知道十几分钟后他再出来时,洛纬秋还没有挂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听不真切,只依稀能分辨出是女声。
    对方似乎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而洛纬秋多数只是沉默,或“嗯”“好”地回答,是他一贯话少的风格。
    金澜几近贪恋地用力捕捉洛纬秋发出的每一点声响,尽管洛纬秋总是一两个字的回答,但一个字就是一块糖,经由耳神经传递给大脑,被路过的血捂得发热,化成淅沥的甜水,寸寸淌过心房。金澜就坐在客厅的小沙发上,等着洛纬秋什么时候回过头,等着洛纬秋看到不远处的他。
    “……嗯,我知道,我会尽快回去的。”金澜只听到洛纬秋回答了这么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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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出自白居易《夜雨》。
    第102章 柔肠百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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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部分省略)
    认真洗过澡后,金澜坐在床边给洛纬秋剪指甲。一个目光专注,一个大气也不敢出。
    洛纬秋只愣愣地看着金澜细致地摆弄他的手指,金澜手指细白,却不似女孩那样柔若无骨,在他用力时仍能看到指骨在皮肤下显出原形。
    “看什么呢?”金澜把剪下来的指甲屑扫干净,才注意到洛纬秋的眼睛一直在跟着他的手走,于是疑惑问道。
    “看你的手,好看。”洛纬秋诚实地说。
    金澜觉得有趣,伸手过去掐他的脸,“现在还觉得好看吗?”
    “好看啊。”洛纬秋充满热忱,笑着回答。
    洛纬秋的眼神,总是直直的一道,毫不犹豫、毫不拖泥带水地袭来。
    这种眼神是一把钥匙,金澜是待打开的锁头。
    金澜收回手,又在他头上揉了两把,发茬刺着掌心嫩肉,他心里却欢喜。金澜坐下,捧起刚刚洛纬秋的手,在刚刚剪过指甲的指头上轻轻吹了一吹。
    洛纬秋听到他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有什么要紧事,就回去忙吧。”
    “还好,不算很着急,”洛纬秋依旧那么诚实,有时金澜甚至希望他不要太诚实:“只是我朋友,她,最近有点忙不过来,想让我回去帮帮她。”
    “嗯,”金澜点头,“那就回去吧。”
    洛纬秋摇摇头:“我再想想办法,应该还有别的办法。”
    金澜还在低头帮他吹着指甲,嘴中呼出的热气惹得人指腹发痒,片刻,他抬起眼睛,轻轻说:“你不能总是围着我打转。现在我身体恢复了,工作也没有那么忙了,你还是要想好怎么处理自己的事情,洛纬秋,虽然我很希望……但是你不能把我当做生活的唯一重心。”
    洛纬秋不是很理解,或者说,他不是很确定自己该怎么做。刚刚在浴室欢好时,金澜明明看上去很希望他不要离开,怎么现在又换了一副说法。
    “可是我觉得你不希望我走,”洛纬秋说:“你刚刚都说了,不希望我走。”
    “我说不让你走,那你就真的不走吗?”
    “对啊。”这个问题对洛纬秋来说简单极了。他并非完全头脑简单、做事不顾后果的人,他只是将金澜放在最高的优先级,至于其他的事,倘若有什么困难或冲突,他会再想办法一一解决。
    金澜眨眨眼睛,看着眼前这张年轻的脸,没忍住,笑了一下。
    好像洛纬秋刚刚说了什么幼稚的话,而他就这样被逗笑了。
    但是他同时却又无比郑重地说:“所以啊,我有这个答案就够了。”
    第103章 光阴似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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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个人大概从小都会被教授这样一个词:“光阴似箭”。这个词没有错,但只有经历过时间的人才能如此总结。
    那么对于正在经历时间的人来说,时间不是那样短促而坚硬的东西,它是水。有的时候它会很狂暴,一个浪头打来,将人高高卷起再摔倒地上,洪流四涌,几近没顶,经历过的人绝不会忘记这种体验。有的时候它是死的,人独坐于一口被世界遗忘的幽井中,周遭没有一丁点儿声音,森冷到令人齿寒,水逐渐涨过胸口。而大多数时间都是:你去田野溪间玩,细流漫过脚背,你不会在意水的流速,也不会考虑水的流向;水兀自流淌,柔软狡猾,一刻不停。
    你只是再也找不到当初那朵水花。
    自洛纬秋走了之后,金澜一直在这种细流中徜徉。约莫过了两个月左右,有那样一天晚上,窗外有风飒飒,他躺在床上静待入眠,银杏窝在他怀中舔爪子舔得一脸迷醉,猫毛搔得他皮肤发痒。他闭上眼睛,忽然想到,洛纬秋已经离开两个月了。
    天越冷人越懒得起身关灯,于是金澜新买了一盏小小的床头灯,光线柔和,灯影绰绰,他在一室昏昏中立刻来了精神,睁开眼睛,开始验证自己的想法。
    加来减去,他得出结论,两个月零八天了。
    他念着这个数字,又躺下了。水似的时间一经过去便变成了一支箭,扎在他心上;并不很痛,只是气闷,气闷这个时间不长不短,令他不是很有底气在一个大半夜给洛纬秋去个电话,质问他为什么还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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